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姑母珍花

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紀念日的那天,我收到了我已離世一些時日的姑母朱珍花寄來的一封信,這封信是她生前做了準備差人轉手交給我的,她叫我回老家一趟,請我幫她整理一些遺物,並要求我看一看她留給我的最後一筆遺產,便是她的一份手稿。

我的叔叔和姑母去世前都把大部分的遺產留給了我,包括祖宅的老房子,因為我是他們收養過的最疼愛的侄子,其餘的錢財他們捐贈給了需要幫助的人。

而我愚昧地以為祖宅是最貴重的遺產了,來到那間熟悉而又塵封的閣樓上看完那份手稿,我才發現,這是她留給我在人世間最令人心碎、令人百味雜陳而珍貴的一份關於人生的無價之物。

我的姑母朱珍花把她最重要的遺物完整地交托給了我,姑母在稿紙上盡量細致地記錄了她整個跌宕起伏的一生。以此獻給世人,獻給她的父母和哥哥們,最後獻給丈夫與侄兒許存同。

這是一個沉默多年的中國平民女人最後的泣血呐喊,她想要把坎坷的人生分享給人們知道後吸取教訓,可是在世時她卻羞於啟齒,在她離世以後才拜托我幫她出版並且作序。

那天清晨,我將那份沉甸甸的稿子整理出來,逐漸坐在嘎吱作響的陳舊書桌前,我戴上一副厚重的眼鏡並順手點上了一支香煙,便拿起我姑母珍花的手稿閱讀了起來。

事情要從朱珍花好賭的父親開始說起……她的父親賭得把家裏所有人的東西都賣光了,除了如同他這個人一樣的搖搖欲墜的老房屋是他最後的底線,他看著自己養不活的妻孩兒便想著,幹脆把他們全賣了,自己也好落得一身輕鬆。

雖然朱珍花的父親作為賭徒會產生悔恨交織的種種感悟,他有時認錯總是認得很端正,可做錯事照樣做下去。

那一天,珍花的母親背著半邊身體微微哆嗦著,在房間角落的陰影裏低聲啜泣,那陰暗到像黃昏殆盡的角落,如無力的母親此刻的麵容。此時,大概有兩三隻蒼蠅,四五個蚊子飛繞在這個角落,蒼蠅和蚊子有時搓著細黑的四肢停留在珍花母親的身上,當她母親顫抖的幅度大一些便驚得它們飛起,而後再重新尋尋覓覓地落腳。

珍花瞧著母親似乎有話要同她講,她便安靜地等著母親,不知不覺數起了那些蚊蟲。母親的心仿佛被這些蚊蟲鑽得千瘡百孔,她似乎一下子衰老得疲憊,沒有力氣再揮走這些咬人吸血的蚊蟲了,她連打死它們的動力都沒有了,母親整個人顫抖得看起來冰冷到絕望了。即使昏黃的微光從木格窗口照拂到角落裏,照耀在幼小的珍花和她母親、哥哥身上,他們沐浴著的都是寒冷的暗光。

直到母親開口了,珍花才不再數這些煩人的蚊蟲。

母親終於告訴了孩子們,家裏要把他們都賣了。這是母親醞釀了幾天、心抖了幾天才肯告訴珍花和哥哥的事情,他們還以為母親病了幾日說胡話了呢!

當母親提到這是賭鬼父親意已決的主意,哥哥才逐漸相信這個事實。賭鬼父親說了,要先把小珍賣了,天遠村有一戶人家急著要童養媳,那家人地多產糧多,珍花以後餓不著。至於另一戶人家在鎮上,是做白事買賣小生意的鰥夫,老鰥夫想要媳婦和兒子,價錢還沒談攏,所以母親和兒子得遲一點再走。

這樣一家子都有飯吃了,賭鬼父親認為皆大歡喜。母親和哥哥認為也過得去,隻是一家人要分開,像塊兒鏡子摔得四分五裂,很讓人難過,要是妹妹同他們一起就好了。

“記住了,小珍,你是1929年10月1日生的……那天晚上媽媽痛了一夜,難產到差點一屍兩命,我們母女命苦啊。”這是珍花被賣的前一天晚上,母親像抱著嬰兒似的摟著她說出來的話,恍惚中的母親甚至把衣服撩起來,將**送進了已經七歲左右的珍花嘴裏。

那是珍花最後一次吮著母親的**,她懵懵懂懂地記住了自己是一九二九年生的,幾月幾日她記不清楚,到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連哪一年生的也給忘了。

