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映階碧草自春色02

“對了,我還有一次很失敗的經曆哦,”胡蝶瞪大了眼睛,說,“我上大二的時候有一門選修課叫什麽案件中的邏輯推定,我一看就很興奮,馬上就選了那門課。那門課是大清早的第一節誒,整整一學期我一節課都沒逃,每次去都很認真地聽,還拿個小本本記。期末考試的時候老師出的題竟然是網絡上的推理謎題,那個謎題我早就看過咧,當時我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把試卷前麵後麵都寫滿了,結果最後老師給了我大學時唯一的一個‘中’,完全不知道怎麽回事,莫名其妙,氣死我啦。”

“哈哈,這個老師實在是太不給麵子啦。”杜撰捂住嘴,差點笑岔了氣。

“幹嘛啊,笑什麽啦,我真的是很認真的在上這門課啊,為什麽老師隻給了我一個‘中啊’。”胡蝶氣鼓鼓地說。

“好,我不笑了。”雖然嘴上這麽說,可是杜撰還是忍不住笑了半天。

胡蝶黑著臉,說:“哼,你就知道嘲笑我。”

“那倒不是,”杜撰擺擺手,說,“隻是你的故事都太有意思了,我忍不住笑啊。”

“討厭。”

“不笑了,我保證不笑了。”杜撰誇張地把臉繃了起來,說。

“哼,我本來想好一個詭計想要當作見麵禮送給你的,現在鑒於杜老師的不良表現,就不告訴你了。”

“別啊,我錯了還不行嗎。”杜撰忙做悔過狀,說。

“道歉不夠誠心啊。”

“啊,要怎麽才算誠心呢?”

“起碼要請我吃頓飯什麽的吧。”

“好,沒有問題。”杜撰拍拍胸脯,說。

“嘿嘿,這還差不多,”胡蝶的臉上陰轉晴,說,“那我就把這個驚天地泣鬼神的詭計告訴你噢。”

“胡老師請講。”

“這個詭計就是說,有個人在樹林裏死掉了,是腦袋被重物砸死的,屍體旁邊是一棵榴蓮樹,地上還掉了一個榴蓮。偵探看了一下現場,就說這個人不是被榴蓮砸死的,而是被別人殺死了以後偽裝成被樹上掉下的榴蓮砸死的——你曉得為什麽啊?”

“不知道。”杜撰連忙搖頭,說道。

“因為榴蓮是不可能砸中人的啊,傳說榴蓮樹是很有靈氣的,熟透的榴蓮隻有在晚上才會掉下來,就是為了避免砸中別人。”

“嗯,然後呢?”

“什麽然後,就是這樣啊,因為榴蓮不可能砸中人嘛,所以那個人肯定是死於他殺的啊。”

“……”

“怎麽樣?”

“胡老師真是見多識廣、博聞強記、學貫東西、宇宙無敵,我等無不拜服!”

“那好,下次你要把我的這個榴蓮詭計寫進小說裏哦。”

“啊?”

“要是不寫就是不把我放在眼裏。”

“哦……”

“你是不是不願意寫啊?”

“沒有啊。”

“那你幹嘛擺出一副便秘的表情?”

“我想嚐試著走憂鬱的路線。”

“嘻嘻。”

胡蝶終於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杜撰苦著臉,一副沒奈何的樣子。

“哼,誰要你剛才取笑我。”

“……”

杜撰抬腕看了看表,現在是上課時間,校園裏並沒有多少學生,他拍了拍沾在褲腿上灰塵,低頭看著路麵,漫步在寒風凜冽的大學校園裏。

當天參觀完林園之後,杜撰回到家中在網上搜索一下關於林暉盛案的資料,可是並沒有得到什麽有用的信息,大多數的描述都是語焉不詳、一筆帶過的。於是杜撰給胡蝶打了一個電話,請她幫忙聯係那位教授,說自己想找個時間拜訪一下。

“哦,我知道了,”從電話裏傳來胡蝶清脆的聲音,“正好明天上午有那位教授的課,我先跟教授聯係一下,要是他有時間的話你明天上午就到學校來吧。”

“好的。”

掛上電話靜等了一會兒,胡蝶的電話就來了:“喂,杜老師嗎,那位教授明天有時間的,你明天上午十一點到四教501來吧。”

“我知道了,謝謝你,那我們明天見了。”

“拜拜。”

