趙輝上班時接到吳顯龍的電話。猶豫著,沒接。一會兒又打過來,索性調了靜音,由它自生自滅。好在電話那頭也是識趣的。連著打了兩個,便不再繼續。

趙輝盯著沉默的電話,倒有些別扭了。做錯事似的。換了別人,要“貸款”,又要“通融”,自是無須理會。但吳顯龍不同。這世上除了李瑩,趙輝覺得最虧欠的,便是此人。從穿開襠褲起,趙輝便跟著這位“阿龍哥哥”玩,弄堂裏弄堂外,掏鳥窩、抽陀羅、玩彈弓、打香煙牌子——老房子、老鄰居,大人也都在同一個單位。關係委實比親兄弟還親。四十多年前的一天,趙輝父母外出,把兒子反鎖在屋裏,誰知鄰居家失火,附近整片房子都跟著燒了起來。當時雞飛狗跳,亂成一團。要不是吳顯龍冒死衝進去,把睡午覺的趙輝背出來,誰也不曉得裏麵還藏著個小把戲。老房子燒成了廢墟,虧得人沒死傷,不至釀成大禍。那年趙輝七歲,吳顯龍十六歲。直到現在,吳顯龍後背上還有道五、六寸長的印子。救人時房梁脫落掉下來,被砸傷的。每到陰雨天便酸疼。中醫的說法,是傷到了督脈,督脈主血,髒腑也跟著受損。也不曉得準不準。反正吳顯龍這些年是蒼老了不少。頭發斑白,背也有些駝了。又瘦,還不是那種精幹的瘦,而是可憐巴巴的單薄。六十來歲的人,看著像有七十好幾。上個月,趙輝母親過八十大壽,吳顯龍專程來拜賀,送了一尊手臂高的白玉佛。禮太重,趙輝立刻又給他退了回去。朋友做到這份上,其實也是有些無奈了。當初吳顯龍的第一桶金,是趙輝幫的忙。那時還不像現在,貸款的人少,人也相對守規矩。講起來算幫忙,其實也都是按章程來,無非有熟人在,效率高些,細節上也更寬待些。吳顯龍是天生的生意人。一桶桶的金,一筆筆的賺,從鋼材生意入門,搞過運輸,也當過包工頭,最後進軍房地產,四十歲不到就成了滬上百強民營企業家。“顯龍集團”也成了家喻戶曉的房地產公司。當年弄堂裏那群光屁股小孩裏,就屬他混得最好。趙輝媽媽隔三岔五便念叨,“別看毛頭(吳顯龍小名)書讀得勉勉強強,做生意賺鈔票倒是一隻鼎——”

