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編織籃裏的小囡
自從皮斯被人殘害後，為了不觸景傷情，我們再也沒有撿過動物了。皮斯成為了我很自責的一個心結，我再也不允許自己養任何動物。我自責自己大意，我自責沒有能力照顧它，而害了它，一想起它我心口就痛得難受，悶悶不樂。
噯，事與願違，我們後來還是撿到了一個更不能負擔的弱小生命。這個小活物不止不能帶給我們幫助，還雪上加霜，但是誰叫慧卓心善呢？
我們回河濱那裏的橋洞睡覺，次日在附近發現了一個女嬰，她那時正躺在有白色蕾絲的編織籃裏啼哭，而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等我們注意著探清情況，確定周圍始終沒有大人出現，慧卓才將小孩子抱起走來走去哄著。他沒有打開繈褓看這嬰兒有沒有帶把的時候，便已猜測到應該是個女嬰。
因為那些愚昧的蠢人經常拋棄女嬰。
這個頭發黑濃的女嬰很可愛，即使因為哭泣，小臉皺巴巴潮紅起來，也看得出來她皮膚生得白嫩。她一雙眼睛烏溜溜轉著，有幾分促狹與聰明，啼哭仿佛就是故意引起人注意的。見有人來了，她的哭聲漸漸變小，甚至扁嘴好奇地看我們。
慧卓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小東西，啟口問我能不能收留她？
他每次先爭取我的意見，很尊重我的意願，而不是像我一樣做什麽都首要隻顧自己的想法。
老實說我不太想管這個小麻煩，我們自己都吃不飽，還管一個嬰兒簡直在自尋死路。更何況我們從來沒有照顧過嬰兒，要是把她養死了或者給害死了，更加罪孽深重。老天爺肯定會懲罰我們繼續找不到家。
我一想到這些後果，內心是拒絕收留她的。我理智起來，希望慧卓讓別人來發現這個孩子，讓別人來幫助她吧，我們無能為力。
慧卓不死心，不放心地問道：“要是別人是壞人呢？我們有手有腳肯定能幫她。要是她的家裏人後悔丟棄她，或者她是其他原因被丟到這裏的，或者是忘在這兒，到時候人家來找的話，找不到怎麽辦？我們不如暫時照顧她，等等看有沒有人回來找她，再想別的辦法把她送到好心人那裏去。你放心，我不會強留她的，我想，我們最多照顧她一陣子。”
“有了感情就不一定了，我還不知道你嗎？”我說。
“我更知道你，養了一陣子到時候分別，你肯定好舍不得，比我還傷心。”他說。
“才怪，我跟她無親無故，我傷心個屁，我就是覺得她麻煩，她狗娘養的父母更麻煩連個孩子都看顧不了，就憑我們，怎麽養，你會嗎？”我罵道。
“她應該要喝奶，再照顧她拉屎拉尿，注意保暖和衛生，應該就好了，我們先看顧幾日應該沒問題。”
“沒問題？”我看向慧卓扁平的胸脯，“老兄，你有奶啊？”
“把我們攢的討飯錢先拿去買奶粉吧……”慧卓的聲音越來越小，“總不能不管她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想想我們，要是以前有人幫我們一把就好了。幫別人如幫自己，成濱，你說是不是？”
“好吧我怕你了。”我垂頭喪氣搓亂頭發，“可是……可是奶粉這玩意兒貴得要死，我隻聽說過，見都沒見過，我們那點錢根本不夠！”
“或者省點兒去找羊奶，或者買牛奶……”慧卓咬著嘴唇。我也咬著嘴上的死皮嚼了起來，感到壓力很大。
我們一邊說話，一邊逗弄女嬰，甩甩頭逐漸不去考慮太遠的事。
慧卓緊抱著繈褓與她互相咯咯地笑了。我看著她惹人憐愛的份上，不禁也逗留在此，摸摸她滑溜溜的小臉，親親她的臉蛋兒。她溫暖柔潤的小手還很有力氣呢，能緊緊抓住我的手指不放。
可愛的事物總是容易使人心軟的，我放棄最後一絲抵抗，徹底答應慧卓：我們暫時收留她，辦法總會有的，一步一步來，在眼下解決一個是一個。
慧卓在橋洞裏當保姆照顧這個女嬰，並且為她取乳名小囡叫著之後，我便肩負起找牛奶或者羊奶的責任，先帶著裝水的兩個舊瓶子出橋洞去了。