第二天杜撰如約找到四教501教室,這個時候剛剛好下課,胡蝶正站在講台前和老師說話,看到杜撰來了,連忙走上前打了個招呼。

“這位是丁教授,這位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那位推理小說家杜撰。”胡蝶向雙方介紹了一下彼此。

“杜先生,你好。”丁教授伸出手來。他看上去大約有五十多歲,穿著深灰色的西服,裏麵是一件黑色圓領襯衣,花白的頭發梳理的十分整齊,短而粗的眉毛下是一雙銳利的眼睛,肚子微微挺起,看上去很有學者風範。

“丁教授,你好。”杜撰接過對方遞來的名片,隻見上麵的名字是“丁正倫”,頭銜是“法學博士”。

“我們到我的辦公室去聊吧。”丁教授收拾好公事包,提議道。

“好的。”

杜撰和胡蝶跟在丁教授後麵,走出四教大樓,穿過一個操場,來到一棟嶄新的大樓前,這是新建不久的法學院大樓。丁教授的辦公室在五樓,牆邊呈“L”狀擺放著兩個大書櫃,裏麵滿滿地裝著許多書籍資料,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長辦公桌,上麵放著一台筆記本電腦,一些雜七雜八的資料以及文具。

“請坐吧,別客氣,隨便坐好了,”丁教授指了指辦公桌前的椅子,然後走到飲水機前,拿出兩個一次性紙杯,倒了兩杯熱水,“請喝水。”

“謝謝。”杜撰連忙接過杯子,放到桌子上。

“坐吧。”丁教授一邊說一邊從桌子上拿起一個保溫杯,續了點熱水,然後繞到辦公桌對麵坐下。

杜撰坐到辦公桌的另一邊,態度誠懇地說:“今天來,主要是想向丁教授了解一些民國三十七年林暉盛案的情況,因為寫作上的原因,我對這個案子十分感興趣,聽胡蝶說丁教授曾做過這方麵的研究,所以還請丁教授不吝賜教才好。”

“胡蝶和我說過你的,”丁教授笑了笑,說,“聽說你還是一位出色的偵探啊,真是厲害。”

“丁教授過譽了,我隻是運氣好罷了。”

“杜先生不用謙虛了,胡蝶跟我講過八裏鎮的那個案子,她說要是沒你,警察不可能那麽快抓到凶手的。”

杜撰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說:“哪裏,能抓住凶手是因為誤打誤撞的緣故。”

丁教授笑著從口袋裏掏出一盒香煙,問道,“你抽煙嗎?”

“不,謝謝。”杜撰擺擺手,說。

丁教授點燃香煙,又從桌上拖過來一個煙灰缸,說:“要說起推理小說的話,我也看過一些的,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阿加莎·克裏斯蒂的波洛探案,還有程小青的霍桑探案,我都很喜歡。”

“那太好了,今天來得太匆忙了,忘了帶一本我的小說請丁教授指正。”

“談不上指正,你的小說我會去買的,哈哈。”

“丁教授,我的那本可以借給你。”胡蝶說。

“是嗎,太好了,我一定仔細拜讀你的作品。”

“請多提意見。”

“沒問題,嗬嗬,”閑聊幾句後,丁教授開始進入正題,緩緩地說,“關於林暉盛案,你想具體了解哪些情況呢?”

“實際上,”杜撰略帶躊躇地說,“我也隻是了解了一下整個案子的大概情況,很多細節並不清楚,所以能不能請你從頭向我介紹一下整件案子的經過呢。”

“好的,”丁教授點點頭,接著他站起身來,走到牆角的書櫃前,從最上層的一堆資料中抽出一個紅色的文件夾,然後回到辦公桌前坐下,說,“對了,你對梅鎮林家的曆史了解多少?”

