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情盡付東流水

“喂,胡蝶嗎,”從電話裏傳來一個急促的聲音,“你今天有什麽安排嗎?”

“嗯?”胡蝶怔了一下,說,“沒有安排,有什麽事啊?”

“太好了,你能在半個小時之內趕到南門車站嗎?”

“南門車站?”

“是啊,你要是能在半個小時內趕到我就去買下一班的車票了。”

“車票,你要去哪裏啊?”

電話那頭的聲音有點不耐煩:“見麵再說吧,你半個小時內能趕到嗎?”

胡蝶抬頭看了看掛鍾,說:“可以,我打車來好了。”

“那行,我去買車票了,你趕快來,我在車站門口等你,見麵再說。”話沒說完,電話就被掛斷了。

距離上次見麵已經過去三天的時間了,這幾天裏胡蝶絲毫沒有杜撰的消息,發短信不回,打電話總關機,不知道他在幹什麽。現在杜撰莫名其妙打來一個電話,讓她馬上趕到南門車站,胡蝶覺得他應該有什麽重要的事需要自己幫忙,於是趕緊收拾停當,出門打了一輛出租車朝南門車站而去。

胡蝶剛下出租車,就看見杜撰站在車站門口東張西望。

“這裏、這裏,”一看到胡蝶,杜撰連忙招手示意她過來,“你怎麽現在才來,還有幾分鍾就要開車了。”

“到底要去哪裏啊?”

“去青衣縣。”

“去青衣縣幹什麽?”

“先上車再說吧。”

杜撰拉著胡蝶急匆匆朝車站裏走去,穿過候車大廳,大巴司機站在出入口朝他們揮手:“去青衣縣的,趕快上車,馬上就要開了。”

杜撰衝司機點點頭表示感謝,拉著胡蝶上了車。大巴已經坐滿,隻有後排還有兩個空著,杜撰示意胡蝶坐靠窗的位置。胡蝶剛一坐下,大巴車就開了,杜撰將挎包放在行李架上,在胡蝶旁邊的座位坐了下來。

“你這幾天到哪裏去了,也不回我的短信,連電話都不接。”胡蝶不滿地說,這時她注意到杜撰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頭發更是亂成一團,大衣的下擺也有些皺了,看起來好像幾天都沒休息好的樣子。

“這幾天我都在外麵跑來跑去。”杜撰淡淡地說。

“哦?”

“我去了市圖書館、檔案局、公安局、報社、轄區派出所,還去了一次梅鎮。”

“你都調查什麽了啊?”

“我想知道除了死掉的林暉盛外,林氏三兄妹後來的情況。”

“結果如何?”

杜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民國三十九年,林暉隆去了美國,不久之後林暉源去了香港,隻留下林暉嫻一個人守在林園,那個時候她已經生下了費思勤的遺腹子。那個孩子活著的話,現在應該已經六十歲了。”

“能找到他嗎?”

“我這幾天就是在忙這個,”杜撰抓了抓頭發,說,“今天上午才得到確切的消息,這個孩子還活著,叫喬萬康,現在是青衣縣環衛局的一位退休職工。”

“這麽說我們去青衣縣就是去找這個喬萬康?”

“是的。”

“你是不是懷疑這個案件還有什麽隱情?”

杜撰將頭靠在椅背上,沉默了好一陣才開口說道:“現在說這些還為時尚早,我隻是覺得需要見見當事人,掌握更多的情況。”

胡蝶知道現在問他也問不出什麽來,索性扭頭看著窗外,不再說話了。

杜撰覺得自己的眼皮越來越沉,他靠在椅背上睡著了。

“喂,醒醒,快到啦。”

“嗯?”杜撰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胡蝶正看著自己,他哼哼唧唧地問了一聲,“現在幾點了?”

