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朝身去不相隨

當第二天陳韶文來到林園時,整個林府上下幾乎已經陷入了失控的狀態。這是林鬱哲去世後的第四天,每一個前來吊唁的客人都在討論著這幾天來在林園發生的事。無論是差點被毒死的林家大小姐,還是夜裏會鬧鬼的小院子,都成為上到公司董事、下到膳房跑腿茶餘飯後的談資。

林暉盛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他雙眼下有著明顯的眼袋,臉上長滿了胡渣,頭發也亂糟糟的,顯然沒有經過任何的梳理。

“鬧鬼?”陳韶文手上的香煙已經燒出了長長的一段煙灰,可是他絲毫沒有注意到,“那個院子到底是怎麽回事,林先生你能告訴我嗎?”

“那個院子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林暉盛低聲說,“從我祖父還在世的時候起,院門就一直鎖著,我們都知道那個院子風水不是很好,夜裏不安靜,所以從來沒人想搬進那個院子,就這麽一直空著。”

“那麽那個院子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鬧鬼的?”

林暉盛搖搖頭,說:“這個你得去問我伯母了,我想她也許知道。”

“昨天晚上你一直都在給林老先生守靈嗎?”

“是的,”林暉盛有氣無力地說,“我和暉源、暉隆一直都守在靈堂那裏——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陳韶文解開風衣的扣子,說:“我能和老太太談一談嗎?”

“我讓人去通報一下,”林暉盛招手叫來林嘉,說,“伯母昨天也守了一整夜的靈,現在應該很疲憊了,請陳探長不要打攪她老人家太長的時間。”

“那是自然。”

林嘉帶著陳韶文來到林園後宅的一個大院子裏。這裏有一幢兩層的西式小樓,別名叫做忘憂館,這是林鬱哲的弟弟林鬱英主持修建的,專門用來舉辦各種舞會沙龍以招待貴賓,據說抗戰時期重慶政府的很多達官顯貴都曾來這裏住過。施媛和林鬱哲分居之後,就一直住在這裏。

陳韶文從側門走進忘憂館,穿過走廊來到一個裝飾著水晶吊燈的長方形大廳。林嘉帶著他走上二樓,施媛住的房間采光很好,還有一個裝有法式落地窗的寬敞陽台。林鬱哲的未亡人沒有穿喪服,而是披著一件白色的棉袍坐在沙發上。她披著頭發,未著粉黛,眼角可以看到一些細微的魚尾紋。

“陳探長,請坐。”施媛輕輕地說,她的聲音聽上去很疲倦。

陳韶文點點頭,在另一邊的沙發上坐下。

“要喝點什麽嗎,茶還是咖啡?”施媛將披散在雙肩的頭發攏到腦後,說。

“咖啡好了。”陳韶文將帽子放到茶幾上。

“你的事盛兒都跟我說了,”施媛歎了口氣,說,“你認為費思勤的死,還有嫻兒被投毒,都是我們家裏人做的嗎?”

陳韶文沉吟一陣,說:“我隻能說,不排除這種可能性。”

施媛將視線投向窗外,說:“盛兒、源兒、隆兒都是我看著他們長大的,他們是不會做這種事的。”

“那麽您認為林小姐被投毒是怎麽回事呢?”

“我怎麽可能會知道,”施媛懊惱地說,“這不應該是你們警察做的工作嗎?幹嘛要跑來問我。”

陳韶文苦笑一下,說:“所以我隻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提出各種各樣的可能性罷了。最後從這些可能性當中發現事情的真相。”

“警察要怎麽工作,我可是一點也不知道,”施媛不滿地說,“我隻是覺得,不應該隨隨便便把我們林家人當成嫌疑犯,我們都是有身份的人。”

“我知道,我也是秉公辦理而已,”這時老媽子端上來一杯咖啡,陳韶文道謝後用調羹攪拌著咖啡,說,“事實上,我還有一些問題想要請教您。”

“什麽問題?”

“關於那個鬧鬼的院子,您知道麽?”

“知道一點,”施媛轉過頭來看著陳韶文,說,“聽說昨天晚上那裏又鬧鬼了。”

“是的,所以我想要查查這件事,”陳韶文端起咖啡杯,呷了一口,說,“您知道那個院子是什麽時候起開始鬧鬼的?”

“這個我曾聽亡夫提起過,那個時候他才幾歲大,大概是前清光緒二十幾年的樣子。”施媛想了想,說。

“沒鬧鬼前那個院子是幹什麽的,什麽人住在那裏?”

“那個院子一開始好像是府裏的管事和親信聽差住的,因為緊鄰老太爺住的德善堂,便於就近照顧老人。後來有人經常在夜裏看見院子裏有個女人的影子,老太爺請了好幾撥道士和尚來做法事也無濟於事。漸漸大家都對這個院子敬而遠之,老太爺聽從別人的建議,就把那個院子給封了起來,這麽多年來一直空著。”

“也就是說,院門自從那個時候起,就一直鎖著?”

“是的,至少亡夫在世時,從來沒想過要打開那個院子。”

“那麽鑰匙呢,院門的鑰匙在哪裏?”

“不知道,”施媛聳聳肩,說,“誰也不知道那個院門的鑰匙在哪裏,也許當初老太爺叫人鎖上院門之後就把鑰匙給扔了,反正也從來沒人想過要打開那個院子。”

陳韶文點點頭,說:“請恕我冒昧,我還想問您一下,關於費思勤的事,林老先生生前曾跟您提過嗎?”