“也隻是一個大概而已。”杜撰靦腆地笑了笑,說。

“哦,那我還是從頭講起吧,”丁教授打開文件夾,從裏麵拿出一個薄薄的筆記本,邊看邊說,“首先是林佐駿,這是一個很複雜的人物。林佐駿的父親林祺美是一名秀才,也是一名私塾教師,作為林祺美唯一的兒子,林佐駿從小就受到了父親嚴格的私塾教育,和那個時代無數的寒門學子一樣,他夢想著有一天能夠科場高中、光耀門楣。林佐駿十七歲的時候,他的父親林祺美去世了,家中失去了經濟來源,作為家裏唯一的男丁,他必須要負擔起養家的重任。”

“林佐駿出生於1855年,他十七歲的時候也就是1872年……”杜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本子,喃喃地做著記錄。

“嗯,那是清同治十一年,”丁教授抖抖煙灰,繼續說道,“林佐駿的一個遠方堂叔林祺甫是做藥材生意的,於是林佐駿就去他那裏做了一個幫忙記賬打雜的小夥計。沒多久,天資聰穎的林佐駿就學到了不少經商之道,他漸漸意識到隻要有本金,自己也能賺上一大筆錢——可以說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林佐駿漸漸放棄了自己的科舉之夢。”

“同治十二年,林佐駿賣掉了祖屋,用這筆錢開始做自己的生意,這一年他十八歲,而在他二十八歲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擁有兩家糧鋪、一家綢緞鋪的大掌櫃了。”

說到這裏,丁教授停了停,然後看著杜撰說:“我這麽一味介紹林佐駿的情況你會不會覺得我偏離重點了?”

“呃,當然沒有,丁教授這麽說自然有你的道理。”

“嗬嗬,我講到後麵你就會明白的,如果說要談林暉盛案的前因後果的話,就不能不談林佐駿,可以說林家的那場悲劇幾乎是他一手造成的。”

“你是說他殺死續弦韓氏和管家林紹這件事嗎?”

“不,不止是這樣,”丁教授揮揮手,說,“這件案子本身充滿了戲劇性,而導致這一結果的各種誘因又是一脈相承的——嗯,這可以說是相當富有戲劇性的事,甚至不需要改編就可以直接把它寫成一部小說。”

“原來如此,那麽就請教授繼續講下去吧。”

“好的,”丁教授端起保溫杯,喝了一口水,繼續說道,“光緒十三年,林佐駿買下了當年賣出去的祖屋地皮,開始修建新居,也就是最初的林園。第二年新居落成,林佐駿正式迎娶了遠方堂叔林祺甫的外甥女高氏,不過他的這次婚姻很短暫,高氏在生下長子林鬱哲時死於難產。”

“林佐駿是一個非常重感情的人,新婚妻子的死對他打擊很大——”丁教授想了想,說,“你知道鄭莊公和共叔段的故事嗎?”

“知道,”杜撰點點頭,回答道。

“鄭莊公的母親武薑因為生他時難產而不喜歡他,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叫寤生,”丁教授微微一笑,說,“我認為這個故事正好說明了林佐駿和林鬱哲父子矛盾的根源,林佐駿始終認為是林鬱哲害死了自己的妻子高氏,因此終其一生,都對林鬱哲十分冷淡,並沒有表現出幾分父子之愛。”

“這麽說來,林佐駿和林鬱哲的父子關係十分糟糕?”

“嗯,”丁教授咳了一聲,說,“高氏去世之後,林佐駿原本沒有打算續弦,不過禁不住親朋好友一再勸請,於是在光緒十九年續娶了韓氏。這個韓氏是小戶人家的女兒,經媒人介紹嫁到林家來的,這樁婚姻可謂是一出徹頭徹尾的悲劇,它對四十五年後的林暉盛案也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你是指的韓氏與林園管家私通一事嗎?”杜撰看了看筆記本,說。

“是的,”丁教授掐滅煙頭,說,“林佐駿對於續弦韓氏並沒有什麽感情,再加上料理生意十分繁忙,一來二去也就漸漸疏忽了她,而韓氏不甘春閨寂寞,便和林園管家林紹私通了起來。”

“這個林紹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丁教授搖搖頭,說:“關於這個林紹,曆史上並沒有留下什麽記載,隻知道他是林園的管家——林紹這個名字應該是後來改的,他原本的姓名也就無人知曉了。不過林佐駿續娶韓氏時年近不惑,按照常理推測,這個林紹應該比林佐駿要年輕一些,大概是個二三十歲的年輕後生吧。”

“光緒二十一年,韓氏為林佐駿生下了次子林鬱英。第二年,林園就傳出消息,說夫人韓氏染上了疫病,不治身亡,同時死於疫病的還有管家林紹。韓氏被葬在林園後的一個小山包下,她的墓在民國三十七年被開掘過,當時發現棺材裏空空如也,並沒有屍體,這就更加證明了韓氏是被林佐駿殺死的。”

“那麽從水井裏發現的兩具屍骨,上麵有明顯的人為傷害痕跡了?”杜撰問道。

“是的,應該是刀傷,當時的報紙詳細地報道了這件事,並附上了法醫檢驗的結果,相關的報道我曾在圖書館裏查閱過。”丁教授很肯定地說。

“是大學圖書館嗎?”