這幾年,顯龍集團在走下坡路。幾乎隔一陣就有狀況。到期交不出房,業主到公司門口靜坐示威。跟裝修公司鬧糾紛,保安與包工頭大打出手。被收購的傳聞也時有發生。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趙輝自然知道症結所在。吳顯龍歲數上去,野心也跟著隻漲不跌。一門心思要做大。生態城、天鵝島、高爾夫球場……什麽時髦就搞什麽,不計成本地擴張。資金鏈是環環相扣,無論哪個環節出問題,整個計劃都要受影響。去年年底,他找趙輝幫忙貸款。趙輝硬著頭皮,搞定了四千萬。他嘴上稱謝,心裏自然是嫌少。但對於趙輝來說,這已是前所未有的出格了。聚會那天,苗徹也隱約露了意思,說審計時有人提了這筆貸款,但因為金額不大,也不牽涉過份的違規,便沒有深究。苗徹的語氣,也是為難的很。趙輝知道苗大俠素日的辦事風格,多少也是念在他的麵子,才網開一麵。便愈加的慚愧。至於吳顯龍再開口,那是無論如何不應承了。這一陣,顯龍集團似是更加窘迫,看網上報道,因為拖欠工錢,建築工人們集體罷工,還有人給市長寫信討要說法。鬧得很難看。上周,吳顯龍給趙輝打電話,把再次貸款的意思說了。趙輝自是拒絕。電話那頭的歎息聲,聽得他心裏一陣發酸,卻也莫可奈何。吳顯龍問候了一圈,“你母親好?蕊蕊好?東東好?”——把談話拉長,既增添了希望,也好少些尷尬。趙輝其實比他還要尷尬。幫不了朋友的忙。何況還不是一般的朋友。兒子東東七、八歲時,有次在體育課上摔了一跤,手指骨折,偏偏位置又很促狹,在食指與大拇指的連接處,又是韌帶是經脈,醫生說接好沒問題,但不保證將來沒後遺症。吳顯龍認識一個北京的老中醫,建議讓東東去試試。那幾天趙輝銀行裏恰巧有事,不允許請假。吳顯龍二話不說,買了機票,當即帶著東東就飛過去了。醫藥費、住宿費,還有給醫生的紅包,都是他墊付。一切辦得妥妥當當。事後東東的手指也靈活如初。類似的情況時有發生。趙輝一個男人帶兩個孩子,還有四個老人,有的是手足無措、天地不應的時候。出錢出力,費時費心,這些年來沒少領人家的情——因此便更多了幾分內疚。解釋不好,不解釋也不好。隻好一個勁地說“抱歉”。

下了班。到停車場拿車。遠遠便看見吳顯龍倚在車旁,朝自己微笑。不禁暗暗歎了口氣,想,早點晚點的事,逃不掉的。於是揮了揮手,走上前。

“怎麽不打個電話?”話一出口,便想,問得忒傻了。

好在吳顯龍隻是笑笑,“特地過來查你的崗,看有沒有早退——晚上沒約吧,一起吃個飯?”

趙輝隻有答應。他以為是去外麵吃,誰知吳顯龍上了他的車,“去你家。”趙輝怔了怔。吳顯龍道:“我叫了蘇浙匯的外賣,半小時後送到——和你一個人吃飯有什麽勁,實話實說,我主要是想見見孩子們。好久沒見了,怪想的。”

回到家。打開門,保姆便告狀,東東瞞著她把姐姐帶出去,害她小區裏找了一圈又一圈,“嚇死我了,萬一走丟了怎麽辦,我擔不起這個責任的——”正要再嘮叨,瞥見身後的吳顯龍,才閉嘴。趙輝習慣了保姆的脾氣,每天都要挑些毛病,其實是變著法子想漲工錢。也不理會,招呼吳顯龍進屋,讓保姆倒茶。

“時間都花在找人上了,到現在飯也沒做——”保姆端上茶,有些為難地。

“那正好,”吳顯龍笑道,“一會兒飯菜就送到。做了倒浪費了。”說著環顧四周,擺設有些亂,幾張報紙掉在地上。熨了一半的襯衫擺在角落。桌角櫥角貼了防撞條,應該是怕女兒撞到受傷。沙發上還亂七八糟堆著幾個洋娃娃。心裏暗自歎息,拿起茶,喝了一口,讚道:“好茶。”

趙輝進屋把一雙兒女叫出來。女兒趙蕊完全是大姑娘模樣了,生得很清秀,隻是神情中透著一股稚氣,看人時眼睛眯起,也不打招呼。耳朵裏塞著助聽器。趙輝說“叫人啊”,她才怯生生地叫了聲“爺叔”。兒子東東今年讀高二,與吳顯龍是熟稔的,哥倆好似的,見麵就互拍肩膀,“你來啦——”吳顯龍問他,“最近功課怎麽樣?”東東嘿的一聲,“你怎麽也喜歡問這個。”吳顯龍便換個話題,“女朋友有了嗎?”東東朝父親看一眼,“怎麽可能——”吳顯龍道:“不會啊,這麽帥氣的小夥子,沒有女孩子喜歡,講給誰聽都不相信。肯定是你要求太高了。”

趙輝咳嗽一聲,岔開話題:“你剛才帶姐姐去哪裏了?”