“沒有,”施媛搖搖頭,說,“不過即使他不跟我說,我也能猜到幾分——費思勤和亡夫年輕時候的樣子倒有幾分相似。”

“對不起。”

“沒關係,反正事情已經這樣了,”施媛吐了口氣,說,“再生氣也與事無補。說實話,這麽多年來,我和亡夫之間的關係已經變得十分疏遠了,有的時候就像是陌生人一般。從我嫁到林家的那天起,他就沒用正眼看過我。一開始我怨恨、發火,可是這有什麽用呢,情感的事是勉強不來的。既然改變不了這個事實,那就隻能默默地接受——關於這一點我從來不諱於和人談起。”

“那麽費思勤和林小姐的事情,您事先知道嗎?”

施媛點點頭,說:“嫻兒很聰明,可她畢竟是個單純的孩子,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我想過要勸告她一下,可是整件事又該從何說起呢……還沒等我開口,這一切就突然間發生了,有的時候我在想,也許這是老天爺對林家人降下的懲罰。”

“懲罰?”

“是的,上一輩人種的惡果,卻要下一輩人來承受,這是多麽的諷刺啊。”說到這裏,施媛變得有些激動,她的眼中溢出淚水。

陳韶文覺得自己不能再問下去了,他站起身來,說:“對不起,勾起了您的傷心事,我想我就問到這裏好了,請夫人您好好休息吧,保重身體。”

“好的,”施媛也站起身來,說,“我讓人送你出去。”

陳韶文拿起茶幾上的禮帽,點頭致謝。

“陳探長——”就在陳韶文快要走出房間時,施媛突然從背後叫住了他,小聲說,“我感覺,這出悲劇還遠遠沒有結束。”

陳韶文轉身看著茫然若失的施媛,沒有說話。

“就是這裏了。”林嘉指了指院門,說。

陳韶文看著手裏的鎖,這是一個鐵製的掛鎖,從鎖孔裏看去,裏麵已經完全壞朽,長滿了鐵鏽。他將鎖交給身邊的警士,大步走進院門。由於廢棄多年,院子裏荒草叢生,房簷下結滿了蜘蛛網。

從德善堂的側門進入,迎麵是一幢平房的側牆。陳韶文走到房子的正麵,這是一幢規格比德善堂、愚癡堂略小的房子,房梁、屋簷上也沒有什麽裝飾,顯得很質樸。院子裏除了高及膝蓋的荒草外什麽也沒有,在院牆的東南角,有一口水井,不知為什麽上麵壓著一塊巨大的石井蓋。

“那個水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用石頭蓋起來?”陳韶文指了指水井,說。

“那是鎮邪用的,”林嘉答道,“據說當年找風水先生來看過,說院子裏這個水井與地下相通,使得陰氣上升,蓋住了居者的陽氣,解決的方法就是找一塊大石頭把這口井封起來,鎮住地底的陰氣。”

陳韶文點點頭,他環顧四周,隻見院牆並不高,如果有人想逾牆而入,也不是什麽難事。他上前兩步,看到有一塊地方殘草狼藉,想來這就是昨晚餘四跌倒之處。由於昨晚林府眾人舉著火把燈籠在這裏搜查了大半夜,所以也周圍被踩得一塌糊塗,根本無從尋找什麽有價值的痕跡。

陳韶文走到屋子前,發現窗框已經很殘破了,一推就開。屋子裏積滿了灰塵,除了一張壞朽的木床以及幾個歪七扭八的凳子外,什麽也沒有。陳韶文轉身對林嘉說:“府裏有沒有七十歲以上的老人,我有些事想問問。”

林嘉想了想,說:“有的,有一位叫江敬良的老伯,今年已經快八十了,打小就在林府做傭人,無兒無女,所以林老先生專門吩咐分了一間屋子給他住,吃穿用度都由府裏開支。大家都管他叫良叔,府裏的舊人舊事他知道得最清楚了。”

“好,你帶我去見見這位良叔。”

林嘉帶著陳韶文來到一個小別院,指著其中的一間房說:“良叔就住在這裏了,不過他耳朵不太好用,你跟他說話得大聲一點。”

陳韶文點點頭,林嘉上前用力敲門。過了好一會兒,門才打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探出頭來。

“良叔,”林嘉湊上前打著招呼,說,“您老身體還好嗎,我們有點事想找你問問。”

良叔點點頭,打開門,招呼林嘉和陳韶文進來。屋子裏陳設很簡單,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櫃子以及兩把椅子。

“良叔,這位是偵緝大隊的陳探長,他有點事想向您打聽一下。”林嘉介紹道。

“哦,好、好,請坐、請坐。”良叔招呼陳韶文和林嘉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床沿上,順手用鐵鉗撥了撥地上的火盆。

“良叔,您在府裏呆的時間最長了,所以有點事想問問您,”陳韶文將椅子移近一點,說,“您知道德善堂後麵那個鬧鬼的小院子嗎?”

“你是說那個管家院嗎?”良叔用奇怪的眼神看了陳韶文一眼,說。

“管家院?”

“是的,以前我們都這麽叫,那個院子最初是給府裏的管家住的。”良叔緩緩地說。

“原來如此,”陳韶文點點頭,說,“那麽您能記得那個院子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鬧鬼的嗎?”

“那都是好幾十年前的事啦,”良叔嗬嗬一笑,說,“我想想……應該是光緒二十二年吧……對了,就是光緒二十二年,我記得那是二少爺出生的第二年。”

“那個時候誰住在院子裏?”

“是府裏的管家啊,叫林紹,”良叔咳嗽了一聲,說,“三十來歲,從小就跟著老爺,人很精明,可惜年紀輕輕就死了。”

“死了?”陳韶文疑惑地說,“怎麽死的?”