“是的,我們學校圖書館的建國前期刊閱覽室收藏了很多民國時期的報刊雜誌,關於林暉盛案,當時報道的最為詳細的就是《新新民報》了,你若感興趣,我可以介紹你去查閱一下。”

“好的。”杜撰連忙記在筆記本上。

“林園你去過了吧?”

“去過了,事實上,就在幾天前。”杜撰抓了抓頭發,說。

“那麽你一定看過德善堂後麵的那個院子了?”

“是的。”

“那個院子就是林園管家林紹的住處,林佐駿殺死韓氏和林紹後,把他們的屍體拋入水井,然後對外謊稱二人身染疫病而亡。由於林佐駿財大勢大,上下打點一番,自然沒有人為難於他,官府也就不聞不問了。林紹死後不久那個院子就傳出了鬧鬼的傳聞,此後就一直荒廢了起來。”

“鬧鬼?”

“嗯,我認為鬧鬼這件事是林佐駿一手策劃的,為的是防止別的下人到那個院子裏去,從而發現水井裏的屍體。前幾年我曾在梅鎮遇見過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他年輕的時候在林園當過下人,鬧鬼這件事就是他告訴我的。”

“哦?”杜撰來了興趣,連忙問道,“你能告訴我那位老人的名字嗎?”

“你稍等一下……”丁教授站起身來,走到書櫃前,從裏麵抽出一個黑色封皮的老式記事本,翻了一下,說道,“那位老人叫李貴承,就住在梅鎮,你去打聽一下應該就能找到,隻是不知道他現在是否還健在。”

“記下來,謝謝丁教授。”

丁教授從桌上的煙盒裏又抽出一支香煙,一邊點上一邊說:“林佐駿殺死了韓氏和林紹之後,就一直懷疑小兒子林鬱英並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因此對於這個血統十分可疑的兒子,也就冷淡了許多。”

“光緒三十四年,也就是1909年,林佐駿把長子林鬱哲送到了日本早稻田大學學習,那個時候林鬱哲二十歲。雖然林佐駿並不喜歡這個兒子,但這畢竟是自己確認無疑的親生骨肉,林佐駿把整個家族生意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林鬱哲身上。民國二年,林鬱哲留學歸來,當年林佐駿便做主讓林鬱哲迎娶時任省實業廳廳長施宗勤的侄女施媛。”

丁教授吐出一口煙霧,說:“在日本接受了新思想洗禮的林鬱哲顯然十分反感他父親給他安排的這場政治婚姻,於是他把這股幽怨之情轉移到了妻子施媛身上。施媛雖然出身官宦人家,可是本身卻受著十分傳統的教育,這也使得她和林鬱哲之間根本沒有什麽共同話題,並且對於丈夫的冷落也隻是默默地承受著。”

“林鬱哲和施媛並沒有生育子女,是吧?”杜撰問道。

“是的,”丁教授微微一笑,說,“說起來,這也算是林鬱哲對他父親的一種特殊的報複方式。”

“報複方式?”

“林佐駿有生之年一直希望林鬱哲和施媛能夠為自己生下一個孫子,可是林鬱哲卻怎麽也不讓他的願望得以實現,”丁教授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說,“我想就是為了報複武斷地給自己強行加諸這麽一段政治婚姻的父親吧。”

“原來如此。”

“林鬱哲喜歡的是林園一個叫楊秀兒的丫環,一開始這件事是瞞著林佐駿的,可是最後還是被他知道了。林佐駿十分惱怒,認為林鬱哲是故意和自己作對,於是派人把楊秀兒送回了老家,為了讓林鬱哲死心,還做主把楊秀兒嫁給了一個叫費文茂的落魄秀才。不過林佐駿並不知道當時楊秀兒已經懷有了身孕。”

杜撰看了看筆記本,說:“哦,對了,那個叫費思勤的私生子就是林鬱哲和楊秀兒所生的吧?”

