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39樓的視角有些奇特。高是高的,卻還未及那種超然通透的地步。左右都是高樓。倒有些阡陌比鄰的親密意思。明晃晃的外牆反光玻璃,仿佛無數麵鏡子,夾雜著正午的陽光四散投射,刺得人睜不開眼。一隻腳還踏在地上,晃了兩晃。人有些暈。卻不難受。深呼吸一口,鼻腔到胸肺,轉個圈再出來。窗台上那株蘭花,鱗莖已出了花苞,心愛物什,舍不得糟塌,往旁邊稍移開些。另一隻腳也跨上去。窗戶開到最大。足夠一個身子進出。

那瞬,倒是輕鬆了。大腦什麽都不想。嘴裏念念有詞,自己也不察覺的。半晌,才知竟是個人名。翻來覆去地念。慣性作用,停不下來。都說彌留之際念著誰,便是最牽掛誰。似乎也不至於。這當口哪有什麽規律可言。便真有規律,人都沒了,後麵人又是如何知曉。想當然罷了——這些念頭統共不過一秒鍾的工夫。又是空白一片。

直直地看著下麵。腳邁進一步。人家說“一步之遙”,再遙也遙不過這一步了。生與死,世間哪有比這更遠的距離。偏偏又隔得這麽近。他怔怔地,忽然皺眉,長歎口氣,繼而又搖頭,苦笑。39樓的窗台,一個男人身體微屈,隨時準備飛翔的姿勢。卻恁的表情豐富。沒有觀眾,本色出演。他深呼吸一口,提醒自己冷靜。誰說跳樓非得靠一時衝動?無論做什麽都要冷靜。不冷靜成不了事。跳樓也不例外。權衡利弊,舍小求大,自殺也是一門學問。

黃浦江上傳來汽笛聲。沉悶又宏壯。像極了這城市的底色。便是鶯歌燕舞、熱鬧璀璨,其實也是藏了三五分,往裏收的,力氣不放在麵上。這城市的人,又有幾個說話是張口便來,不管不顧的?俱是屏氣斂息,笑不露齒。有好,也有不好。事倍功半還是事半功倍,真正難講。倒是有些沉著的氣度。總比那些張牙舞爪的要好看。不小家子氣。不論黃浦江這頭,還是那頭,差別隻在表麵,內裏的東西,著實是差不多的。他詫異自己這當口,竟是愈想愈多了。思緒起個頭,後麵密密層層,刹不了車。忍不住又苦笑。

他忽又想起初入行那天的情形。看什麽都是新鮮,耳朵裏此起彼伏的新名詞。走路都夾著肩膀,像順拐。那時S行分行隻是幢十來層的樓房。陸家嘴也與現時不同。中規中矩,地廣人稀。哪來的這許多摩天大廈。一夜間,變戲法似的。世界變得快,金融業尤其如此。快得讓人看不懂。都說“人生如夢”,尋常聽見,隻是一笑了之。抒情罷了。輪到自己頭上,才知這話裏的意思。像銀行單據上的那串數字,後麵“零”再多,終究要前麵那個實打實的數字撐著。否則就是泡沫,就是夢。這與普通的夢還不同。夢醒那刻,真正是一敗塗地。代價要大得多。也快得多。連悲傷還沒覺出,便已到了邊緣。自己都不及反應的。

——腳,一步步移過去,終於踩到了邊線。身子晃了兩晃。手扶住窗框。風打在臉上,汗毛一激靈,人也跟著猛的一顫。兜頭一盆冷水澆下的感覺。

隻當是蹦極。他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