“老是關在屋子裏,人都要發黴了。我帶她去透透氣。”

“你說的倒輕鬆,”保姆兀自恨恨地,“要是人弄丟了,你爸不會怪你,我要吃不了兜著走。我跟你講,你不用管你姐姐,讀好你的書就行了,少給我添麻煩幫倒忙,我就燒高香了。”保姆是做久了的,也算半個自己人,講話很是隨便。

“就算是小孩,每天也要定時下去曬曬太陽補補鈣,接觸社會接觸大自然。她那麽大個人了,整天呆在房間裏,不是傻子也成傻子了。”東東不買帳。

“我沒有三個腦袋六條手臂!上次你也不是也曉得,帶她去散步,好好的走著走著,人就掉到河裏去了。虧得旁邊有人會遊泳,才沒出大事。嚇得我都快出心髒病了。你要帶她出去,就在合同上寫清楚,萬一有啥意外統統和我沒關係。或者讓你爸再找個保姆。我一個人又要買菜做飯,又要收拾屋子,又要整天管個大孩子,實在沒這精力。”保姆是徐州人,上海話裏摻著蘇北口音。聽著倒也呱啦鬆脆。抱怨了一圈,礙著有客人,才打住。

一會兒外賣送到。六、七個菜,有葷有素,開了瓶紅酒,煮了點麵條當主食。趙蕊吃飯很快,麵條呼嚕呼嚕,半碗便下肚。趙輝對她道“吃菜呀”,她才挾了幾筷,吃飯時湊得很近,眼睛都快碰到飯菜了。卻不小心又被魚刺卡住喉嚨了。一時手忙腳亂,又是倒水又是拿醋,好不容易魚刺出來了,小姑娘打個飽嗝,拿過ipad,坐到一旁“切水果”,眯縫著眼,邊玩嘴裏還配音,“切——批呀——切——”。

“眼睛別離那麽近。”趙輝關照女兒。

“曉得了。”往上抬了一寸。

趙輝與吳顯龍互望一眼,都笑笑。隨即碰了杯,“幹杯!”動作有些不協調,灑了些酒出來。趙輝拿紙巾抹去了。兩人停頓一下。背景音樂還在那裏“切——批呀——切”。東東站起來,拉姐姐進屋,“走,我陪你到裏麵一起玩。”

“小家夥懂事多了,”吳顯龍說東東,“上次見他是春節時候,才半年工夫,個頭都比我高了。還會照顧姐姐了。”

“其實是個小搗蛋。不過,姐弟倆關係蠻好,我也放心許多。”趙輝拿起酒杯,與他一碰,“——阿哥,我們認識多久了?四十多年了吧?”

這聲“阿哥”一出口,兩人頓時都有些感慨。什麽東西在胸口那裏漾啊漾的,眼睛不由得濕濕暖暖。經年累月的發酵的味道。人都這樣,話題隻要往歲月、時光那裏靠,便會變得感性起來。沉默了幾秒,趙輝抱歉地,“阿哥——對不起。”

吳顯龍搖了搖手,“我曉得,能幫的話,你一定會幫我。你說不行,肯定就是不行。我要是太為難你,也不配你叫我一聲‘阿哥’”。

“土地這塊,分行現在基本是封掉了。除非是行長特批,否則一律是通不過。”趙輝解釋,“現在的形勢大家都有數,尤其是上海,政策條例在那裏,不可能太野豁豁。”

“搭個橋,幫我引見個人。”喝到最後,吳顯龍露了意思。

趙輝猜想或許會是薛致遠。果然,吳顯龍提了這個名字,“——行不行?”