“是的,”丁教授點點頭,說,“經曆了這件事情之後,林鬱哲和林佐駿的關係就徹底惡化了。林鬱哲大病一場,從此以後就以身體孱弱為由一直呆在林園愚癡堂,每天隻是讀書習字,根本不問世事。林佐駿雖然氣惱,卻也無可奈何,隻能聽之任之。”

丁教授咧嘴一笑,說:“另一方麵呢,林鬱英卻從小就對經商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林佐駿曾將名下的一家小綢緞鋪子交給林鬱英經營,沒想到短短兩年不到,林鬱英就把這家綢緞鋪子經營得紅紅火火,變成了林記商號最賺錢的綢緞莊。可以說,林鬱英就是一個天生的做生意的料子。”

杜撰想起了在林園看到的林鬱英的照片,圓盤臉,圓框眼鏡,整齊油順的頭發,薄薄嘴唇上的一撇八字胡,看上去就是一副商人的模樣,而高高瘦瘦的林鬱哲則全身上下透著一股書生氣,完全看不出商人的圓滑和市儈。

“可是這對林佐駿來說,就顯得相當諷刺了,”丁教授輕吐著煙霧,說,“自己親生的兒子對經商毫無興趣,而老婆和別人生的兒子卻是一個天生的商人坯子,最要命的是就這件事還偏偏不能讓別人知道。”

杜撰會意一笑,說:“這確實夠諷刺的,估計林佐駿也相當苦惱吧。”

“那是自然,”丁教授皺著眉頭撣了撣落在自己身上的煙灰,說,“雖然周圍的人一致認為應該把林記商號交給林鬱英來繼承,可是林佐駿卻有著無法告人的苦衷。林佐駿頭腦精明,但本質上是一個非常守舊的人,他無法容忍把自己的家業交給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去繼承——這也是為什麽林佐駿一直希望林鬱哲能早日給自己生下一個孫兒,也是為了能早早地培養出一個合適的繼承人。”

“可是偏偏弄巧成拙,反而因為這件事激化了林佐駿和林鬱哲之間的矛盾,”杜撰舔舔嘴唇,說,“這也是林佐駿一開始所沒有想到的吧。”

“是啊,”丁教授歎了口氣,說,“這可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就這樣,事情一直拖到了民國二十五年,這一年已經八十一歲的林佐駿終於病倒了。在此之前,林鬱英已經逐漸接管了林記商號的大部分事務,可以說林記商號的實際經營者正是林鬱英,大部分人也都認為由林鬱英來繼承林記商號是理所當然的事。”

“民國二十五年的時候林鬱哲多大啊?”杜撰問道。

丁教授想了想,說:“嗯,林鬱哲是光緒十五年生人,民國二十五年的話應該是四十七歲。”

“那麽林鬱英是四十一歲?”

“是的,”丁教授低頭看了看桌上的筆記本,說,“那個時候林鬱英的長子林暉盛也已經十八歲了。”

“對了,林鬱英的妻子叫什麽名字啊?”

“叫白雪娟,是恒順輪船公司老板曹大庸的外甥女,這也是林佐駿做主的一場政治婚姻,不過看上去林鬱英和白雪娟之間的關係還不錯。”

“這麽說來,林鬱英可謂是一個極為理想的繼承人,”杜撰晃晃腦袋,說,“唯一的不足之處就是他並不是林佐駿的親生兒子,可是這個不足之處對林鬱英來說卻是致命的,最關鍵的是,這件事除了林佐駿之外,別人都不知道。”

“確實如此,”丁教授靠在椅背上,說,“所以當林佐駿宣布把林記商號交給林鬱哲繼承的時候,輿論一片嘩然,大家都以為是林佐駿老糊塗了——包括林鬱哲和林鬱英在內,沒有人知道林佐駿其實有不得已的苦衷。”

“嗯。”

“從民國二十五年林佐駿去世開始,林鬱哲就開始接掌林記商號了,可是他對於經營方麵可謂是一竅不通,於是把具體的事情統統交給了弟弟林鬱英去打理,也就是說這段時間林記商號實際上的當家人還是林鬱英。”

“林鬱英是什麽時候去世的呢?”

