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跌落的鳥

吃到麵包的那陣子蘇恩高興得不得了,他感謝慧卓,非常親近慧卓,他們倆最近是越來越好了。

我們分散著去街上討錢的時候,蘇恩都離得慧卓很近。

有點兒欣慰的是,我們去街上討錢終於有了不少收獲,每個人都討到了錢。不過慧卓這一次要到的最多,因為他終於做出了一些改變。

我們在街頭乞討的期間,有時候裝慘得很過分,哭得悲泗淋漓,十分委委屈屈。我們可憐巴巴向路過的每一個先生小姐,叔叔阿姨,老頭老太太討錢……

慧卓以前從來不刻意裝那麽慘的,他隻是像個人物一樣不卑不亢立在那兒,引得路人投上幾個錢,也許是因為他那安靜的模樣惹人憐愛。

而今天他終於下跪了,眼圈有點紅紅的,他好像是真情實意哭出來的。我橫豎看著都不像是演戲,我一向認為自己的演技是最好的。如今看著慧卓這副隱忍可憐的小模樣,我開始質疑他有沒有在演,不確定了。

慧卓沒怎麽出聲,跪得我見猶憐,多得到了一些硬幣。

他最近比我奪目,不,他其實一直很耀眼,我心裏不知怎的感到不平衡。也許是因為蘇恩對他的誇讚,也許是因為阿秉也對他另眼相看了一些,也許是慧卓最近越來越有當家做主的底氣了。

不過我還是對慧卓說了句風涼話,看吧,你終於開始不勞而獲坑蒙拐騙了,還清高什麽呢?以後就這樣一直做下去吧,別再裝得那麽文明偉大了。

為了生存沒辦法,人家又不要童工。慧卓說後,繼續解釋他沒有坑蒙拐騙。他隻是想起自己的家人,想起跪天跪地跪父母,不應該跪別人,覺得委屈才真的想哭。但是為了生計,為了我們能過得好一點,不再一無所獲,他願意改變去下跪。

對此,我和阿秉嗤之以鼻說。別說得那麽偉大,我們平時既跪又哭起來都是為了自己,什麽叫為了別人,說得好像你一個人養我們似的。

慧卓閉嘴了,懶得與我們爭口舌之快。

我和慧卓最近的氛圍是忽冷忽熱的,蘇恩看不透我們到底在搞什麽鬼。阿秉始終把我當榜樣,認為蘇恩是一個牆頭草,這種人沒什麽用。

因為阿秉背後對蘇恩說,你真是個笨蛋,這叫做一山不能容二虎,你到底跟誰?認誰做大?

而蘇恩一頭霧水,他覺得慧卓很好,當然成濱賣力養家也很好,幹嗎一定要分個誰高誰低,誰大誰小。

我表麵上對阿秉說,別搞這些亂七八糟的,我們四個都是好朋友,一樣的。實際上我心裏很想做老大,過一把癮。可惜慧卓年紀比我們都大,並做小老師教人認字,他這些資曆擺在那兒,我和他以前的關係又那麽要好,我不應該去搞這些沒用的。

盡管教育了自己,我還是忍不住鑽牛角尖。

慧卓看到我最近脾氣不那麽好,不再來強行親熱,他和蘇恩倒是走近了不少,我又生氣他和別人比我親近。

有天晚上,我在破爛的帳篷裏輾轉反側。除了阿秉,我們好像都失眠了,因為我身邊閉眼睡覺的人隻剩阿秉,另外兩個人不知道去了哪兒。以前我們經常累得倒頭就睡,偶爾有想家睡不著的時候,但遲早會進入夢鄉的,這一次我怎麽也睡不著。

我爬起來往外望去,才看見那兩人的身影。

蘇恩和慧卓在夜間早一起出去看月亮了,他們窸窸窣窣低聲說話,有什麽秘密在講似的,見我來了,他們就一起收聲了。

我心裏篤定他們有瞞著我的秘密,一向隻有我和慧卓擁有秘密,秘密代表了友情的深度。我見了這種情況,上前擠開了蘇恩,整個人很不痛快。

我看著天上的繁星,追問他們在說什麽?