我打聽了一下奶粉確實貴得湊不起錢，我們一年到頭都攢不到那麽多錢。母乳也找不到，要是去問那些成年的男人女人，請問您家裏有沒有母乳呀，肯定要被罵小癟三流氓都是輕的。
至於牛奶和羊奶還有點兒希望能得到。牛奶也很貴，我和慧卓隻狠心買下來喝過一次，剛開始覺得味道怪怪的，在嘴裏還有點兒奶臭。但是細細喝著，品著不淡不濃的奶香味，開始覺得不錯，回味無窮。
我走街串巷，東張西望尋找有山羊或者母牛的人家，他們大多給我吃閉門羹，驅趕著我，還嘲弄我叫花子想喝奶想得美。
我辯解是給奶娃娃救命喝的，人家壓根不信，隻當是我騙人的手段。再說，那些人家的牛羊很多也不產奶。
我在巷子裏撐著下巴，一籌莫展之際，忽然看見騎自行車運奶的送奶工從我眼前路過。他賣力宣傳叫喊著，多飲牛奶，養成壯健國民……
我瞬間想起了這家牌子的乳業公司，以及其背後的奶牛養殖場，有中國荷斯坦奶牛的名聲，是我們的奶牛之鄉，便打聽著摸到了偌大美麗的農場去。
我時而撐起脖子，時而藏在牆邊，偷窺裏麵身穿一套白衣白帽的擠奶工們擠奶，他們手法嫻熟，擠奶擠得很有節奏。
看了一會兒後，我鬼鬼祟祟翻進去，挑選了一隻**很大的奶牛，把瓶子放在下麵接著，學起他們的手法偷偷擠奶。
剛開始我怎麽都擠不出來，我急得用兩手使勁兒亂捏奶牛的**，還把它捏得不舒服異動起來，哞哞粗氣叫著，不安地在圈裏走來走去。
除了奶牛和機器以外的噪音，一聽見人的腳步聲，我馬上警惕觀察周圍那些擠奶工，謹慎藏著進行偷奶的事業，總算找到手法在牛身下擠出了鮮奶，有了滿滿的收獲。
最初我把鮮奶擠得一地都是，慢慢才找準角度擠進瓶子裏。
我把兩個瓶子都灌滿了奶，期間趁機嚐鮮喝了幾口。味道略怪，有一點原始的腥味兒，奶香很濃鬱，和買來的口感不一樣，買來的味道很淡。
我滿載而歸回去，慧卓這一次沒有問我是怎麽搞來的。我如實把走投無路而冒險的經曆坦白以後，還補衝一句，我看見奶牛養殖場的員工把過期的牛奶大量倒掉。他們賣不出去這麽浪費，寧願倒掉，真是可惜，我們拿這麽一點救急也不算什麽。
慧卓默認了，沒說什麽。
我這次回來，慧卓同時給我帶來了驚喜。他從兜裏闊氣地一把搜出好多硬幣來，笑眯眯告訴我，他下午帶著小囡到橋上去乞討一圈回來，得到了不少錢。
我們這一陣子起碼不愁了，沒想到撿到一個女嬰，開頭不止沒有困難，甚至為我們帶來了一點兒好運。我開始認為小囡很吉祥，真不明白哪個蠢貨會丟棄她，愚昧，實在太愚昧了。
慧卓觸到牛奶冷冰冰的，想要煮熱再給小囡喝。煮牛奶的期間，他數著硬幣拿出一些錢，請我去街上買點尿不濕之類的用品，或者白布也成。
他看我走時回頭望的那幾眼，便笑著說，放心吧，他會為我留一部分熱牛奶的，最辛苦的就是我，他怎麽會一滴都不給我留。更何況小囡吃得應該不多，我們兩人都能喝到。
即使如此，我還是跟小飛鼠一樣，飛快地跑進跑出。我很期待喝煮熱的牛奶，跑得特別急。等這些嬰兒用品買回來後，慧卓還在喂小囡喝奶，而鍋裏小火煮著為我保溫的牛奶。
我把小鍋裏的牛奶倒一部分在破碗裏，吹著熱氣騰騰的鮮奶，先端給慧卓喝第一口，他隻顧著照顧小囡叫我先喝。
我慢慢喝光了溫熱粘稠的牛奶，香甜濃鬱，一絲絲清甜甘醇回味在口鼻裏，濃得讓人還想再喝。
但是我沒有再多喝，我抱過小囡學著一點點喂她喝奶，讓慧卓也能趁熱喝到好喝的熱牛奶。
我們大大小小的三個人嘴巴上都有一圈白胡子，便指點著對方的嘴巴哪裏有白胡子，伸出舌頭舔掉了。
而且熱牛奶放一會兒後表麵上還有一層奶皮，也好吃得不得了，我們把碗底鍋底都舔淨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熱牛奶的原因，那一晚我睡得很香甜。以至於小囡淩晨又餓醒了，睡眼惺忪的慧卓爬起來再煮牛奶喂她，我都沒發現。這是他第二天早上跟我說的，沒想到照顧小囡這麽麻煩，半夜三更都要喂奶。