丁教授看了看筆記本,說:“應該是在民國三十四年,也就是抗戰勝利的那一年。那年春天,林鬱英偕妻子白雪娟乘車外出,可是偏偏遇上了一架迷航的日本戰鬥機。那架戰鬥機看到小汽車,知道坐車的肯定不是一般人物,於是對汽車進行掃射,林鬱英、白雪娟連同司機一起被打死了在汽車裏。”

“這確實太倒黴了,”杜撰看了胡蝶一眼,說,“還有幾個月就抗戰勝利了,卻死在了迷航的日本飛機手裏。”

“是啊,從民國二十五年到民國三十四年,林鬱英主持林記商號近十年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裏他將林記商號的產業一步步擴大。尤其是抗戰爆發以後,他在林園修建了一座西洋風格的小樓忘憂館,並在這裏招待了許多重慶政府的達官貴人,將自己的關係網拓展到了中央政府。”

“這個林鬱英真是一個長袖善舞的人。”

“是的。”

“那麽林鬱英去世之後林記商號又是由誰來支持局麵的呢?”

“是林鬱英的兒子林暉盛,當時他隻有二十四歲。”丁教授拍了拍椅子扶手,說,“林鬱英從很早的時候起就開始培養林暉盛,因為他知道大哥沒有子嗣,百年之後還是會把林記商號交給自己——或是交給自己的兒子。”

“我明白了,那林鬱哲呢,林鬱英死後他還是一貫地對商號的事不聞不問嗎?”

“是的,林鬱哲樂得有人幫他主持局麵,他對於商號的事情向來沒有興趣,一直過著半隱居的生活。不過在此期間,他也做了一件事情。”

“什麽事情?”

“他通過自己的朋友,找到了丫環楊秀兒的兒子費思勤,並讓他進入林園,留在自己的身邊。”

“他一開始就知道費思勤是自己的兒子嗎?”

“我想不是的,”丁教授搖搖頭,說,“那個時候楊秀兒和丈夫都已經去世了,隻留下了這麽一個兒子,林鬱哲最初的想法大概是想通過幫助楊秀兒的兒子來彌補自己年輕時對她的虧欠。”

“嗯。”

“不過後來林鬱哲漸漸發現,這個費思勤竟然是自己的骨肉,這讓他大感意外。”

“我想換了誰都會驚訝的。”

“林鬱哲很想與費思勤父子相認,可是在有生之年他都沒有這麽做。”

“這是為什麽呢?”

“大概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費思勤和林暉盛之間的關係吧,”丁教授苦笑著搖搖頭,說,“如果沒有費思勤這號人物,林鬱哲百年之後肯定會把林記商號交給林暉盛繼承。可是現在麵對憑空冒出來的兒子,林鬱哲猶豫了,他知道自己對不起他們母子,他想要補償,他想把林記商號交給自己的兒子——人總歸都是自私的,不是嗎?”

“確實如此。”

“這就是民國三十七年林鬱哲去世之間林園的情況,”丁教授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說,“是不是很複雜?”

“嗯。”

丁教授拿起打火機正要點煙,突然桌上的電話響了:“喂……唔……我知道了……現在嗎……好的……我馬來上……見麵再說。”

放下電話,丁教授露出抱歉的表情,說:“不好意思,我突然有點事情,今天隻能聊到這裏了,剩下的部分咱們改天再說,好嗎?”

“好的,那我就不打擾你了。”杜撰連忙站起身來,說。

丁教授伸出手來和杜撰握了握,說:“對了,你下午要是沒有事的話,可以去我們學校圖書館借閱一些民國三十七年的報紙,尤其是《新新民報》,對於林暉盛案件的報導十分詳細,我想你看過之後就會對這個案子有一個直觀的了解的,事實上我了解的這些內容也來自那些報道。”

“我知道了,真是太感謝了。”

“哦,對了,”丁教授拍拍腦袋,說,“圖書館的建國前期刊閱覽室一般是不向外人開放的,我先跟他們打個招呼,再給你寫個條子,這樣應該就沒什麽問題了。”

“謝謝。”

“不客氣,”丁教授從桌上拿起一張信箋紙,寫了一張便條遞給杜撰,說,“你到了圖書館之後把這個給他們看就行了。”

杜撰小心翼翼地收起紙條,對胡蝶說:“那我們就先走吧。”

胡蝶也站起來身來,對丁教授笑了笑,說:“今天真是麻煩了。”

丁教授點點頭,說:“不客氣,下次再見了。”

兩人走出丁教授的辦公室,胡蝶說:“現在去圖書館?”

杜撰看了看手表,說:“快十二點了,我們先去吃飯吧,吃完飯再去圖書館。”

“好的,反正今天你請。”

“嗯?”