他們都不說,吞吞吐吐的,說了也隻是敷衍我。

一向有話說的慧卓變得很安靜,真對我隱瞞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樣。我盯著他們兩個的臉,來來回回看,他們的臉和身上都比較幹淨,我和阿秉反而髒兮兮的,這似乎預示了誰跟誰是同道中人。

我質問他們是不是在說我?

見我冷著臉,很不愉快。蘇恩終於放棄了負隅頑抗,承認他們確實在說有關於我的事情,慧卓有一瞬間格外緊張,也許緊張我們的關係會更差。

不過蘇恩隻是說,慧卓不知不覺聊起我以前因為找不到家很愛哭,慧卓便成天抱著我寬慰的這種糗事。

我以為他們在說我壞話呢,漸漸我相信慧卓不是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小人,他不會做出那種惹人厭的事。倒是阿秉愛這樣做,我都不確定阿秉有沒有在背後說過我,不過隨他去吧,這就是他的德行,沒有人能在他那裏幸免。

見我眉頭鬆緩了一些,慧卓隨之舒了一口氣,他問我,不會怪他多嘴說了這些陳年往事吧?如果我介意,他以後就不說了。

千回百轉之間,我便覺得慧卓之前是在向蘇恩展示他的大哥魅力,我繼續有點不痛快。我和慧卓這些日子以來,很不登對,多多少少在別扭,雖然我不知道我們到底在別扭什麽,我於是更想比他先找到家了。

說怪他顯得小氣,我回帳篷裏睡覺前,對他放話,我一定會比他先找到家的。

慧卓微笑回,祝你好運。

近來,他不管說什麽,我都覺得不順眼,我不清楚他的意思。也許他也在諷刺我,他總是不卑不亢的。

這個臨時搭建起來能睡覺的帳篷,是我們去翻垃圾堆,去野外找木頭,所做的粗陋的家。以前我和慧卓睡在外側一起講話聊天,現在我鑽到了最裏麵去,與睡得香的阿秉靠得最近。

外麵那兩人既然喜歡聊天,我便讓他們聊個夠,我一點兒不稀罕。

我便從衣服內襯裏翻出那團法蘭絨布,親昵地放在臉上蹭了蹭,很眷戀這種家的味道,再打開布裏麵的觀音玉佩握著,不停地用指頭摸索上麵的紋路,逐漸感到安心。它是一塊兒成色上好的翡翠觀音玉佩,這證明我出生不俗,我始終這麽認為,至少不是貧窮人家。

小時候,我常常十分懊惱老天爺偷走了我原本的人生,強塞給了我一段顛沛流離的痛苦日子。

但是,我記得自己曾經說過要是有塊兒佛祖玉佩,我就送給慧卓。我確信,在這條路僅遇到慧卓,對我來說,是甘大於苦的,甚至在若幹年以後,我竟然會感謝命運讓我們如此相遇。

慧卓失笑著告訴我,男戴觀音女帶佛。我才恍然大悟,終於知道為什麽我身上的是觀音玉佩了。

慧卓確實知道得很多,不過他不介意戴佛祖玉佩,隻要是我送的東西,那一定都是萬分好的,因為裏麵的心意是最貴重的,正所謂禮輕情意重便是這個道理。他說。

我摸索我的鎮家之寶時,我感覺有人在窺視我。我謹慎抬頭,往外一看,是慧卓在沉默地看著我,他緩緩衝我露出微笑,我便收緊了懷裏的法蘭絨布和觀音玉佩。

我和慧卓置氣,最怕的是他不高興起來,動了我最寶貴的東西,但我總願意去相信他不是那樣的人。

可是有一天早上醒來,我照例摸進衣服裏檢查法蘭絨布和包裹在裏麵的觀音玉佩時,壓根沒有摸到裏麵應有的硬塊。我心髒慌亂將法蘭絨布打開來一看,裏麵的觀音玉佩確實不見了!我整個人如一隻失重的小鳥,驟然從高高的懸崖上不慎跌落下去,沉入穀底,幾乎失魂落魄到粉身碎骨的地步。

這是我第一次失去它,我那隻寶貴珍愛的觀音玉佩。

我翻天覆地到處尋找,並且隨手抓住睡得頭發散亂的蘇恩,大力搖醒他,急問他有沒有看見我的觀音玉佩?!

