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花瓣

當我把堅硬的花莖磨成刀具送到收集物資的博洋手裏時,因為恍惚差點沒切下他半條手臂。

博洋暴躁地扔下手裏的一捆刀具,對我怒道:“我忍你很久了!”

我這才回過神來,有些愧疚地道歉:“抱歉,我在想事情。”

然而我的態度並沒有平息他的怒火,反而刺激了他。他挺起黝黑健碩的胸肌,一步邁到我的身前,下巴幾乎頂著我的鼻尖,握緊的拳頭骨骼啪啪作響。

“你搶了我妻子還不夠,還要殺了我嗎!”

我皺起眉頭:“你妻子是誰?”

“寒星!”

我也怒了:“她本來就是我的妻子!”

“放屁!她原本是我的舞伴,都是你這個卑鄙小人,趁著人多把我擠到了第二層的葉麵上,等我返回的時候,你已經帶走了她!”

博洋話音未落就一拳頭砸到了我的臉上,嘴裏還不斷地咒罵:“你一開始明明告訴我,你看中的不是她,結果呢?你這個隻會出陰招的卑鄙小人!”

他的拳頭結實有力,挨了他一拳頭,我頓時眼前發黑,鼻腔裏充滿了腥甜的血氣。但我向來不是個服軟的性格,我隻後退了兩步,就捏緊了拳頭,由下往上狠狠地揍他的下巴。

“別以為我不會還手!”

博洋的一顆牙齒被我揍出了嘴。

他吐了口血,紅著眼睛瞪我:“你還知道還手?你敢再打我試試!”

我一腳踹過去:“你盯著別人妻子還想不挨揍?”

語言是我們交流的工具,但也是我們矛盾的源頭。

我們扭打在了一起,周圍的一切都亂了套。

博洋是跟我同齡的人中,身材最為健碩的一個人,個子也高我半個頭。而我是同齡人中預判能力最好的人,我的頭腦體魄加上他的健碩,讓我們曾經組成了最好的采摘搭檔。

我們是青年期的搭檔,也是少年期的夥伴。因為博洋的兄長是一位“傳承”,跟大多數“傳承”一樣,他的兄長最終走上了追求神跡長生的瘋狂之路。很長一段時間裏,博洋在人群裏都被人笑話,他總是不自信地垂著腦袋,不敢正視別人的笑臉,唯獨隻有我,能理解包容他。

或許因為我知道獨自一人的寂寞是什麽滋味。

但曾經的友情都留在我結婚前。現在的我們就像互不相讓的小行星,碰撞到一起就是你死我活。

滾燙炙熱的血從我們身邊蔓延,浸染了腳下的花瓣。被燙過的花瓣迅速凋零萎縮,變得軟綿而不能承載重物。

人們尖叫著,看著絲狀花瓣從上方往下墜落,他們紛紛逃避,小小的一場爭鬥就能迎來世界末日般的絕望。

而這時候,我跟博洋一起也落入了花朵下方的**中。

當冰涼的**包裹我的全身,世間一切的聲音都被隔絕。時間好像在這一刻靜止,而幾個小時前的兒時記憶突然充斥了我的大腦。

父母的臉在我的眼前浮現。

父親的理智冷漠,母親的歇斯底裏交織在一起,最後隻留下了持續數小時的爭吵聲。

遠處的雲層依舊沸騰翻湧,我蜷縮在花瓣的角落裏,孤獨而恐懼。

族群中所有的孩子本該集中撫養,我們會在育兒花朵裏被專職照顧的人們精細嗬護。

但意外總是會有,雲層下的強電離風暴鑽出了蜿蜒的雷電,劈中了孩子們的育兒花朵房。焦黑的花房外,尚靠吸食花蜜的嬰兒被抱走,我這樣已經能吞食花瓣的孩子,卻被提前遣返回親生父母身邊。