“那天不是說好的嗎,你請我吃飯以示誠意。”胡蝶瞪了瞪眼睛,說。

“哦……”

“我知道這附近有家餐廳很不錯的。”

“那位丁教授人不錯,蠻熱情的。”杜撰一邊下樓梯一邊說的。

“是的,我們也都很喜歡上他的課呢,”胡蝶跟在杜撰的後麵,說,“一般丁教授的課很少有人逃的。”

兩人走出法學院大樓,穿過操場,經過四教,從東北門走了出去。東北門外是一條長度不足一公裏的小街,街兩邊有很多餐飲店,附近的老師、學生都喜歡到這裏來吃飯。胡蝶熟門熟路地走進一家餐廳,杜撰也跟著走了進去,兩人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

服務員拿來菜單,杜撰遞給胡蝶,自己則坐在一邊出神地看著窗外。

“喂,我點好了,你還要點什麽?”一分鍾後,胡蝶放下手中的菜單問杜撰。

“嗯?”杜撰回過神來,說,“你點就好了,對了,來一紮鮮橙汁吧。”

服務員點點頭,收起菜單離開了。

“剛才你在想什麽呢?”

“我在想丁教授的話。”

“什麽話?”

“所有的,”杜撰拿起濕紙巾擦手,說,“這個案子比我想象中的複雜多了,我迫不及待去圖書館閱讀那些報紙了。”

“別急,我們吃完飯就去。”

杜撰放下濕紙巾,說:“我有種感覺,下午我們也許能從圖書館的老報紙裏發現一些有趣的事情。”

“哦?”胡蝶聳了聳眉毛,說,“何以見得?”

“隻是我的感覺而已,”杜撰抬頭看著天花板,說,“不過每次遇到複雜的案件之前,我都會產生這種感覺,也許這是一種本能的第六感吧。”

“這麽神奇?”

杜撰點點頭,說:“反正現在我對這件案子的興趣比上午更加濃厚了。”

胡蝶笑了笑,說:“你整天熱衷查案,連本職工作都忘掉啦。”

“嗯?”杜撰愣了一下,說,“什麽本職工作?”

“寫作啊,”胡蝶一本正經地說,“我發現你最近好像都沒怎麽發表作品哦——是不是寫不出來了?”

“沒有的事,”杜撰果斷地擺了擺手,說,“隻是我最近在寫長篇小說而已,短篇小說方麵自然就放慢了進度。”

“嗯,我看有的讀者說你最好一年就寫一個短篇出來,說這樣能保證寫出來的都是精品。”

“哈哈,”杜撰嗤之以鼻,說,“我是一個自由撰稿人,我必須靠寫作賺取生活費,要是我一年寫一個短篇早就餓死了,這種觀點實在是太荒謬了。舉凡職業推理小說家都是量產型的,因為推理小說本身就是通俗小說的一部分,而通俗小說都是通過量產製造的,否則是不可能養活職業作家的。一部成為經典的通俗小說不是作者十年如一日精打細磨出來的,而是作者十年日一日不斷寫作從一堆平凡之作中脫穎而出的。以阿加莎·克裏斯蒂為例吧,她一生寫了三十三部波洛探案、十二部馬普爾小姐探案、四部湯米塔彭斯夫婦探案、四部巴陀督察長探案以及十三部業餘偵探探案,其中經典之作比如《羅傑疑案》、《東方快車謀殺案》、《ABC謀殺案》、《無人生還》自然是廣大讀者耳熟能詳的,可是阿加莎也有大量粗製濫造之作,有的小說我看上幾頁就想睡覺。我想在她近七十部長篇作品中,質量不錯的作品大概有二十多部吧,差不多大於四分之一的比例,這才是阿加莎·克裏斯蒂為什麽被大家尊為‘推理小說女王’的原因——她每寫四部作品就有一部堪稱質量不錯,這在二十多部質量不錯的作品中,又有近十部作品被人們奉為經典。”

“你看,並不是說阿加莎·克裏斯蒂就不寫平凡之作了,而是說她能在自己的作品中保持一定比例的精品。其他的推理小說名家,比如埃勒裏·奎因、約翰·狄克森·卡爾莫不是如此。”