“快到十二點了。”胡蝶看了看手表,說。

“哦,我睡了有一個小時了啊。”杜撰自顧自地嘟囔道。

“嗯,你還說夢話呢。”胡蝶認真地說。

“我說什麽夢話了?”杜撰的樣子看上去有點緊張。

“沒聽清楚。”

“哦,看來我說得很小聲,”杜撰抓抓頭發,說,“要是被前後排的人聽見了,丟人可就丟大了。”

“你這幾天都沒怎麽休息好吧?”

“這幾天確實沒怎麽睡覺,”杜撰在座位上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說,“我晚上一直在思考問題,不知不覺就天亮了。”

“也別把自己弄得太累了啊。”

“嗯,知道了。”杜撰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大巴車駛進了縣城,拐過一個路口之後就是汽車站了。司機將大巴車靠邊停下,車上的乘客紛紛站起身來從行李架上取行李,杜撰起身取下挎包,和胡蝶一起走下大巴車。汽車站顯得有些混亂,杜撰和胡蝶剛一下車,一群人就圍了上來,有問要不要住店的,有問要不要打車的。杜撰一言不發,拉著胡蝶突破人群的包圍,走出汽車站。

“你吃早飯了嗎?”

“嗯?”

“你一定沒吃早飯吧。”胡蝶將頭發朝耳邊攏了攏,說。

“嗯,沒吃。”

“不吃早飯可不行啊,”胡蝶皺起眉頭,說,“現在都十二點了,我們先把午飯吃了再說吧,即使要找人也得等到下午去了。”

杜撰看了看手表,無奈地說:“好吧。”

青衣縣城並不大,沿著清江兩岸各有兩條主幹道,一座水泥大橋連接著南北兩岸,汽車站在北岸。杜撰和胡蝶沿著馬路朝前走了幾百米,拐進一條小街上,看起來這條街上的餐館比較多。杜撰挑了一家看起來比較幹淨的餐館,找了一個清淨的位子坐下,隨便點了幾個家常菜。

“老板,請問環衛局怎麽走啊?”點菜的時候,杜撰趁機詢問老板。

“環衛局啊,那要過河了,”老板在圍腰上擦了擦手,熱情說,“從這邊過了橋之後朝右一直走,大概走十分五分鍾的樣子就能看到了,就在路邊,環衛局的對麵是一家超市,很容易找到的。”

“謝謝了。”

“不客氣。”

胡蝶喝了一口白開水,說:“你有那個喬萬康的電話嗎?”

杜撰搖搖頭,說:“我隻查到了住址,還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呢。不過我在青衣縣公安局還有熟人,實在不行請他幫幫忙應該可以的。”

“哦?”

“說起來我在青衣縣已經參與過兩件案子的偵破工作了,一件是薑侯村出土漢墓殺人案 ,一件是紅葉山莊殺人案,因此認識縣公安局刑警中隊的一些人。”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杜撰以前辦過的案子,這家餐館上菜倒是很利索,沒一會兒就把菜都上齊了。杜撰和胡蝶停止了聊天,埋頭吃飯,很快就把桌子上的菜一掃而空。

走出餐館之後,胡蝶對杜撰說:“哎,除了林暉嫻和費思勤的這個兒子,你這幾天還調查出什麽?”

杜撰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說:“我還想找一個人,不過他應該已經不在世了吧。”

“誰?”

“調查這件案子的警官陳韶文。”

胡蝶點點頭,說:“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的後人。”

“我已經拜托刑警隊的熟人幫我查了,應該很快就會有結果的。”

兩人一邊說一邊走上了大橋,因為下遊建有清江水庫,所以青衣縣境內的清江河麵很寬,水流也變得緩慢起來。清江是由上遊的雪山融水匯集而成,每到冬季它的水量就變得很少,原本寬闊的河麵隻剩下原有的三分之一。連接青衣縣南北兩岸的這座大橋還是由五十年代援華的蘇聯專家設計修建的,橋麵很窄,這幾年縣政府正籌劃在上遊一公裏的地方再建一座新大橋。兩人走過大橋之後朝右轉,清江南岸是老縣城所在,主要的居民區都在這裏,比較繁華,北岸是後來建設的,基本都是政府機關和工廠企業,也有一些新建的居民小區,大多都是比較高級的電梯公寓。

走了大概十五分鍾左右,杜撰看到了超市的招牌,他朝街對麵看去,果然發現了環衛局的大門,於是示意胡蝶過馬路。

“那個喬萬康具體住址是多少啊?”