可這個時候,我並不知道如何采集花葉磨成刀具,又如何去采集花瓣。

這樣的孩子回到家庭中,隻是一個張嘴要飯吃的累贅。

我是父母生育的最後一個孩子。

生下我之後,他們的生命時間已經接近尾聲。

在我之前的兄弟姐妹都有了獨立的家庭和伴侶,他們都是被集中照看的。隻有我,因為無處可去,待在了年邁的父母身邊。

沒有育兒經驗的父母對每個孩子來說都是噩夢,特別是因為身體急速衰老而無力照顧後代、教導後代的父母。

我的成長時間束縛了他們的正常生活和最後的快樂。

父親因為體衰已經沒有能力去采摘花瓣,他原本儲存了不少,打算最後的時間裏跟母親吞食存貨,豈料又碰上了生長期的我。在快速發育階段,我們的食量是巨大的,我隻用了半個小時,就吃掉了父母手裏最後一片花瓣。

我們失去了食物來源。饑餓開始充斥我們周圍。

他們這個時候可以跟鄰居求助,可以跟叔叔嬸嬸,甚至我的兄弟姐妹祈求施舍,但他們奇怪的自尊阻止了這些行動。

父親在肌肉衰減、四肢萎縮的時候,拚著虛弱的身體,無數次將我丟到了花叢的深處,然後一去不複返。

母親卻又在我饑餓又無力采食花瓣的時候,充滿愧疚地將我抱回我們的家,然後尖聲叫著跟父親爭吵。

“你不準再靠近我的孩子!否則我先殺掉你!”

“他吃掉了我們所有的東西,他會提前殺掉我們!我隻是在保證我們的存活時間!”

在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們的一生並不總是充滿快樂的。

所有美好都建立在我們安穩而溫飽的前提下。

那幾個小時裏,我無比期待長大,我要獨立,然後跟兄弟姐妹一樣擁有自己的家。

當然,如果我有機會照看自己的孩子,我會試著傾盡所有給予,而不是嫌棄和丟棄。

等到我逐漸長大,我也目睹了父母在饑餓中垂死掙紮的痛苦。

他們甚至沒有多餘的力氣去花海中心,讓自己最後葬身在循環生命的透明**中。

他們幹癟的麵容下透出腐敗的味道,急速新陳代謝的皮膚因為到了細胞分裂的盡頭而率先死去,變成一片片枯白的碎屑掉落在我的腳邊。

我看著父母如枯萎花瓣般失去生機的臉,心中生懼,踉踉蹌蹌地衝了出去,最後找到了叔叔。

叔叔聽驚魂未定的我講述完一切後,抱著我的肩頭安慰我,然後帶著我一起回到了我的家中,找了鄰居將剛剛死去的父母抬了出去。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生命的終止,就跟我第一次看到我生命的延續一樣震驚。

舞蹈和歌聲在花間響起,人們對死者稱讚和安慰,希望他們再次來到世間的時候,能擁有更多的快樂。這是一種對死者的特殊儀式。最後,幾個壯實的青年用綿軟的花蕊裹住了他們,將他們從空中拋下,丟到了花叢下的**中。

我看著腳下幾乎變成小黑點的父母在**中**起圈圈漣漪,那一刹那我數小時的痛苦竟然會變成了莫名的悲傷。

明明我比其他孩子幸運,我比他們有更多時間在父母身邊長大,然而我們相處的數小時時間大多卻被浪費了,我沒有享受到親人的溫情。

叔叔那時候看著遠處雲層微微迸射出的霞光,問我:“你最想要什麽,孩子。”

我回答他:“我如果有了後代,我想好好陪伴他,照顧他,分享我的快樂,也讓他更加快樂。”

……

我陡然清醒過來,開始在**中掙紮,蹬腿試圖找到一個借力點,讓我有機會浮出**表麵。

依依,我的孩子,我還未跟她說上一句話,我不想還沒到生命盡頭就死在這裏。

我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