“我試試看。”

“如果為難,就再給我找個中間人,你不必出麵。”

趙輝想了想,“沒事。我去找他,希望更大些。”

當著吳顯龍的麵,趙輝給薛致遠打了個電話。果然,那頭很爽快地答應了,“老趙你的朋友,那還有什麽話說,赴湯蹈火唄。”趙輝聽見電話裏有女人的輕笑聲,似是周琳。想到那張臉,微一走神。隨即說聲“謝謝”,掛了電話。

隔了兩日,吳顯龍在外灘某飯店設宴,盛邀薛致遠。趙輝作陪。薛致遠帶著周琳出席。兩人十指緊扣,儼然一對情侶,看情形似比上次愈發親近些。席間,薛致遠提出預先想好的方案——致遠信托出麵,找一家銀行,發行定向基金,受資方就是吳顯龍的公司。“一點也不複雜,資金來得快,相對也安全。”

吳顯龍朝趙輝看了一眼。趙輝不作聲。薛致遠說得有些輕描淡寫了。憑顯龍集團的現狀,發行信托基金是不太可能的,先不說政策規定房地產這塊要審慎融資,就算沒有這茬,資質不夠,審核通不過,也是白搭。退一萬步,即便審核通過了,到期沒能力回購,照舊還是麻煩,顧頭不顧腳了。薛致遠似是看出了趙輝的疑惑,又是一笑:

“吳先生的公司不用直接出麵,弄一家子公司。項目就掛在子公司的名下。到時候稍微動點手腳,資金不是照樣過去?回購也是一、兩年後的事了,到時不行,再想辦法。上海這麽多金融機構,公的私的,黑的白的,這麽多人要吃飯,難道還會找不到路?眼下頂頂要緊的,是先拿到資金。有了資金,才好談後麵的事,否則,保險倒是保險了,事情也幹不成了,是不是?——吳先生是行家、前輩,想問題比我透徹。您自己斟酌。”

薛致遠說完,拿起酒杯,朝兩人讓了讓。鼻子上的傷還未全好,淡淡的一片淤青。蘇見仁那拳著實不輕。當時眾人都有些懵了。想這兩人老毛病不改,二十歲打到五十歲。薛致遠那天酒喝得不少,到後頭就有些得意忘形。該說的不該說的,統統蹦了出來。尤其對著蘇見仁,即便什麽也不做,對視三秒鍾就能燃起鬥誌的那種。那天他直嚷著要打110,被旁人死死攔了下來。又拿出手機自拍了一張,說要留證據。要命的是,他居然還問蘇見仁討醫藥費。酒醒後,薛致遠隱約記得蘇見仁把鈔票扔在自己頭上的情景,懊惱之極。不用旁人總結,自己便蹦出“輕狂無狀”這個詞來。尤其還當著周琳的麵。當然,周琳是思路清楚的人,隻淡淡問了句,“你跟他一定追過同一個女人,對吧?”把話題往男女那方麵帶,既避重就輕,也顯得不敷衍,還添些趣意。他問,“你怎麽曉得?”她便歎口氣,“男人嘛。”那晚她很快進入了狀態,從“女伴”到“女友”。或許是因為那張臉,讓他覺得新鮮,同時也感到親切,像老朋友。勾起無限往日情懷。即便沒有這層意思,她也是個不錯的女友人選。年輕、漂亮,充滿魅力。因為目的不單純,彼此心照,倒也省去許多鋪墊。追女人也要精力的。男人到了一定歲數,更喜歡直奔主題。簡單粗暴。談情說愛是這樣,做生意也是如此。幾句話一說,利益和風險一條條擺上桌麵。懂的人自然懂。

回去的路上,吳顯龍問趙輝,怎麽樣。趙輝早聽聞薛致遠的風格,但這麽近距離的打交道,還是頭一回。

“他臉上寫了兩個老大的字——‘違規’。”

“人是有些浮誇,不過講的話也有道理。這世道,不冒點風險,什麽事也幹不成。”

