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清醒
紫色的晚霞被巨大的飛船分開了一條裂縫，天空仿佛都變成了兩半。
無數單人飛船從母艦上降落，天空中仿佛布滿了密集的蜂群。
我站在堅實的土地上，張開雙手迎接了從天而降的妻子和女兒。雖然她們看起來不再年輕，但我們有了新的生存之地。
妻子捂著嘴，難掩興奮之色：“你知道嗎？這個地方跟我在元界裏所見到的世界一模一樣。”
我笑看著一切說：“其實元界裏的世界建模，也來源於母艦對附近星係探索後得到的行星基礎數據。這個地方本來就是真實存在的，現在我們是這裏第一批的入住者。”
“爸爸——”
臉上早就褶皺層層的女兒，如幼年時那樣呼喚我，她渾濁的眼睛裏帶著少有的少女純真。此刻她正邁著緩慢的步子，追逐一隻透明的蝴蝶，“快來幫幫我——”
“你慢點，小心閃了腰。”
“那你快來幫我，快，就在你的麵前！”不再年輕的女兒如最可愛的小姑娘般，對我洋溢著燦爛的微笑。相比她，我這個父親看起來反而比她要年輕十幾歲。
我幾步並行，上前去撲那隻蝴蝶，身後不時傳來女兒的指導聲。
“左邊！”
“在你後麵！”
“不對，飛了！”
眼見那隻蝴蝶的透明翅膀從我臂彎裏擦過，我趕緊轉身，雙手合緊，往下按去——
突然，我手下的東西開始膨脹起來，變得堅實，熟悉的人類五官在我眼前展露。博洋紅著眼睛問我：“你怎麽不回來！”
我嚇了一跳，趕緊往後退，幾雙手卻又從身後探出，死死地禁錮我。
“你為什麽要犧牲我們，我們還活著，卻被活活燒死了！”
“你以為你老了，犧牲自己去闖電磁風暴就能抹平這一切罪孽嗎？”
“不！放開我！”我掙紮著往旁邊看去，剛才還等在一邊的妻子和女兒卻突然沒了蹤影。
“寒星！依依！你們在哪裏？”
我瘋了似的推開那些禁錮我的手，在紫色的霞光下胡亂奔走。世界之大，無邊無際，我卻再也找不到我的家人。
……
鹹濕的眼淚浸如我的嘴裏，飛船著陸時的震動讓我迷迷糊糊地醒來。
我看了眼手邊的數據表盤，上麵的時間顯示如今是淩晨5點。
離開花海的時候，我記得是上午8點，而如今的淩晨，肯定不是我離開的那個淩晨。
在AI無人機的指引下，我孤身一人在諾大的飛船中奔走。
一艘執行星際探索任務的飛船，注定擁有漫長的航行時間，為了維持更久的生命，大部分人此刻都處於沉睡狀態。所有對我的診治和引導，全部由飛船的幾組職能不同的人工智能交疊執行完成。
[生命1號請注意，您即將穿越隔離區，如需登錄，請手動調整飛船運行模式。]
我站在隔離艙內，全副武裝地穿戴好了宇航服，透過舷窗看外麵的花海時，我第一次感覺到了這個五彩斑斕的絢麗世界的夢幻。
一切都像是一場夢。
我從單人飛艇上走下來，重新站在了花海正中的飛船上，當我進入船艙，原本閃亮的載體導管早就熄滅了大半。
我按照記憶中的路徑，走到了兩個載體邊，裏麵已經漆黑一片，看不清人影。
“我回來了。”
觸鍵錄入的是我的指紋，我將手放在載體的透明外殼上，橢圓形的艙體立刻緩緩分開，露出了裏麵躺著的人。
隻是這個人不再如我記憶中那般，擁有少女的容顏。幹癟的身軀毫無生命活力，凹陷的眼眶也散發著屍體腐壞的臭味。
她不再是我的女兒，隻是一具沒有生命的屍體罷了。
我在母艦上的恢複期太久了，從醒來到回到這裏，已經是七日後了。
麵對這一切，我有心理準備，可看到眼前的情景時，我卻悲痛得無法發聲。
外間的AI運載船正將幸存者依次拖回母艦。
我抱著兩具幹癟的屍體起身，迎向它們而去。可就在連接身體神經的導管被木然的我扯掉時，一段音頻在我身邊響起。
“歡迎回來，父親。你來接我們了。”
我愣了一瞬，猛地站住，眼淚不由自主地淌落。
許久，我才擦掉眼淚，恍惚中，喃喃地道：“嗯，我來接你們了。”
我抱著她們走出飛船，看著外麵漆黑的夜色，頭頂上漫天的星光如夢似幻。
這是我的依依出生的時間，也是我迎接她死亡的時間。
我將她們的屍體送回母艦後，並沒有著急返程，而是坐在透明的舷窗邊，看著逐漸遠去的星球輪廓，輕輕地闔上眼皮。
很快，我做了一個決定，重新走入了船艙。
我找到了所剩不多的載體，選擇了其中一個躺了進去。我不是第一次連接元界，但這一定是最後一次連接元界。我要做的就是將整個元界上載回盤古號母艦之中，成為母艦的無形世界的一部分。
花海中的他們或許都不在了，從肉體層麵來說是這樣。
然而隻要元界還在，我們的意識還能重聚。我答應過他們，帶他們走出去，我不會食言。
很快，我做夢了。
夢裏我有個小女兒，還有一個家，我們生活在人類永遠不會衰老的花的海洋裏，開心又幸福。
隻要我想，這個夢就不會醒來。
盤古號航行日記——科研部記錄5875號
截止航行時11974天，三合星係統生態群667C號衛星探索船返回生命體一位，該生命體極為衰弱，多處器官衰歇和輻射病症並發，現轉入科研部進行最後搶救性數據留檔。個體編號，生命1號。
盤古號航行日記——科研部記錄5879號
截止航行時11980天，三合星係統生態群667C號衛星探索船返回生命1號的生命跡象完全消失，已於3小時前完成1號的意識上載，上載數據儲存於數字圖書館中。
盤古號航行日記——登錄439號
截止航行時11983天，三合星係統生態群667C號衛星探索船回收工作圓滿完成。
探索船上收回生命個體5148具，其中4987具的全部生命跡象消失，161具生命體存活，已將存活生命體送往異星環境科研部。
盤古號航行日記——科研部記錄6321號
截止航行時11985天，三合星係統生態群667C號衛星探索船回收生命161具皆為人類嬰兒期，但他們與母艦人類身體結構有巨大差異。他們的細胞裂變進程必須依靠環境輻射的幹擾，否則細胞裂變會停止和衰變，研究室模擬衛星環境對他們進行了緊急搶救，但最終結果讓人遺憾，36小時之後，161具生命體全部死亡。
盤古號航行日記——登錄440號
截止航行時11987天，三合星係統生態群667C號衛星探索任務完成。先遣探索船船員無一人生還，先遣探索船返回生命體無一具存活。結論：該衛星環境不適合人類居住，改造難度大，建議放棄開發。
盤古號航行日記——登錄442號
截止航行時12000天，對三合星係統生態群667C號的登錄行動正式開始。預計本次探索派遣飛船數為12艘，派遣船員人數3000人。本次探索根據衛星上的先遣探索船搜集的數據，對派遣人員裝備進行了異常輻射防護升級，以確保登錄人員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