“三單元401,”杜撰看了看手機,說,“不知道他在不在家。”

“中午的話一般老人家都應該在家的吧。”

環衛局的院子很小,裏麵隻有兩棟樓,前麵一棟是辦公樓,後麵一棟是家屬樓,看起來兩棟樓都很老舊,應該有快二十年的曆史了。樓道很窄,杜撰和胡蝶爬上四樓,敲了敲401的門。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一個頭發灰白的小個子老太太疑惑地看著門前的二人,說:“你們找誰?”

“請問喬萬康在嗎?”

“在,”老太太轉身對屋裏喊道,“老喬,有人找你。”

隻見一個身材瘦小的老人走了出來,他戴著厚厚的眼鏡,頭頂全禿了,臉上溝溝壑壑,看起來飽經風霜。

“你們是……”喬萬康眯起眼睛,看著杜撰和胡蝶。

“你好,我叫做杜撰,是一位撰稿人,因為對民國三十七年的林暉盛殺人案很感興趣,所以想搜集一些資料,你要不介意的話,能和我談談嗎?”

聽到杜撰的話,喬萬康愣了一下,喃喃地說:“撰稿人,是報社記者一類的嗎?”

“差不多吧。”杜撰抓抓頭發,說。

“先請進來吧。”喬萬康讓出道來。

杜撰和胡蝶走進屋去,這是一個兩室一廳的房子,客廳不大,裏麵的沙發、櫃子、茶幾、電視機都是很老舊的東西。客廳沒有窗戶,因此光線有些暗,杜撰和胡蝶在沙發上坐下,喬萬康則坐在對麵的一張扶手藤椅上。

“我去給你們倒一點水來。”老太太轉身朝廚房走去。

“謝謝,真是太客氣了。”杜撰連忙點頭致謝。

“你叫什麽名字?”喬萬康盯著杜撰,慢吞吞地說。

“哦,對了,這是我的名片。”這時杜撰不知從哪裏變出來一張名片,雙手畢恭畢敬地遞給喬萬康。胡蝶趁機瞥了那張名片一眼,發現印在上麵的頭銜竟然是某某雜誌社的特約編輯。

喬萬康接過名片,很仔細地看了一遍。

杜撰和喬萬康寒暄一陣,說:“我們這次來其實是想向你了解一下你母親的事情,希望你能和我們談談。”

“我母親嗎……”喬萬康頓了頓,說,“你們想知道什麽?”

“請問你母親是什麽時候去世的?”杜撰連忙問道。

喬萬康沉默了一陣,說:“那是1966年年底,我十七歲,我妹妹十二歲,當時我父親被造反派抓起來批鬥——我們已經失去了和他的聯係——生死未卜。我母親也被抓起來批鬥過好幾次,我親眼看見造反派用香煙頭燙我母親的手。”

說到這裏,喬萬康又沉默了一陣,然後說:“那天我接妹妹放學回家,平時家裏門都是打開的,可是那天卻關上了,我也沒在意,就拿出鑰匙把門打開,誰知道卻發現我母親用一根皮帶把自己吊在床頭,身子已經涼透了。”

聽到這裏,胡蝶心情沉重地看了杜撰一眼,可是杜撰的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隻是直直地看著喬萬康。

“後來多虧一位鄰居的幫助,才借到一輛三輪車,把我母親的遺體拉到郊外的荒地裏埋了。當時也沒有棺材,就是用一張草席卷了卷,然後在土堆上插了一塊木牌子。母親死了,父親也杳無音信、生死不明,我和妹妹形同孤兒,我隻好去河灘上背石頭換點吃的,晚上就睡在河邊的工棚裏,一天幹下來兩個肩膀上的皮都被磨爛了。”