“疫病,”良叔歎了口氣,說,“那年頭鬧疫病,十裏八鄉死了不少人,我有一個遠房表叔全家都染上疫病,全死了,太慘了。”

“疫病也傳到林園來了?”

良叔點點頭,說:“有一個幫工回家去收稻子,結果回來後沒多久就發現染上了疫病,很快就死掉了。鬧得整個府裏人心惶惶,誰都怕被別人傳染上疫病。後來不知怎麽的,管家林紹也染上疫病,還把病傳給了夫人,老爺專門從城裏請來洋大夫也無濟於事。夫人死了以後,老爺很是傷心,那個時候二少爺還不滿周歲。”

“二少爺就是林鬱哲先生的弟弟林鬱英嗎?”陳韶文問道。

“是啊,”良叔說,“老爺真是可憐,高夫人生大少爺的時候難產死了,後來娶了韓夫人,誰知道生下二少爺沒幾個月也染疫病死了。唉,打那以後,老爺就心灰意冷,決定不再婚娶了,就這麽一個人過下去。”

“管家林紹死了以後,那個院子就開始鬧鬼了嗎?”

“是的啊,”良叔說,“林紹死了以後,那個院子就空了起來。沒多久就開始有人傳那個院子鬧鬼,還有人說,那個女鬼是韓夫人,想回來看看她的兒子。”

“這麽說來,林佐駿老先生一共娶了兩任夫人?”

“是的。”

“我知道了,”陳韶文站起身來,說,“鬧鬼的事,我想不會那麽簡單的。”

“大哥,你就這麽容著那個姓陳的警察胡來?”林暉源吼道

林暉盛看了三弟一眼,沒有說話。

“大哥,”林暉源不甘心地說,“你知不知道,那個姓陳的警察認為這一切都是你幹的,再這麽下去,他就會把你給抓起來了。”

林暉盛冷冷地說:“他沒有證據。”

“話雖如此,可是讓他再繼續這麽折騰下去,我看遲早得出亂子。”

“我做沒做自己心裏最清楚,”林暉盛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說,“放心,他不可能找出什麽證據的。”

林暉源點點頭,躊躇了一會兒,說:“大哥……其實這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哦,”林暉盛抬起頭來,說,“問我什麽?”

“這件事……”林暉源認真地說,“是你做的嗎?”

林暉盛看著林暉源,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他開口正要說什麽,門外突然傳來林嘉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

“大少爺、大少爺,不好啦、不好啦!”

“出什麽事了?”林暉盛站起身來,打開門,問道。

“陳探長要徹底搜查那個院子,還要……還要把鎮井的石頭搬開,檢查那口水井。”林嘉喘著氣,說。

“媽的,”林暉源跳腳怒吼道,“這姓陳的實在是太過分了!”

“什麽?”林暉盛顯得有些驚訝,“怎麽不打聲招呼就搜查那個院子……林嘉,你跟我去看看。”

“是。”林嘉點點頭。

“大哥,要不要我給曹局長打一個電話?”林暉源說道。

“待我去看看再說。”林暉盛急匆匆地走了出去。林暉源和林嘉連忙跟在他後麵,朝著管家院走去。走到管家院門口,林暉盛發現那裏已經站著一個警士把守院門。

“陳探長在哪裏?”林暉盛問道。

“就在裏麵。”

林暉盛走了進去,發現整個院子已經被翻了個底朝天,十來個精壯漢子手持鐵鏟,把草地全給挖開了,地上坑坑窪窪的,挖出來的泥土被堆在牆角,壘成了一個大土堆。陳韶文站在院子中間,指揮著眾人。

“陳探長,”林暉盛遠遠打了聲招呼,走過去,質問道,“這是怎麽回事,怎麽把這裏弄成這樣?”

“哦,林先生,”陳韶文點點頭,說,“你來得正好,我正想派人找你來呢。”

“你怎麽不經過我允許,就擅自把林家的院子挖成這樣,陳探長,你這麽做未免有些過分了吧。”林暉盛怒氣衝衝地說。

“關於這件事,我已經征求了老夫人的同意。”陳韶文笑著說。

“什麽?”林暉盛顯得十分驚訝,“是伯母同意你這麽幹的?”

“是的。”

“可這是為什麽?”

“因為我把自己的一個小小推測告訴了她。”

“什麽推測?”

就在這時突然從牆角邊傳來一陣驚呼,林暉盛扭頭看去,隻見幾個人聚在水井邊,正手忙腳亂地從井裏拉起繩子,繩子的另一頭好像係著什麽重物。一個警士大聲朝這邊喊道:“陳探長,快過來看看,我們發現了!”

陳韶文快步上前,林暉盛緊緊跟在他後麵。這時井邊的人已經七手八腳地把繩子拉上來了,繩子的末端係著一個大水桶,裏麵站著一個矮個子的少年,那個少年身上袖口、衣襟都被水打濕了,還沾了不少汙泥。少年從水桶裏跳了出來,冷得直打哆嗦,旁邊的人連忙把一件大衣給他披上。

“東西……就在水桶裏。”少年一邊打著哆嗦一邊說。

“什麽東西?”林暉盛扒開人群,探出頭朝水桶裏看去。

水桶裏,是兩具沾滿了汙泥的屍骨。

“這兩具屍骨是怎麽回事?”