朱珍花出生於1929年10月1日,家裏有個剝削人的賭鬼才貧困起來把她送人,他們不想先送走她的,要是一家人能被一起送走便好了。這是母親和哥哥都重複告訴過她的話。

不知是為了寬慰珍花,還是真的。媽媽和哥哥都對珍花說,妹妹,你要等我們,等一直有飯吃的時候,等我們去外麵做工賺了錢贖了自己,也遲早把你贖回來。小珍,你一定要等著啊。

可是當年的母親找過大半年的工,都沒有找到什麽能做的,隻有父親有活兒做,卻因為好賭耽擱了工事。珍花那時候的腦子雖然裝不下太多的東西,可是她覺得她和家裏人再也沒有多大的見麵機會了,但她一時之間既沒有哭,也沒有鬧。畢竟她已經見過賣孩子的事情了,她在村裏一起玩的小夥伴也被父母賣了。大抵還因為她年紀小比較遲鈍或者忘性大,大抵是習慣了從人生開頭便貧窮的日子。

不管父親有沒有賭博,遲早會賣掉他們的。“因為父親總嫌我們是累贅,不能給父親帶來什麽好處,家裏有好多張嘴要吃飯呀,要不是當年奶奶逼賭鬼娶媳婦,他才不會娶媽媽的,也就沒有我們的事了。”十二歲的小哥哥想著家裏的事情把這些話都告訴給了小珍,小珍聽得半懂很快又丟開給忘了。

最後的一晚母子三人都睡在一個房間,珍花說她想要聽小魚兒躍龍門尋家的故事。

什麽魚?——小金魚。

母親和哥哥記不清是什麽魚了,隻是靈光一現把原本聽來的小鯉魚糊裏糊塗地說成了小金魚,最初的故事他們已經忘得七七八八,後來的故事都是他們現編的。

母親和哥哥都你一張嘴我一張嘴像模像樣編著說,從前啊,有一隻瘦小可憐的孤兒破金魚被賣給了金魚奶奶,於是它就做了金魚爸爸的妻子,最後破金魚就成了金魚媽媽,金魚媽媽第一次生孩子產了不多的卵,隻有兩顆卵,等這兩顆卵孵化了幾天以後,逐漸變成了兩隻小魚。

可是隻有小魚苗妹妹迷路與家裏人分開了。

等小魚苗妹妹長大了一些變成了小金魚,它就能去尋家了。

隻要小金魚妹妹越過屬於它自己的龍門,便能變成一條小龍魚,遊回自己金碧輝煌的龍宮,總有一天成為一條真正的龍,等龍女飛上了天穿梭在雲霧當中,它就能一眼看到大地上的所有東西,看得清清楚楚,最終才能找到自己的金魚媽媽,回到破金魚媽媽和金魚哥哥的身邊了。

後來,珍花什麽都記不太清,可是小金魚找媽媽的故事她一直記得最清楚,因為她從小就愛聽故事,而這也是她從媽媽和哥哥那裏聽到的最喜歡的故事。她預感到自己就是那條小金魚妹妹,她會變成故事裏的小金魚,她長大以後一定會變成一條龍女飛上天揚眉吐氣的,然後回到媽媽和哥哥的懷抱。

她想象著自己長大以後的模樣,甜而幸福地微笑入睡。

迷茫的痛苦在第二天才讓她後知後覺感受到,大清早,珍花便被門外一陣熱鬧的說話聲給驚醒了,陌生客人的到來使她不安。

母親和哥哥早就起床了,他們在外麵與陌生客人說話,連常常不見蹤影的賭鬼父親今天也留在了家裏。他春風滿麵地進屋內把珍花從地鋪上提起來,用手撈了點髒水隨手給她洗了把臉,喜氣地告訴她:“珍啊,你上輩子的親媽和親爹來了,以後,你再也不用跟著你後爹吃蟲了。”

一肚子怨氣的哥哥在房間外聽見了此話,進來從賭鬼父親手中奪回了妹妹,他怒視著老頭子,學舌譏諷道:“後爹!麻煩您讓妹妹再多睡一會兒!”