喬萬康說得很慢,臉上也看不出有什麽悲戚唏噓的表情,好像說的都是別人的故事,可是他說的每一個字落在胡蝶的心裏,都顯得很沉重。

“請問你的父親叫什麽名字?”杜撰問道。

“我父親叫喬複生,”說到這裏喬萬康停了一會兒,說,“其實要算起來的話他應該是我的繼父——我母親在世的時候從來沒有跟我說過我的身世,這些事情都是我父親後來告訴我的。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可是我父親待我很好,如同親生,甚至比我母親還好。”

“哦?”杜撰揚了揚眉毛,說,“你母親不喜歡你嗎?”

喬萬康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我覺得母親好像從來沒有把我當作她的親生子看待,當我們說話的時候,我能從她的眼神裏看出冷漠和無動於衷。”

“那你妹妹呢,”杜撰問道,“你母親對你妹妹怎麽樣?”

“也說不上特別好,”喬萬康撓撓頭,緩緩地說,“母親好像就是這樣一個性格,對誰都是冷冰冰的。我父親的性格則完全相反,對誰都很好,十分熱情。說到這裏,我想起一件事來。我上小學的時候,和同班的一個同學打架,小孩子打架下手也沒個輕重,對方把我的眼睛給打腫了,我情急之下用鉛筆朝那個小孩的眼睛戳過去。結果鉛筆尖紮中了那個小孩右眼框下的位置,隻差一點點就把他給戳瞎了。那個小孩的父親是部隊的一個領導,學校也怕擔責任,就把我母親叫來,給對方賠禮道歉。事後母親把我從學校接回來,又氣又急,就用父親的皮帶狠狠地抽我。我到現在還能記得母親當時的眼神,十分可怕,好像當場就想用皮帶把我打死似的,我從來沒見母親那麽生氣,她的臉都扭曲了……”

喬萬康歎了口氣,繼續說道:“從那以後,我對母親一直很怕。我父親也打過我,可是我總能從我父親的眼神裏看到疼愛和恨鐵不成鋼。隻有我母親的那一次,我真怕她會當場打死我。事實上那次我也確實被打個半死,因為躲避皮帶的抽打,我的頭磕到了桌子角上,暈了過去。後來據說是我父親回來以後從我母親手裏搶下皮帶,又把我背到醫院去,我的頭上縫了七針,在醫院裏躺了兩天。後來我才知道,對方的家長和我父親早有宿怨,因為這件事使雙方的關係更加惡化。後來我父親在文革中之所以被鬥得很慘,也有對方趁機落井下石的原因。”

“原來如此,怪不得你母親會那麽生氣。”杜撰點點頭。

喬萬康也跟著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那麽你父親是什麽時候和你母親結婚的呢?”杜撰繼續問道。

“1950年,”喬萬康舔舔嘴唇,緩緩說,“那年我父親從部隊上轉業到青衣縣縣政府工作,經人介紹認識了我母親,兩人不久就結了婚。”

“你母親在世的時候有沒有和你說過她以前的事呢?”

喬萬康搖搖頭,說:“她一次也沒有提起過。當初我父親和我母親結婚的時候,因為我母親的出身成份不好,曾遭到很大的阻力,所以我母親從來不跟別人提自己以前的事——包括我和我妹妹在內。我都是在我父親被造反派抓起來批鬥的時候,聽見有人罵我母親是大地主家的嬌小姐,才隱約知道一點我母親的過去。”

聽喬萬康這麽說,杜撰的臉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那你母親死的時候,有沒有留下什麽遺書之類的東西?”胡蝶突然開口問道。

“沒有,她什麽也沒留下來。”

“你母親自殺前的一段時間,有跟你說過什麽沒有?”

喬萬康想了想,說:“當時母親幾乎每隔幾天就要被抓去批鬥一次,晚上回來的時候身上到處都是青紫瘀傷,還有香煙頭的燙傷。母親千方百計地打聽父母的下落,可是什麽也打聽不到,她讓我好好照顧妹妹,還說無論如何讓我們一定要堅持下去。說這話的時候,我也沒想到母親已經準備輕生了。”

杜撰歎了口氣,說:“你母親還有幾個哥哥,你後來有他們的消息嗎?”