在林園大堂裏,火盆熾烈地燃燒著,使得室內的空氣變得沉悶壓抑。林家人全部坐在大堂裏,施媛麵無表情地看著腳下,林暉盛欲言又止,林暉隆不知所措,林暉源煩躁不安地看著站在大堂中央的陳韶文。陳韶文慢條斯理地脫掉風衣,他瞥了一眼坐在角落裏的林暉嫻,她的頭發胡亂地攏在腦後,臉色依舊白得嚇人,身上披著一件長襖子。

“陳探長,把你跟我說的事再說一遍給大家聽聽吧。”施媛歎了口氣,說。

“是,夫人,”陳韶文將風衣交給站立一旁的林嘉,說,“正如大家所知,我們在那個鬧鬼的院子裏發現了兩具白骨。根據初步檢驗,這兩具白骨分別為一位三十多歲的男性和一位二十多歲的女性。我們在白骨的肋骨處發現了利器挫痕,由此判斷這兩人應該是死於利器刺傷,而且二人至少已經死了五十年以上。”

“你是說,他們是被人殺死的?”林暉盛問道。

“是的,”陳韶文點點頭,說,“他們是被人殺死,然後棄屍井底的。”

“五十年以前……”林暉盛看了看二弟林暉隆,喃喃地說,“那還是前清光緒年間的事了。”

“沒錯,”陳韶文對林暉盛說,“我問過良叔,他說那個院子傳出鬧鬼是在光緒二十二年,也就是令尊出生的第二年。那一年這裏發生了瘟疫,死了很多人,其中令尊的生母韓夫人也染上瘟疫死了,一起死掉的還有一位叫林紹的管家,而那位管家生前就住在那個鬧鬼的院子裏——那個時候那裏叫做管家院。韓夫人去世以後,葬在林家祖墳裏,緊鄰高氏夫人的墓。至於那位管家林紹的墓,就不得而知了。”

“陳探長,你說這麽多,究竟和水井裏發現的那兩具骸骨有什麽關係?”林暉源不滿地問道。

“我認為,”陳韶文快速地看了一眼林暉源,用波瀾不驚的語氣說,“水井裏發現的那兩具白骨,正是韓夫人和管家林紹。”

“什麽?!”

陳韶文的話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林暉盛當場跳了起來,氣急敗壞地說:“陳探長,你這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伯母!”林暉源上前一步,揪住陳韶文的衣領,說,“讓我來教訓一下這家夥,讓他知道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

陳韶文猛地伸出手來,隻一招就將林暉源的手扳了過來,再一用力,扭得他“哇哇”亂叫。

“媽的,來人呐,給老子好好教訓這個混蛋……啊……”

“都住手!”施媛厲聲喝道。

陳韶文鬆開手,推開林暉源。林暉源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扭頭悻悻看著陳韶文,神情凶惡。

“大家都聽陳探長講下去。”施媛嚴厲地說,“源兒,你坐下。”

陳韶文鬆開衣領,說道:“正如我剛才所說,我認為從水井裏發現的兩具白骨是韓夫人和管家林紹,至於殺死他們的凶手,正是已去世多年的林佐駿老先生。我想應該是韓夫人和林紹**時被林佐駿老先生撞見,老先生盛怒之下拔劍刺死了二人。冷靜下來之後,林佐駿老先生擔心這件事傳出去之後顏麵盡失,於是將兩人的屍體沉入水井,對外謊稱管家林紹染上了瘟疫,並把瘟疫傳染給了韓夫人。接下來林佐駿老先生買通了醫生,用空棺材分別將二人草草下葬。”

“你……你有什麽證據?”林暉盛瞪著陳韶文,說。

“可以將林氏祖墳裏的韓夫人墓開館檢查,”陳韶文自信滿滿地說,“裏麵必定不是韓夫人的屍體。”

“媽的!”林暉源跺著腳罵道,“我家祖墳豈是說挖就挖的,我看你根本就是破不了案,在那裏滿嘴放屁!”

“因為屍體被沉進水井,為了不被人發現,”陳韶文不為所動,繼續說道,“林佐駿老先生就對外宣傳那個院子鬧鬼,請人來裝模作樣地做了幾場法事之後,就用石頭把水井壓住了,然後把整個院子都封起來,不準別人進去。”

“……”

施媛板著臉,一言不發。

“關於這件事,還有一個間接證明,”陳韶文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張釋季律師,說,“民國二十五年,林佐駿老先生去世的時候,把林記商號全都留給了長子林鬱哲先生。關於這件事,張律師應該比較清楚吧?”

“嗯……”張釋季點點頭,緩緩說,“說起來這件事確實是出人意料。林鬱哲和林鬱英雖然是兄弟,可是兩人脾氣秉性完全不同,林鬱哲就是一個柔弱書生,而林鬱英則是一個天生的商人,精於算計、長袖善舞。事實上,林佐駿老先生晚年的時候,商號的大部分具體事務都是交給林鬱英打理的,林鬱哲也曾多次表示願意將商號的繼承權讓給弟弟。關於這個問題,林佐駿老先生一直不做明確的表態,直到他去世之前,才做出決定,將商號全部交給林鬱哲,一點也沒有留給林鬱英。當時大家都覺得老先生一定是老糊塗了,為什麽不把商號交給最合適的那個人選,而非要強迫長子來繼承。”

陳韶文苦笑一下,說:“由此看來,林佐駿老先生並非是老糊塗了,而是有著不得已的苦衷。”

林暉盛死死地盯著陳韶文,他的呼吸變成十分沉重,一字一頓地說:“你、是、說、我、父、親、不、是、我、祖、父、親、生、的?”