趙輝知道吳顯龍是心動了。生意人一看到錢,本能地就會兩眼發光。對他們來說,資金鏈就是根本。趙輝想再勸幾句,又覺得意思不大。

“那個女人——”吳顯龍終於沒忍住。

“第二次見了。”趙輝道。

“乍一眼覺得很像。但再看下去,還是不一樣。論氣質,跟李瑩差遠了。”

趙輝笑笑。吳顯龍拿出煙,給他一支。各自點上。趙輝年輕時不抽煙,還是妻子去世後開始抽的。癮不大,偶爾抽一根,在家從來不會。蕊蕊眼睛不好,鼻子卻很尖,一聞到煙味就叫,“爸爸抽煙啦——”他每次抽完煙,都要在樓下待上一會兒,等煙味散盡了才回家。

“想過沒,再找一個?”吳顯龍問他。

“從小童話故事看多了,覺得後媽都是巫婆。不敢。”趙輝笑笑。

“孩子們都那麽大了。”

“孩子們大了,我也老了。”

“老什麽?正當壯年。”吳顯龍在他肩上一拍,“我要是女人,老早嫁給你了。‘上海好男人’,你當之無愧。”

又隔了幾日,吳顯龍那邊傳來消息,說薛致遠替他做成了。趙輝有些意外。雖然早知那家夥神通廣大,但效率如此之高,委實也是沒想到。便打了個電話給薛致遠。謝了又謝。到底是看在自己麵上才幫的忙,很該承人家的情。吳顯龍再次設宴。依然是上次四人。開了一瓶88年的茅台。這次話題要放鬆許多,真正是隻談風月了。薛致遠問吳顯龍,“你的夢想是什麽?”吳顯龍故意道:“《中國達人秀》嗎?問這個。”幾人都笑起來。薛致遠更是模仿周立波的口吻,怪聲怪調地,“請問,你的夢想四啥麽?”吳顯龍回答:“天天能次麥乳精,喏,調一調,調一調。”邊說還邊做手勢。

席間,又說到上海1號那項目。官方通告出來了。S行浦東支行果然是牽頭行,統共125億,占了50億不到。幾人都向趙輝表示祝賀。吳顯龍開玩笑:“我原先還納悶,為什麽第一高樓都建在浦東,現在想通了。因為我們趙總在浦東呀。”薛致遠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狀:“原來如此。本來我也想不通,被你這麽一說,總算是明白了!”

談笑中,周琳忽的轉向趙輝:“趙總是上海人嗎?”趙輝一怔,“是啊。”周琳道:“我聽你的普通話很標準,還帶點北方口音。”趙輝道:“大學裏跟幾個同學搞過一陣配音主持,還去戲劇學院報了個業餘班練發音。”周琳讚道:“趙總真是全才。”趙輝笑笑:“哪裏,不過是一時貪玩。”薛致遠一旁道:“老趙的本事遠遠不止這些呢。能說會寫,還是鋼琴八級。”周琳驚訝道:“真的啊?”趙輝嘿的一聲:“我家隔壁的小孩,才13歲,就已經是鋼琴十級了。”薛致遠道:“那是家長逼的,又是現在。我們讀書那陣,有幾個會彈鋼琴的?能吹個口琴就算不錯的了——你們曉得,老趙的鋼琴是怎麽學會的?”吳顯龍是知道答案的,笑而不答。周琳略一思索:“帶孩子去學琴,旁邊看著學會的?”