喬萬康搖搖頭,說:“沒有,要不是後來我父親告訴我,我還不知道我母親曾有哥哥。聽我父親說,1950年的時候我母親在香港的哥哥曾給他寫信,想讓她也去香港,不過當時我母親正要和我父親結婚,為了避嫌,連信也沒有回。”

杜撰“哦”了一聲,說:“那麽關於你的身世,你父親是怎麽跟你說的?”

“他說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他和我母親結婚的時候我已經一歲多了,我的親生父親早已經不在人世了。”

“他沒有跟你說你的親生父親是誰?”

“沒有,他說我母親解放前是有錢人家的小姐,梅鎮林園就是我母親家的舊宅。”喬萬康停下來,喘了口氣,說,“後來我自己去查了一些資料,才大概知道一點我母親以前的事。唉,不過就算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呢,那都是我出生前的事啦。我這大半輩子都過得很苦,那些什麽有錢人家的事和我根本沒有任何關係,我也從來不去想它。現在我的兒子和女兒都成家了,也有一份安穩的工作,我已經很欣慰了,就想著和老伴一起過一個平平淡淡的晚年生活就好。”

“你父親是什麽時候去世的呢?”

“1995年,”喬萬康看著杜撰,說,“我父親去世之前我在公墓買了一塊雙人墓地,給我母親也立了一塊碑。我母親原來的那個墓早已經不在了,八十年代的時候建工廠,把那裏全部給推平了。”

“那公墓是在青衣縣嗎?”

“是的,就是歸園公墓。”

杜撰點點頭,說:“知道了,今天真是感謝你能跟我說這麽多。”

喬萬康笑了笑,說:“沒什麽,難得還有人想找我這樣的一個老頭子聊天,不知道我提供的情況對你是否有用。”

“很有用,”杜撰站起身來,說,“今天真是謝謝你了,時間也不早了,那我們就不打擾,就此告辭吧。”

喬萬康起身把杜撰和胡蝶送到門口,這時他突然想起什麽,小聲對杜撰說:“對了,我想起一個事,不知道有沒有用。”

“什麽事?”杜撰轉身看著喬萬康,問道。

“我想起來母親去世前一天,曾跟我說過一句話,可是我一直都不知道她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是什麽話?”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杜撰怔住了,他微微眯起眼睛,說:“除了這句話之外,她還說了什麽?”

喬萬康搖搖頭,說:“現在仔細想想,我母親這句話應該也不是對著我說的,好像是在自言自語,當時我還問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她就搖了搖頭,什麽也沒說。”

“我知道了,”杜撰重重地點了點頭,說,“非常感謝。”

告別了喬萬康,從環衛局家屬樓裏走出來以後,杜撰一直默不吭聲,低頭想著什麽,胡蝶見狀也不便出言打斷他的冥思,默默地走在後麵。大概走了十五分鍾之後,兩人又回到了橋頭,杜撰抬起頭來,攔住了一輛經過的出租車。

“我們去哪兒?”胡蝶看著杜撰,問道。

“去歸園公墓。”杜撰一邊說一邊坐進了出租車。

胡蝶趕忙也坐上出租車,說:“林暉嫻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呢?”

杜撰的臉上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說:“林暉嫻的話意思很明確。”

“是什麽啊?”

杜撰似是而非地回答道:“整塊拚圖現在已經拚上一大塊了,還差一點點就可以還原整幅拚圖啦。”

見杜撰這麽說,胡蝶知道再問也是枉然,索性不再說話。出租車駛出縣城,朝郊外開去,開了大約二十多分鍾後,來到了歸園公墓的大門前。公墓的大門被設計成一個大大的石牌坊,看上去古香古色。

杜撰下了出租車,邁步朝裏走去,公墓占地很廣,還分了好幾個園區。胡蝶緊緊地跟過來,說:“公墓這麽大,怎麽找林暉嫻的墓啊?”