陳韶文看了施媛和張釋季一眼,微微點點頭。

“我操!”林暉源再也忍不住了,他漲紅了臉,揮拳向陳韶文打來。

“真是造了反了,”林暉源氣咻咻地說,“現在整個府裏人人都在討論那兩具骸骨的事情。剛才從大堂過來,我在路上聽見兩個下人也在說,氣得我給他們一人一個耳光。我看這幫賤骨頭就是欠打!”

“……”

林暉盛一言不發地坐著。

“大哥……”林暉隆欲言又止,焦慮不安地看著林暉盛。

“大哥,我看那個警察簡直就是要我們死!”林暉源拍著桌子,說,“竟然說父親是野種,這麽一來我們不就也跟著成了野種了嗎,還怎麽去爭家產?”

“……”

“大哥,你倒是說個話啊,再這麽下去,我看我們都得被那個姓陳的警察給整死!”

林暉盛長長地吸了口氣,緩緩說:“三弟,現在這個情況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的腦子亂極了。”

“沒什麽好亂的,”林暉源壓低了聲音,說,“我看那個姓陳的警察就是存心要整死我們兄弟,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我們找人……”

說到這裏,林暉源伸手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林暉盛苦笑著搖搖頭,說:“現在這個情況,要是姓陳的突然死了,頭一個被懷疑的就是我們。”

“隻要做得幹淨利落,讓人抓不到把柄就行,”林暉源冷哼一聲,說,“再說錢能通神,隻要我們上下打點,死個小警察算什麽,一定能擺平的。”

“三弟,不可魯莽啊。”林暉隆勸道。

“二哥,要是我們現在什麽都不做,可就真的變成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了。”林暉源不以為然地說。

林暉盛歎了口氣,說:“小妹怎麽樣,沒太大的刺激吧?”

林暉隆搖搖頭,說:“應該還好,已經讓她回房休息去了……唉,這兩天發生的事情真是太多了,一波接著一波,簡直讓人喘不過氣來。”

“怎麽樣,大哥?”林暉源慫恿道,“早下決心吧,俗話說得好,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隻要你一句話,我立刻去找人安排這件事。”

“三弟,不要胡來,”林暉盛搖搖頭,說,“待我再想想。”

“還想什麽啊,”林暉源憤憤地說,“想得再多也沒用,我看隻有幹掉那個警察才能擺平這件事。再說當初也是他懷疑那個姓費的小子是被人殺死的,隻要姓陳的死了,換一個人來,我們打點一下,以自殺結案,這不就什麽都了了嗎?”

林暉盛伸出手來,示意林暉源不要說話。“我已經決定了,”他站起身來,說,“讓姓陳的開棺驗屍好了。我就跟他賭一把。”

“什麽?這不是胡鬧嗎?”林暉源立刻表示反對。

“大哥,”林暉隆輕聲道,“祖墳不可輕動啊。”

“我知道,”林暉盛捏緊了拳頭,說,“事到如今,隻有跟姓陳的賭一把了,是生是死,開棺以後見分曉!”

“大哥……”林暉源略帶不安地說,“要是打開棺材,發現裏麵真的沒有屍體,那該怎麽辦?”

林暉盛看了他一言,隻說了四個字:“願賭服輸。”

林家祖墳位於林園後麵的一座小山上。山上長滿了各種常綠植物,山下有專門的守墓人,平時很少有人能進來,因此格外顯得肅穆、幽靜。一行人排著長隊朝半山腰走去——林佐駿和他兩個夫人的墓坐落於此。走在最前麵的是施媛,林暉盛、林暉隆、林暉源兄弟三人走在她後麵,陳韶文緊緊地跟著林暉嫻,在他的身後,是兩個手持鐵鏟的守墓人,以及兩個一本正經的警士。

“你……沒事吧?”陳韶文輕聲問著前麵的林暉嫻。

林暉嫻搖搖頭,沒有出聲。

陳韶文從口袋裏摸出香煙,想了想,又塞了回去。

一行人來到林佐駿的墓前,墓的封土大約有一人高,墓碑上寫著“先考林公諱佐駿大人之墓”十一個字。林佐駿墓後麵各有兩座稍小一點的墓,左邊的是高氏夫人之墓,右邊的是韓氏夫人之墓。

林暉盛將手中的貢品依次放在墓前,點燃香燭,和林家眾人一起跪地拜了三拜。拜完之後,他站起身來,對手執鐵鏟的守墓人說:“動土吧。”

守墓人衝手心吐了口唾沫,抓起鐵鏟挖了起來。陳韶文默默地看著在場的每一個人,他們的臉上流露出煩躁、驚恐、憂慮、哀傷等種種表情,這些表情交織在一起,混成了一種對未來的不確定感,仿佛幽靈一般漂浮在空中。

棺材埋得很深,守墓人挖出的土在墓兩邊堆起半人高,才聽見鐵鏟碰到棺材的聲音。小心翼翼將覆蓋在棺材上的土清理幹淨之後,一個守墓人跳了下去,拿鐵鏟用力將棺材蓋撬開。雖然棺材在地下已經深埋了半個世紀,可是依然十分結識,最後兩個守墓人不得不一起站在土坑裏,前後用力,才將棺材蓋給撬開。

林暉盛緊張地朝裏看去,他心中暗暗期盼能在棺材裏發現祖母的屍體,這樣就能證明陳韶文的推斷完全是錯誤的。可是接下來的一秒鍾,失望的情緒立刻湧上了他的心頭,林暉盛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幾乎要站立不住。

“啊——”

棺材裏除了一個破損的沙袋,什麽也沒有。

開棺驗屍的結果迅速傳遍了整個林園,原來林園的第一代主人林佐駿是殺人凶手,而他的小兒子林鬱英竟然是老婆跟管家私通生下來的孩子,也就是說林暉盛、林暉隆、林暉源、林暉嫻四兄妹其實根本就沒有林家的血緣。唯一的林家第三代血脈,是那個已經死掉的費思勤。