蘇恩搖搖頭,一臉懵然。我氣憤推開了他,把帳篷裏外翻得底朝天都沒有找出我的觀音玉佩。我跳起來急得去找另外兩個早起的人,我追問慧卓有沒有看見我的觀音玉佩,我到處都找不到。

慧卓讓我冷靜,別這麽毛毛躁躁的,越急越找不到。他知道我平時都把觀音玉佩放在法蘭絨布裏包裹得嚴嚴實實,不會輕易掉的,至少不會是自己弄丟的。而且法蘭絨布對我來說同樣很重要,何以會隻不見了觀音玉佩呢?那肯定是有人拿了。

至於這個人,是分析得頭頭是道賊喊捉賊的慧卓,我當時質疑所有人,搜了每個人的身。雖然沒在他們身上翻到玉佩,但是我最後在慧卓裝東西的布袋裏找到了它,它靜靜躺在那裏等著它糟糕的小主人。

我回想起昨晚慧卓看我的那一眼,很有深意似的。

人贓並獲,我當即轉身衝慧卓大發雷霆。雖然我的觀音玉佩隻是不見了一會兒,我都覺得失去了**一樣。我很快從失魂落魄與失而複得的大起大落的心情當中,變得憤怒起來,這股憤怒從腳衝到頭頂,讓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去找食回來的阿秉了解緣由後,搖頭在旁邊說道:“慧卓原來真的是偽君子,一向裝得那麽清白,原來手腳這麽不幹淨,居然偷自己人的東西。是啊,吃裏扒外的人就是這樣,窩裏橫而已。”他甚至小聲勸我,別跟慧卓這樣的人來往了,生氣不值當,表麵上原諒他,以後我們走我們的路好了。

我揪起慧卓的衣領子,壓抑著怒氣問他,“你到底想怎麽樣?證明你的觀點是對的,然後又幹些髒事,想怎麽樣?你明明知道它對我來說特別重要,而且隻有你知道它們在我身上,從來沒有放到別的地方去過,你居心何在?你還想做老師,我呸!我偷東西是為了生存,你呢?你是在害人!想害我永遠找不到家!”

我把這些天的怨氣都宣泄了出來,也不管是不是真的,我借機一股腦發泄了我的憤怒,待揣好觀音玉佩和法蘭絨布,便轉身跑掉了。我說,我不想再看見他,請他離我遠一點兒!這個惡作劇一點兒不好玩!

我自說自話根本沒有給慧卓解釋的機會,而蘇恩堅持相信慧卓是清白的。當我看見他們要好的樣子,我就更厭煩了。

有時候明明錯的是自己,卻偏要錯下去,甚至不惜報複自己。

我無頭蒼蠅似的亂撞,瞎跑得很遠,漸漸累得停下來,不知不覺走到了火車隧道洞裏去。這裏麵很黑,黑得可怕,以前他們都不會孤身一人走進來,我從不會。當我憤怒的時候,我便覺得自己像一團行走的火光,無所畏懼,足以照亮這黑漆漆又陰冷的火車洞隧道了。

可我的無所畏懼是真的嗎?