杜撰看了看手表,說:“我們分開找,找到了就打電話通知一下。”

“喂——”

還沒等胡蝶發表意見,杜撰已經大踏步朝另一邊走去。

“哼。”

望著杜撰遠去的背影,胡蝶雖然一肚子氣,可也沒辦法,隻好在墓園裏挨個兒尋找林暉嫻的墓碑。整座公墓裏什麽人也沒有,十分安靜。看著一個個的墓碑,胡蝶覺得自己的脊梁骨有些發涼,她看了看四周,哪裏還找得到杜撰的影子,她不禁暗暗罵起了杜撰。

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著實把胡蝶嚇了一大跳,她從提包裏拿出手機,從裏麵傳來了杜撰的聲音:“我找到了。”

“你在哪裏?”

杜撰報告了自己的方位後就掛掉了電話,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胡蝶也顧不得罵了,急急忙忙朝杜撰的方向跑去。

“這個就是喬複生和林暉嫻的墓。”看到胡蝶後,杜撰指了指身前的墓碑,說。

“哦……”胡蝶嘟嘟囔囔地走到杜撰身後,發現這是一塊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上麵嵌著喬複生和林暉嫻的合照。照片上的喬複生看上去大約三十多歲,很瘦,梳著分頭,雙目有神,棱角分明,嘴唇很厚,穿著深色中山裝,眉宇間透著一股軍人特有的英武之氣。林暉嫻留著齊耳短發,素麵朝天,穿著一件灰土布衣服,雖然沒有任何妝飾,卻絲毫無損於她的美貌,反而更顯出一份質樸之美。

“一想到這樣一位美麗女子的一生是如此悲慘,我心裏就很難受。”胡蝶說。

“哦?”杜撰扭頭看了看胡蝶。

“難道你不是這麽想的嗎?”胡蝶反問道。

“唔,我不想在調查的過程中摻入任何個人的感情,這會影響我的判斷。”杜撰喃喃地說。

“可你是人不是機器。”

“我可是一個冷漠的人。”杜撰麵無表情地看著胡蝶,說。

“不,我覺得你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隻是你從來都不習慣在別人麵前表露自己的感情而已——你總是用高速運轉的大腦來武裝自己,卻忘了人與人之間最坦誠的交流是要靠心靈的。”

“是嗎?”杜撰盯著大理石墓碑,過了一會兒,說,“我一直都認為隻有智慧才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東西。”

胡蝶正要說話,卻突然被一陣電話鈴聲打斷。

“喂……好……我知道了……太好了……你把地址發到我手機上吧……我明天會去拜訪的……真是太謝謝你了……好……再見。”

“什麽事啊?”見杜撰麵露喜色地掛掉電話,胡蝶連忙問道。

“刑警隊的老羅幫我找到了陳韶文的後人,他說他們還保留著當年陳韶文的日記。”杜撰情不自禁地抓住胡蝶的肩膀,說。

“那真是很幸運了,可以看到許多第一手的資料了。”

“是的,”杜撰看了看手表,說,“我們走吧,今天先回去,明天我們再一起去拜訪陳韶文的後人。”

杜撰和胡蝶離開歸園公墓,打車回到縣城,在車站搭上了返程的班車。杜撰似乎對於明天的拜訪很期待,他坐在車上,臉朝外看著車窗外疾逝的風景,左腿情不自禁地上下抖動著,甚至還輕聲哼起了馬賽曲。

“還真是很少看見你心情這麽好呢。”胡蝶說道。

“嗯?”杜撰回過頭,說,“這是因為現在我腦子裏的一些疑惑說不定明天就可以得到解答了。”

“是什麽樣的疑惑啊,能給我說說嗎?”

“明天我會告訴你的,”杜撰笑了笑,說,“對了,你們學校圖書館有《中華民國民法典》嗎?”