對於林園的傭人和周圍的佃農來說,這是多麽令人震驚的發現啊,關於林園的種種小道消息使他們茶餘飯後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這個顯赫了三世的家族,原來是這樣的齷齪不堪,所有的尊貴在一瞬間灰飛煙滅——“砰”的一聲,氣球爆了。

與之相對的,是整個林園陷入了混亂的狀態,施媛從墓地回來以後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誰也不見。林暉嫻的身體十分孱弱,好在精神似乎還支持得下去,被送回繡樓靜養去了。林暉盛、林暉隆、林暉源三兄弟聚在大堂裏,把門關得死死的,不知道在裏麵商量什麽。林園所有的傭人都停止了手邊的活,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交頭接耳。

陳韶文在大堂旁的一個偏房裏和張釋季坐在一起,火盆裏旺盛的炭火將屋子裏烤得暖暖的。陳韶文脫掉風衣,感到非常疲憊,雖然他的推斷被證明是正確的,可是他絲毫感受不到一絲喜悅。

“我看今晚像是要下雪。”張釋季靜靜地說,也許是沒來得及梳理,他的胡須耷拉著,看上去沒有了往日的威嚴。

“是啊。”陳韶文點點頭,他心中充滿著不安的情緒,他不知道下一刻林園會發生什麽事,五十年恩恩怨怨的結果糾結在這幾天之內發生,實在讓人應接不暇。

“陳探長,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張釋季咳嗽了一聲,說,“事實上今天的結果讓我也感到非常意外,我不知道這樣對林家究竟會產生何種影響,但我總覺得好像還要發生什麽事一樣,這種感覺縈繞我的心頭,使我坐立不安。”

“我也有這種感覺,”沉吟一陣之後,陳韶文說,“從林鬱哲先生去世開始,這幾天發生的事實在是太多了。”

張釋季苦笑著搖搖頭,說:“我看伯智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的一紙遺囑,竟會引出這麽一連串的風波來。”

陳韶文掏出香煙,點燃,說:“也許這就是命運的機緣巧合之處吧,這一切就像是冥冥注定一般。”

“陳探長,恕我冒昧,我想請你談談對整件事的看法。”張釋季扭頭看著陳韶文,冷靜地說。

“整件事的看法?你是說從費思勤的死開始嗎?”

“是的。”

“說起來,在這件案子上我還沒有獲得任何實質性的進展呢。”

“你認為林暉盛就是凶手,是他殺死了費思勤,並企圖毒死林暉嫻,”張釋季意味深長地看著陳韶文,說,“可是你沒有證據。你很聰明,你發現了林園五十年前的秘密,於是你決定采取另一條策略,通過公開這樁醜聞,讓林暉盛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絕望,從而逼迫他認罪。”

陳韶文不置可否地看著張釋季,沒有接話。

“直接、有效、不擇手段,”張釋季提高了音調,說,“可這就是你口口聲聲循章辦事的方式嗎?”

“那又怎麽樣,”陳韶文神情激動地反駁道,“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沒有違反警察條例,更沒有觸犯法律!反觀那些有權有勢的人,他們才是真正的目無法紀、為非作歹,可最後總能利用自己的權勢逃避法律的製裁,在這個權錢交易、官官相護的社會,哪有什麽公理、正義可言!我痛恨一切有罪的人,我會用我力所能及的辦法使他們受到命運的製裁!不擇手段?恰恰相反,相比那些恣意妄為的罪人,我才是最有原則的人,至少我不會采用違反法律的方式去製裁他們!”

張釋季默默地看著陳韶文,過了好一會兒才把臉轉過去,說:“你是我見過的警察中,最特別的一個。”

陳韶文看著窗外,若有所思地說:“要下雪了,要下雪了。”

與此同時,在林園大堂裏,絕望的情緒在林氏三兄弟之間蔓延開來。

“我早就說了,可是你不聽,”林暉源懊惱地對大哥林暉盛說,“現在可好,人人都知道我們的父親不是祖父的親生子,我們身上根本沒有林家的血脈。以後別說家產了,能不能在林園繼續住下去都是個問題咧!”

“……”

林暉盛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三弟,事到如今,你也少說幾句吧。”林暉隆勸道。

“少說幾句、少說幾句,你們要是早聽我的,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哼!”林暉源憤憤地說。

林暉盛沉默不語。

“三弟!”林暉隆提高了音量。

“哼!”

“大哥,你有什麽打算?”林暉隆轉向林暉盛,問道。

“我不知道……”林暉盛有氣無力地說,“我得想想,再想想……”

“唉。”林暉隆歎了口氣,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子邊,茫然地看著外麵。

林暉盛覺得自己的頭都快炸開了,他心煩意亂,渾身乏力。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林暉盛在心中默默地問自己,二十七年的人生在那一瞬間徹底崩塌掉了,引以為傲的身份被事實無情地擊碎,這是一個崩壞到何種程度的世界啊!

“大哥,你去哪裏?”