不,我有所畏懼,我不知道我在畏懼什麽,我憤怒過後感到異常的害怕,強烈的情緒消散之後,隻剩下我心裏一陣一陣的頹唐低迷,整個人逐漸萎靡不振。

我整個小小的身影都蜷縮了起來,這種姿勢像是要抵禦所有未知與看不見而作祟的鬼怪一樣。

我低頭將臉埋在膝蓋裏,啜泣了起來。

我雖然發過脾氣,冷靜下來,我知道,自己的內心是比較信任慧卓的,甚至是無條件的一種信任。我們認識得更早,他不像那樣的人,可是我記憶裏確實有慧卓不還給我觀音玉佩的片段,我哭著鬧著他又還給了我,到底為了什麽我記不得了。

我靠在冷硬的牆壁上閉上眼睛,靜聽著周圍空曠怪異的聲音,回想我們一路以來曲折離奇的那些經曆。

除了老鼠爬過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的喘氣聲,以及水滴嗒嗒作響的寂寞之聲,不久,這孤獨的洞口終於傳來一點兒鮮活的響動。

那輕穩的腳步聲從遙遠至近踏踏傳來,若即若離,有時候又甚至仿佛環繞在我周圍。我看向長長的隧道外麵,那抹瘦瘦的人影逆著火車洞口刺眼的光芒朝我走來,我始終跌坐在牆沿旁邊,未曾動過,直到他距離我很近。

慧卓找來了,清清靜靜的。

他低頭看了看我破舊的小皮鞋,單膝跪地對我說,你鞋帶跑散了,我給你係上。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忽惹得我眼淚掉下來。

他知道,我不會係鞋帶,因為某些緣由有障礙怎麽都學不會,我的鞋帶一直都是他幫我係的。

我看著慧卓溫柔耐心幫我係鞋帶的樣子,哽咽道:“對不起,我錯怪了你。”

“你相信我啊。”他幫我係好鞋帶,站起來麵朝我,微微一笑。

“相信,你是慧卓呀。”

“成濱,真好。”他感歎過後,勸道:“你以後別跟我置氣了,我最怕你生氣,你一生氣我就不知道該做什麽好,我來找你的時候,都在想要說什麽話。你看,麵對你,我就笨嘴笨舌的,我是個笨哥哥,小祖宗,請放我一馬吧。”

“慧卓,我知道了,以後不會了,最近是我有毛病。”

“成濱,別這樣說自己,我也不對老說些讓你煩惱的話,老惹你生氣。”

“慧卓。”

“成濱。”

我們相擁那一刻,恢複如初,默默和好了。那時一長串青黑皮的火車呼啦刺啦地呼嘯而過,仿佛在為我們相親相愛的擁抱慶祝。

友誼長存!

和好萬歲!

當然我們也學著與他們和解,便是原諒自己。這是慧卓教我的,盡管我最初不那麽想原諒阿秉。

我們回去以後,見我們臉上掛著淚痕。萬分擔憂的蘇恩害怕我們繼續吵下去讓大家都不好過,他便終於作證說,是阿秉偷了玉佩放到慧卓那裏的,他半睡半醒的時候看見了!雖然看得不清楚……

阿秉惡狠狠盯向了蘇恩,罵他胡言亂語什麽。

蘇恩膽怯了,才支支吾吾說,也有可能自己在做夢看錯了。

我說我知道不是慧卓偷的,誰偷的我心裏有數,我剛才發脾氣其實不是因為玉佩,就是仗著自己是弟弟,無理取鬧對慧卓哥哥發發脾氣而已。

看局勢變了一個模樣,見狀,阿秉不打自招說,睡覺的時候看見有個玉佩掉出來了,他以為是慧卓的東西就放到了慧卓那裏。他放錯了,看見我這麽大氣性,他一害怕就把責任都推到了慧卓身上去。

阿秉自有三寸不爛之舌,說的跟真的一樣。

我們心照不宣,給了阿秉一次機會。但我對阿秉沒有那麽寬容,我痛罵他一頓,甚至動手動腳打他,為慧卓出過氣,心裏才好受一些,暫時放過離間我們的阿秉。

我為什麽很容易放過阿秉這微不足道的人呢?也許正因為他微不足道,所以我一向不重視他,而他因此找存在感不斷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