胡蝶愣了一下,說:“法學院圖書館有一套《六法全書》。”

“外人能夠借閱嗎,我想看一看。”

“恐怕不能,不過要是單借一本《中華民國民法典》的話,我能幫你借出來。”

“你隨身帶了借書證嗎?”

“帶了。”

“太好了,圖書館幾點關門?”

“下午五點。”

“唔……”杜撰看了看大巴車上的電子鍾,說,“我們差不多四點半到站,然後直接打車過去,希望能來得及。”

“哦……”

“現在我要睡一會兒了。”

“好的。”胡蝶從提包裏拿出手機,插上耳機開始聽歌。

班車到站的時候差不多已經四點三十五分了,杜撰拉著胡蝶一路小跑出了車站,攔下一輛出租車,朝目的地疾馳而去。

“師傅,請開快一點,我們趕時間。”杜撰迫不及待地對出租車司機說。

“好的,不過現在快到下班時間了,路上車多。”

杜撰點點頭,不再說話。出租車司機嫻熟地在大街小巷穿行,當抵達學校門口時,指針才剛剛走到四點四十八分的位置。

“我們跑快一點,還來得及。”杜撰跳下出租車,一路朝著圖書館的方向跑去。

胡蝶抓住提包,緊緊地跟在後麵。當兩人氣喘籲籲地跑到圖書館門口時,還有五分鍾就關門了。

“我幫你拿包,你快進去借書。”杜撰從胡蝶手裏接過提包,催促道。

胡蝶拿起借書證,跑了進去。杜撰來到圖書館對麵的路邊長椅上坐下,靜靜地等胡蝶出來。大約十分鍾後,胡蝶和最後一批借書者一起從圖書館裏走了出來,手裏捧著厚厚的一本硬皮書。

“借到了?太好了。”杜撰拿過那本書,迫不及待地翻開。

“你要查什麽啊?”

“算了,我們先找個地方喝點東西吧,邊喝邊看。”杜撰改變了主意,他合上書,對胡蝶說。

“好。”

兩人來到上次那家茶餐廳,點了一壺東方美人。杜撰將書放在桌子上,仔細地查閱著,胡蝶則坐在對麵默默地喝著茶。

大約半個小時後,杜撰滿意地合上書,端起麵前一口沒動的茶,說:“好了,該查的已經查完了,你走的時候把這本書帶回去吧,找個時間還掉就行了。”

“你到底在查什麽啊?”

“唔,我主要看了民法典的第五編《繼承》部分,”杜撰抓抓頭發,說,“很有意思,不,是非常有意思。”

“算了,你老是這樣說話說一半,吊我胃口。”胡蝶不滿地說。

“我不是故意的,隻是職業習慣問題而已,”杜撰微微一笑,說,“要是不會吊人胃口,怎麽寫小說吸引讀者啊。”

“就知道狡辯。”

“沒有的事。”

“哼。”

兩人在茶餐廳坐了一會兒,吃完飯後杜撰打車將胡蝶送了回去,當他回到家的時候,已經七點多了。杜撰脫掉外套,換上一件深藍色棉睡袍,打開電腦查看了一下郵箱,又在MSN上和一位編輯聊了一會兒天。不到九點杜撰就關掉了電腦,他從**拾起一本沒看完的推理小說,一口氣看到了淩晨兩點。

杜撰合上最後一頁的時候,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酸痛,他去洗了一個澡,便鑽進被窩裏睡覺了。不知道是不是白天太過勞累,杜撰做了一個夢。在夢裏他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他看不清她的臉,隻是覺得她很漂亮。兩人在一起說話,突然出現了幾個黑衣人,不由分說地將那個女人搶走了。杜撰能看見那幾個黑衣人在折磨那個女人,女人苦苦地哀求著。杜撰想要去救她,可是絲毫動彈不了,嗓子裏也喊不出聲音。他掏出了手機,想打110,可是撥了幾十遍全撥錯了號碼。

當杜撰從夢中驚醒的時候,他看了一眼時間,淩晨四點二十七分。杜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倒在**,再度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