“我要回房去休息一會兒,我太累了。”林暉盛麵無表情地說。

“大哥——”

林暉盛沒有回頭,他徑直走出門去。外麵很冷,寒風吹在臉上,好像刀子割一般。林暉盛不安地伸出手來,將臉上清涼的水滴擦去,他抬頭望著天,隻見幽暗的天空中飄下一粒粒白色的東西。

“下雪了。”

林暉盛緊了緊身上的棉袍,朝著自己的院子走去。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外麵又開始下起雪來,在張釋季的邀請下,陳韶文決定在林園吃完晚飯後再離開。

“去拿愚癡堂拿一瓶紅酒來。”張釋季曾送給林鬱哲不少上等的紅酒,他吩咐傭人去取一瓶來。

“看樣子這雪還下得挺大,”張釋季看著窗外,說,“好幾年沒有下過這樣的雪了。今年冬天還真是冷啊。”

“是啊。”

“要是雪一直不停的話,你不如在林園住一晚,”張釋季轉過身來,說,“以前我和伯智聊天聊得太晚了,也就在林園住一夜第二天再回去。”

“要是雪下得太大了的話,也隻有如此了。”陳韶文不想走到半路車子陷在雪地裏前進不得。

張釋季走到桌子邊,坐下,撚了一顆花生米放進嘴裏,緩緩地說:“這個家啊,已經被你毀掉了。”

“毀掉它的人不是我,”陳韶文搖搖頭,說,“它早就從內部開始腐爛了,我隻是壓垮它的最後一根稻草罷了。”

張釋季苦笑一下,說:“我看你更適合去當一個律師。”

陳韶文也笑了笑,說:“我不習慣為人辯護。”

“對,你更擅長揭露,而不是掩飾。”

“是的。”

“光靠揭露,是不可能當好一個律師的啊。”張釋季無可奈何地說。

“所以我還是老老實實地當我的警察好了。”

“說得好,哈哈。”

“張律師早年是在英國留學的嗎?”

“是的,年輕的時候去英國念過幾年書,”張釋季點點頭,“那還是光緒二十九年的時候了,當時我已經考中了秀才功名。先父頗有見識,認為與其繼續考舉人,不如送我出國留學,於是托人把我送去上海學習了一年英語,第二年乘船去了英國。到了英國之後,我考上了倫敦大學學院,在那裏念了四年書,回來的時候是光緒三十四年。那個時候林佐駿老先生正想將伯智送出去留學,就請我幫他補習英語,我們倆就是這麽認識的。”

“原來如此。”

“啊,轉眼之間四十年過去了,物是人非,真是令人感歎啊。”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貧賤,坎軻長苦辛 。”陳韶文輕聲吟道。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張釋季亦出言和道。

這時傳來敲門聲,一個傭人端來了一瓶紅酒。張釋季興致勃勃地打開酒瓶,倒滿酒杯,說:“今日倒要與陳探長好好喝上兩杯。”

陳韶文舉起酒杯,與張釋季碰了碰,然後滿懷心事一飲而盡。

二人邊聊邊喝,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一瓶紅酒也很快被兩人喝光。張釋季雙頰微紅,摸了摸胡須,說:“外麵的雪好像停了。”

陳韶文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說:“雪的確是停了。”

這一晚的雪下得頗大,雖然隻下了不到兩個小時,可是地上已經積起了兩三寸的雪。這一帶冬日極少下雪,如此的雪景實在令人感到驚奇。

“不了,我該走了,”陳韶文從衣架上拿起風衣,說,“時間也不早了,張律師要是也回城的話我們可以一並走。”

“我今晚就住在這裏。”張釋季搖搖頭,說。

“那恕我先告退了。”陳韶文拱拱手,說。

“一路小心。”

陳韶文從屋子裏出來,月亮在天空放出冷冷的寒光,庭院被積雪覆蓋,看起來像棉花般輕柔、蓬鬆。這時他看見一個人影踏著積雪朝這邊走來。

“是陳探長嗎?”

“是的。”

“您準備回去嗎?”

“是的。”

“那您留神腳下,下雪路滑。”人影走近,原來是管家林嘉,隻見他從棉袍裏拿出一支手電筒,打開為陳韶文照亮腳下。

“多謝。”

“哪裏,是夫人讓我負責來送陳探長的。”

陳韶文抬腕看了看表,指針正好指在晚上七點十五分上。

“夫人呢?”

“在房間裏休息呢。”

“哦,那林暉盛先生呢?”

“大少爺剛下雪的時候就回屋去了,說是要休息一會兒,吩咐誰也不準打擾。這不連晚飯也沒吃呢。”

陳韶文點點頭,說:“林小姐呢,情緒還穩定嗎?”

“聽說還挺穩定的。”

“哦。”

“今天發生的事實在是太出人意料了,任誰也接受不了。”

“嗯。”

“說實話,”林嘉突然停止腳步,不安地看著陳韶文,說,“我怕大少爺一時想不通,做出什麽傻事來。”

陳韶文怔了一下,說:“林暉盛先生在房間裏還沒出來?”

林嘉搖搖頭,說:“不知道,應該還在屋子裏吧。”

陳韶文想了想,說:“你跟我一起過去看看吧。”

“好。”林嘉在麵前帶路,兩人來到與愚癡堂隔著一個甬道的院子前,這裏叫漱心齋,是林暉盛的住處。

踏入院門的時候,月光均勻地灑在雪地之上,陳韶文看到院子裏的雪好像一整塊白色的地毯,上麵沒有任何的足跡。

“您瞧,燈亮著,大少爺應該在裏麵。”林嘉指了指前方,說。

“嗯。”

林嘉走到門邊,伸出手來敲了敲,說:“大少爺,我是林嘉,陳探長要走了,過來跟您道個別。”

門裏沒有任何反應。林嘉提高音量又說了一遍,可是門裏依然什麽響動也沒有。

陳韶文有些不安地上前敲了敲門:“林暉盛先生,你在裏麵嗎?”