薛致遠哈哈笑道:“聰明!——他那寶貝兒子,是個愛熱鬧的,喜歡搖滾,哪裏靜得下心彈鋼琴。倒把我們老趙給硬生生逼成鋼琴八級。也好,總算學費沒白交。”

“慚愧慚愧。”趙輝瞥見包房裏那架鋼琴,暗忖不妙,擔心薛致遠會出花樣。果然薛致遠攛掇道:“老趙,來一個,讓我們飽飽耳福。”趙輝推辭道:“不好吧,別倒了你們的胃口。”薛致遠徑直問周琳:“你說,老趙彈琴,會倒你胃口嗎?”周琳微笑道:“當然不會。就怕越聽越開胃,上癮了,以後沒趙總彈這麽一段,飯都吃不下呢。”

“哎,美女發話了。你不彈怕是不行了。”吳顯龍也湊趣道。

趙輝隻好彈了一小段《月光奏鳴曲》。一曲奏罷。他起身,與周琳目光相接。後者的神情似有些異樣。節奏上頓了頓,雖隻是一秒鍾,卻也有些突兀了。很快,她笑意複又堆滿,眼睛彎成月芽兒,鼓掌道:“趙總彈得真是好。”趙輝拱手致謝。

結束後,薛致遠說後麵還有事,不送周琳了。“老趙你幫個忙,讓她搭個順風車,怎麽樣?”他看向趙輝。

趙輝還沒回答,周琳已道:“我住打浦橋。趙總在9號線地鐵口放我下來就行。”

話雖如此,但自是不好意思讓女士中途下車。好在趙輝住複興公園附近,打浦橋轉一圈,也不算十分繞路。途中,兩人隨意聊著,又提到鋼琴。周琳說:“趙總,看你彈琴時的樣子,就像是一幅畫。”趙輝想,這女人說話有些誇張。便道:“是漫畫吧,那種日本漫畫裏的怪獸,奧特曼,對不對?”周琳抿嘴一笑:“趙總真會開玩笑——我是說像山水畫,伯牙撫琴,高山流水那種。你身上有一種很古典的氣質。西洋的鋼琴被你彈得像古琴一樣。”

“哪裏。周小姐過獎了。其實我是老粗一個,什麽也不懂。”

“趙總,”她看向他,有些鄭重地,“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你很眼熟,好像以前曾經見過麵似的。”

趙輝笑笑。竟不知說什麽好了。這對白,像極了男人追求女人時的套路。諸如“你的氣質真特別”、“你整個人就像一幅畫”、“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麵”之類。

“我是大眾臉。”他裝糊塗。

“趙總什麽都好,就是太謙虛。”她道。“現在不流行太謙虛的人了。”

“那流行什麽?”他隨口問。

“張牙舞爪、咄咄逼人、棱角分明,就像——”她眼睛轉了轉,俏皮地一笑,“——趙總見多識廣,我不說你也知道。”

趙輝想,這女人說話有陷阱。嘴上道:“周小姐成語說得很溜啊。”

“剛才吃飯的時候,我見你一直在看表。是有事嗎?”她問。

他怔了怔,實話實說:“孩子在家裏,太晚,有些不放心。”

他擔心她會問下去。諸如幾個孩子,為什麽不放心,媽媽也不在嗎,等等。那回答起來就有些麻煩了。好在她隻是點了點頭,“嗯。”他揣摩她的口氣,猜測她該是知道他的情況的。她說的沒錯,薛致遠是太張牙舞爪了,以致於連借口也不願意好好找一個,就那樣大喇喇地說“搭個順風車”。他的女伴,便是他有事,叫輛出租車也是方便的,就這樣托給別人。著實是奇怪。趙輝不是傻子。薛致遠的用意,便是用腳趾頭也猜得出來。好在這人就是那樣囂張,也不怕別人猜出來。有那張臉打底,他篤篤定定。

趙輝忍不住朝周琳看去,恰恰她也在看他。兩人目光一接,又立刻移開。

很快到了她家。她下了車,對他道“謝謝”。

“不客氣,應該的。”

他正要離開。她忽然湊近了,倚著車窗。他瞥見她的臉,月光下更是皎潔,眉目如畫。一顆心不自禁地跳了跳。

“趙總,”她停頓一下,“——如果,我說我喜歡你,你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