胡蝶剛想插話,可是話頭又被杜撰給搶了過去:“我並不是說職業推理作家就有理由可以炮製垃圾作品了,但人的水平是起伏不定的,職業作家的一生是在不斷寫作中度過,不可能每部作品都保持整齊劃一的水準。不過對於職業作家來說,還是有一個質量底線的,如果他的作品連這個底線都保證不了,那他自然也會被讀者所淘汰。”

這時,服務員端菜上來,打斷了杜撰的演說,他悻悻地拿過廣口瓶,給胡蝶和自己倒了滿滿兩杯鮮橙汁。

“讀者也是愛之深、責之切嘛。”胡蝶說。

杜撰端起杯子,不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菜就上齊了,杜撰拿起筷子,對胡蝶說:“吃吧,吃完好去圖書館。”

胡蝶點點頭,席間兩人不再說話,默默地吃完一頓飯。吃完飯後,二人又回到校園裏,這時正是午休時間,許多學生穿行在校園裏,操場上也可以看到不少打籃球的人。建國前期刊閱覽室並不在圖書館主樓裏,而在是一棟六十年代風格的兩層紅磚小樓上。杜撰走了進去,向門口一位老師出示了丁教授的字條,那位老師看過之後對杜撰說:“民國報刊資料室在二樓。”

杜撰和胡蝶沿著木製的樓梯來到二樓,找到了掛著“民國報刊資料室”標牌的房間。這是一個由教室改建的資料室,裏麵擺滿了一排排的檔案櫃,每個櫃子側邊都貼著一張卡片,上麵寫著這個櫃子所裝的資料索引。在資料室的角落裏有一張書桌,書桌的兩邊各擺放著一把椅子。

杜撰搓搓手,開始在資料室裏轉來轉去,尋找自己需要的資料。胡蝶在書桌前坐下,靜等著杜撰。沒多久,就見杜撰捧著厚厚的一疊資料走了過來,他笑著對胡蝶說:“沒想到這裏有這麽多資料,看來整個下午都得耗在這裏了。”

杜撰如饑似渴地看著資料,時不時還拿出筆記本寫寫劃劃。一開始胡蝶還和杜撰一起閱讀那些資料,可沒多久她就覺得有些倦了,杜撰卻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依然全神貫注地翻閱著手中的資料,一句話不說。胡蝶趴在桌子上,眯著眼睛看杜撰若有所思地研究那些舊報紙,不一會兒她就睡著了。

當胡蝶醒來的時候發現對麵的座位空空如也,她直起身來,由於趴著的時間太長,她感覺自己的脖子和腰都有些酸痛。胡蝶四下張望,看見杜撰正靠在門邊,盯著樓下的風景發呆。

“你醒了啊。”看到胡蝶醒來,杜撰說。

“嗯,”胡蝶揉揉脖子,說,“現在幾點了?”

杜撰看了看手表,說:“快到四點半了。”

“啊,我一覺睡了那麽久啊。”胡蝶吐了吐舌頭,說。

“嗯,我看你睡得正香,就沒有叫醒你。”

“你都看完資料了?”

“是啊,這裏能找到的資料我都看過了,還做了不少的筆記。”杜撰拿出口袋裏的筆記本,晃了晃,說。

“怎麽樣,有什麽收獲沒有?”

“收獲很多,”杜撰的眼睛亮了起來,說,“這件案子比我想得有趣多了,哈哈。”

“哦?”

“咱們先出去吧,找個地方再說。”

“好的。”

胡蝶連忙從提包裏拿出梳子和鏡子,將頭發梳理好之後就跟著杜撰走出了小樓。冬日的校園裏有一股沉寂的氣氛,路上學生很少,有幾個女生端著盆子,一邊說笑一邊朝澡堂的方向走去。

“你都從資料裏看到什麽情況了,跟我說說嘛。”胡蝶好奇地說。

“詳細的情況丁教授之前沒有跟你說過嗎?”

“沒有啊,丁教授就是上課的時候簡單講了一下,很多細節我都不知道的,你講給我聽嘛。”

“好的,我們先找個坐的地方吧。”

胡蝶點點頭,帶著杜撰走出校園,來到一家茶餐廳。由於還不到晚飯時間,餐廳裏的人很少,杜撰挑了一個角落的位置,點好了飲料。

“現在可以講了吧。”胡蝶睜大了眼睛。

“嗯,”杜撰點點頭,說,“那我就從林鬱哲去世開始講起吧。”

“要花很長的時間呢。”

“快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