“買家都來了,還睡啥呢?”賭鬼父親跟哥哥搶著剛睡醒的珍花,才把她搞得哇哇大哭起來。

今天賭鬼父親沒有像往常一樣凶狠地指著珍花的鼻子威脅她,不許哭!他訕訕地把女兒丟給了哥哥,叫那小子把妹妹倒騰幹淨,便繼續去和客人作陪。

而哥哥半大個人抱著小妹妹毫不費力,他在屋子裏踱步哄著妹妹,念起他瞎編的童謠:小魚苗找媽媽,小金魚躍龍門,躍過龍門變成龍,找到了媽媽便不哭……

珍花找到了媽媽,嗓子裏不再嚎叫了。

等母親來了示意哥哥把妹妹交給她,這回換哥哥落了眼淚吼叫起來了,他像一隻被奪走了珍寶的小獸,氣得傷心到鼻喉裏都哼哼低泣個不停。

一番哭天喊地的爭奪以後,母親終於親自把珍花交給了親生女兒的第一任養父母,因為母親與那家人見了麵,覺得珍花以後真的會有很多的飯吃了。姓韓的那戶人家不僅帶來了賭鬼父親定好的錢財,還帶來了好多糧食呢,說是今年家裏收成很好,把親家的女兒這麽早便帶走了,自然是要有點表示的。

在處於吃不飽的災年看到這麽多的糧食,珍花的父母眼睛都瞪大了,瞪得那雙眼睛仿佛能跟嘴一樣張開吃飯。

可珍花覺得好像因為這些糧食,連母親都對她變得漠然起來了。

因為當珍花和他們分別時,她看見母親和哥哥也帶走了一部分這些賣她換來的糧食,他們拿著包袱跟了另一個穿黑長衫的老爺似乎要走人。

珍花被韓家的養父母哄騙著牽走,她掙紮不過這兩個陌生人,她隻能回頭看著越走越遠的家裏人了,迷茫疑惑著,很不想去徹底明白她被賣的事情。在珍花前腳剛走時,後腳就來了那個穿黑衣的老爺同賭鬼父親交涉了起來,她一直扭頭看著他們商榷事情。

家裏的人差不多都同一時間分開了,他們不敢回頭,珍花朝老屋子的方向大叫著媽媽和哥哥,母親不僅完全沒有回頭,還使勁兒拉走了抽泣的哥哥,她忍耐地掰正他憨厚的腦袋。

小妹妹在遠處繼續稚嫩生氣地呼喚他們,媽媽!哥哥!你們要去哪兒玩呢?為什麽不帶上我呢?我要去哪兒呢?我們什麽時候回家裏來?!

媽,我今晚回家要吃饅頭!還想吃豆子!你聽見了嗎?!

媽!我晚上還要聽小金魚找媽媽的故事!

媽,你為什麽不理我了呢?

媽,你不要我了嗎?!

最後隻有哥哥漲紅臉,梗著脖子贏過了母親粗糙乏力的手,他艱難地回頭了,用力喊叫了一聲妹妹,等著哥來接你回家!

珍花喜逐顏開地答應他,小哥,好呢!我等著呢!你叫媽千萬別不要我了啊……

而珍花又想,從來百依百順的母親變得好殘忍,媽媽,為什麽不回頭了呢?這到底是為什麽呢?媽媽從來沒有不朝她回頭過……

即使他們真的要分開了,媽為什麽連最後一眼都不看看她呢?媽不愛她了嗎?

今天母親似乎特別害怕回頭,她跟前幾日生病一般渾身都在顫抖,她甚至用一隻手捂住了耳朵,她一眼都不看分別的珍花,無論珍花怎麽喊她媽,怎麽說今晚回去要幹什麽,她一眼都不看,留下的隻是同兒子踉蹌奔跑遠走的狼狽身影。

是啊,朱珍花的父親一生好賭,把全家都賭窮了,賭得家徒四壁,賭得甚至賣掉了妻子和子女,此後妻離子散。

但在他去世前,妻孩兒們還有一點感情牽絆回去看看他最後一麵。他病重著神思遊離地看到他們便笑了起來,老家夥黑洞洞的牙齦齒間冒出一股白絲絲的霧氣,家人們也微微一笑,都逐個兒圍了過去瞧瞧他最後一麵。

他回光返照時說起模糊不清的話,一家子全湊過去,稍微期待而洗耳恭聽老家夥的彌留之言。老家夥看著周圍一圈子人,頓時於一瞬間紅光滿麵,喜出望外道:打牌好熱鬧,杠上開花,天胡,十三幺……莊家才這點……新地主贏。

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高光時刻,有幾次賭博時大賺的經曆,臨終前不忘這個曇花一現的時刻,這魘了他一生而害苦家人的惡魔賬簿。

早已生死兩欠,人生茫茫樂。

賭鬼死了,哥哥和珍花敘舊後討論起,剛剛爹說的是新地主還是地主,有新地主這個說法嗎?

珍花說是地主,哥說是新地主,娘說管它新的舊的都一個樣,你們兄妹苦啊。

好不容易見了一麵,又要分別了,這一分別便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