可是無論兩人怎麽敲門,裏麵也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奇怪,”陳韶文走到窗子邊,伸手試了試,窗子是從內鎖上的,“人到哪裏了?”

“也許……”林嘉含糊其辭地說,“是睡著了吧。”

陳韶文搖搖頭,他順著漱心齋走了一圈,仔細觀察著地麵,隻見房子周圍的雪地十分平整,絲毫沒有踩踏的痕跡。

“這房門的鑰匙除了林暉盛先生以外,還有誰有?”陳韶文重新回到門前,對林嘉說。

“房門的鑰匙隻有大少爺自己才有。”林嘉回答道。

陳韶文打量著這扇門,這裏和愚癡堂一樣,也是一扇木門,可是看上去十分結實,鎖眼周圍也沒有破壞的痕跡。陳韶文走到窗子邊,對林嘉說:“看來隻能把這扇窗子打破進去看看了。”

林嘉似乎嚇了一跳,他戰戰兢兢地說:“大少爺有危險嗎?”

“不知道。”

陳韶文將風衣脫下來,裹在手上,然後猛地揮拳擊碎了一塊玻璃。清理好殘留在窗框上的玻璃碎片之後,陳韶文伸手進去將窗子的插銷拔開,打開了窗戶。屋子裏似乎燃著火盆,十分溫暖,一打開窗子,冷風“嗖嗖”地朝裏灌。陳韶文翻進屋子裏,走到門口,發現除了門鎖外,房門上的插銷也是自內鎖上的。他打開房門,放林嘉進來。

這裏是漱心齋的客廳,正對著門是一張八仙桌,右邊靠牆是一個多寶格,上麵放著一些瓷器古玩,左邊有一扇小門,再進去就是林暉盛的臥室了。陳韶文走到臥室門前,伸手推了推,發現門沒有鎖。

“啊——”

當陳韶文推開臥室門的時候,眼前的場景讓他當場愣住。林嘉在他的身後發出一聲淒厲的叫聲。

一根麻繩穿過橫梁,林暉盛的脖子就吊在這根麻繩上——他似乎剛剛吊上去不久,身體還在微微擺動。

陳韶文見狀急忙上前,從地上將椅子扶起,踩上去,再從衣兜裏掏出一把小刀,割斷麻繩,並在林暉盛掉到地上之前一把扶住他。

“快!把他扶到**!”陳韶文命令道。

“哦……好、好!”這時林嘉才從驚恐中回過神來,他急忙幫著陳韶文將林暉盛抬到**。

陳韶文伸手摸了摸林暉盛的脖子,已經感受不到他的脈搏了,可是他的皮膚還留有餘溫,說明剛死沒多久。陳韶文將林暉盛的衣襟解開,用力擠壓他的胸腔,可是這一切都太遲了,林暉盛已經死了。

“大少爺!”林嘉拖著哭腔喊道。

陳韶文抓住林嘉的肩膀,將他推出房間。

“你去把張釋季律師叫來,叫我的手下也來。記住,除了他們以外,任何人都不準放進院子。”

林嘉慌慌張張地離開之後,陳韶文轉過身來看著**的屍體。林暉盛依舊是室外的穿著,厚實的棉袍裏穿著白色的短衫和長褲,他的頭發耷拉在額前,麵色發紫,神情猙獰,十分駭人。

這間臥室裏沒有窗戶,陳韶文抬頭發現在房梁的末端兩邊,各有四個銅錢般大小的通風小孔。臥室麵積不大,一進門正對的是一張帶蚊帳的檀木床,床頭有一個小櫃子,櫃子上放著一盞台燈。進門的右手是一張書桌,書桌上放著台燈、筆筒以及一些賬本。書桌旁靠牆是一個大櫃子,櫃子上著鎖,看起來是存放賬本之用。臥室裏燃著火盤,十分暖和。

這時院子外傳來一陣吵雜的聲音。張釋季拄著手杖,快步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高喊:“陳探長,到底出了什麽狀況?”

陳韶文走到門口,將張釋季迎了進來。

“暉盛他……上吊了?”

“是的。”

“唉,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張釋季走進臥室,看著林暉盛的屍體,臉上露出了痛惜的神情。

陳韶文將現場的情況簡要介紹了一下。

“門窗都是自內鎖上的嗎?”

“是的。”

張釋季用自責的語氣說:“唉,我早該想到的,你逼他逼得太緊了,今天這樣沉重的打擊對他來說根本無法承受啊。”

“……”

陳韶文臉色鐵青,他也沒想到林暉盛竟然想到自殺。

“作孽啊作孽。”

“這確實是我沒有料到的事。”

沉默良久,陳韶文方才懊惱地說道。

張釋季長歎一口氣,說:“但願這場悲劇就此落幕吧。”

“希望如此。”

民國三十七年發生在林園的一係列慘劇,以林暉盛的死暫告一個段落。

完稿之前,我再度到一柳家去。

上次我來的時候是冷冽刺骨的初春時節,稻田裏一片枯黃,如今已是一望無際的金黃稻穗隨風搖擺的秋季。我走過已經毀壞的水車旁,爬上隔開一柳家北端的低崖,進人樹叢內,然後向南望著一柳家。

聽說在這次財產稅製及農地改革下,一柳家已沒落了,保留著本陣原來麵貌的主屋建築,看起來也更頹敗了。

我的眼光轉向鈴子埋葬寵貓的宅邸角落,發現那一帶長滿了一種紅黑色名叫彼岸花的曼珠沙華,就好像染著可憐的鈴子的血那般,正顫抖地在風中綻放著。

——橫溝正史《本陣殺人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