這幾天我們輪流照顧小囡，慧卓出力最多。我有時候還要嫌棄她，她拉稀的屎尿酸臭得讓我想吐，我和慧卓都沒有拉過這麽臭的屎，整個橋洞都彌漫了她拉肚子的惡臭氣味兒。
慧卓說，也許我們嬰孩的時期有過這麽臭的排泄物，誰知道。
總之換尿不濕的任務，除非慧卓不在，否則我能偷懶就偷懶。我寧願多跑幾趟，去奶牛養殖場偷擠牛奶，也比這要快樂許多。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我偷擠牛奶的事被人發現過，那些擠奶工倒是沒有很嚴厲很凶地逮住我。這些工人聽說了我們撿了一個女嬰喂奶的事，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了我，甚至悄悄送了點兒鮮奶給我們。
但擠奶工有次送奶給我的時候，不經意被養殖場的經理撞見以後，他徹底杜絕了這種私下接濟的情況。
他將幫助我的幾個擠奶工們罵得狗血噴頭，懲罰扣錢，還把我偷的牛奶全潑到了我臉上來。罵我這種下三濫的小偷當然什麽都編得出來，欺騙員工們的善良，讓大家假公濟私幫助我這種小流氓，真是小癩蛤蟆想吃奶。
無論我如何跳腳辯解，這個經理一口咬定我是個說謊的小流氓，我百口莫辯。讓他們不相信的話，跟著我去橋洞看看好了！
經理高高在上地說，憑什麽去看！就算是真的，他們奶牛養殖場又不是做慈善的！你這個小東西真是好笑，小流氓養小女孩能養出個什麽？！沒養出個妓女就謝天謝地了！我勸你們真要是心善就把撿來的孩子給人家還回去！起碼還到孤兒院去，接受合格的收養，她起碼還能上學有個文憑呢，以後長大找得到好點兒的工作！跟著你們這些小流氓，她能有什麽好？？以後嫁人都找不到好人家！你們除了偷還會幹嗎？讓她長大以後跟著你們去當叫花子嗎？
雖然我很氣憤經理冤枉我撒謊的事，可是他後麵罵的話我不得不承認很有道理，可以說是振聾發聵了。
我沮喪地回去後，把這些事一五一十說給慧卓聽。而且表示，我很有可能再也偷不到牛奶了，經理從此以後會監督看得很緊，我難以鑽空子。
慧卓認為有理，他心裏早有把小囡送去福利院或者孤兒院的想法了。等了這些天，都沒有等到她的家裏人來尋找過一次，也許她的父母不會來了。
聽到她的父母不會來了這句話，我覺得很殘忍，又像是在提醒我們自身的一種殘忍。
我長大一些後很少再像以前那樣容易哭了，但聽到這句話，我的小鼻子酸澀，眼淚忍不住冒了些出來。我舍不得這個乖巧的小東西。
小囡似乎感應到了我們即將要做的事，她扁扁嘴也泫然欲泣，那雙美麗靈動的眼睛含著淚光，太可憐了。
慧卓一邊拍著繈褓中的她，一邊拍著我的肩膀安撫我，“我就知道，你會很舍不得，我也很舍不得。但是沒有辦法，這是對她來說，最好的結果了。”
在沒有牛奶的前一天，我們便沉重地把小囡放到了一家民辦福利院門口去，還有她睡覺的白蕾絲小籃子。
我走之前，她和第一次一樣力道很緊地捏著我的手指不放呢。她也來回盯著我和慧卓，仿佛在說，兩位心善的小哥哥，求求你們了，別再拋棄我。
慧卓隻好親吻了她的額頭一口，冷靜地與她道別說，小囡，長大以後你會忘了我們，走在街上，我們也互相認不出彼此了。但是現在我知道你曾經是我們的小囡，我們收養的小妹妹。你聽見我說，我是慧卓，他是成濱，我們曾經認識過，擁有這一段緣分，這就夠了。小囡，再見……
我用勁抽回手，擦著眼睛，轉頭就跑，我承受不了，我恨不得把她搶回來繼續養大。
慧卓走得很緩慢，幾步一回頭，總是做揮揮手的動作。
在籃子裏的小囡感到我們離她而去以後，有史以來，第一次驚天動地哇哇大哭，哭得嘹亮，哭得傷心，因此驚到了福利院裏的老守門人。她便被人發現，終於抱進了監獄般的鐵門裏去，開啟了另一段新的未知的人生。
小囡，再見。
我是成濱，他是慧卓。
也許某一日在茫茫人海中，我們能再見，隻是那時候我們認不出對方了。
我的小妹妹，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