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意義

落地沙海,是晚上八點。下飛機時,陰雨綿綿。已是盛夏的天氣,天氣燥熱。何衝上出租車時,就開始抱怨,今年沙海的天氣是見了鬼了,幾乎被雨水所包圍。我讓他先回去休息,他卻說自己在飛機上睡飽了,堅持要陪同我去看看許小年。更重要的是,他想見見小石頭。

到許小年家時,人比我想象中的多。許小年父母從國外回來了。他們看上去有些悲傷,畢竟他們幾乎晚了半年才知道女兒的死訊。如果不是許小年快要生產,她不會在宗孟的判決結果下來前,將這個消息告訴他們。從進門時,許小年給我投來的眼神判斷,她也有著自己的不甘心。她的父母無時無刻散發出來的悲傷情緒,或許更讓她難過。這就是許小年在電話裏說的她麵臨的“不太好過。”

小石頭第一眼見到何衝,就表現出了歡喜。尤其是何衝給他帶回了許多的禮物。他們大概是唯一在悲傷之外的兩個角色,於是他們結伴去了小石頭的房間裏玩著玩具。

趁著許小年父母下樓去散步時,我問起許小年的近況。她摸著肚子說這兩天不太好過,孩子比較鬧騰,下腹偶爾會疼。大概是預產要到了,孩子在肚裏有些待不住,迫不及待要出來了。她還說起,明天她就要去住院,準備手術了。孩子胎位不正,加上臍帶繞頸,自己生是不可能,隻能選擇剖宮產。

她的意思是選擇提前一天,讓孩子出世。我問及原因,她輕聲說:“因為明天是小悠子的生日。”

當她提起許小悠時,我回頭看到許小悠依然是跟在我身後的。在我和許小年說話時,她進了她曾住過的房間,大概是去懷念過往了。當我起身,不自覺地跟著許小悠進入那間房時,看著她躺在**,似在懷念那一晚她和許小年同床而眠,說著屬於姐妹之間的悄悄話。鼻子忍不住有些發酸,眼角竟然落下一滴淚。

許小年問我:“怎麽了?”

“沒事,沒事。”我說,“挺好的,挺好的。”

我其實在想,大概冥冥之中或許是有安排的。為何選擇這時候回來,一切都有著目的。許小年又問我,她希望這一胎是個女孩。他們已經有一個兒子了,兒女湊成一個“好”,大概是對妹妹最好的交代。

我一再地說:“相信我,一定是個女孩。”

許小年在招呼我喝口茶時,我自然而然地問起了他父母的狀態。她搖搖頭說,至親去世,就算此前發生過多少矛盾,都是會難過的。尤其他們現在堅持認為,許小悠該入土為安了。

經她這麽一說,我才意識到,許小悠的屍身已經在警局停了幾乎半年時間了。她在那冰冷的鐵盒子裏,看著這個故事或許會麵臨的結局,大概也會心有涼意吧。

“叔叔阿姨說的是對的。”我說。

可許小年卻說:“結果沒出來,她或許也會睡不安寧吧。更何況,你姐夫不同意,堅持要求再等等。當然,我同意他的做法。”

“叔叔阿姨肯定因此心裏不痛快吧。”我說。

許小年又說:“他們大概是能接受小悠子自殺的說法。”

我們自然而然提到了李凱楠,而我也問起了李凱楠休假的原因。許小年覺得空調開得有些冷,艱難地起身,找了一件衣服披在肩上。然後她告訴我:“他是被迫休假的。”

我問:“到底發生什麽了?”

“他一直噎著一口氣,出不來。”許小年說。

許小年與我說起了十天前發生的事情。那時,他得到消息,法院或許會認定許小悠是死於自殺的。法院一旦做出決定,這個案子基本就定性了,而在不久的以後,宗孟就會如他自己說的一樣,再一次走出來。

李凱楠大概是無法接受這個結果,找到了上麵,要求推遲判決的時間。可這個案子已經移交法院,他們已經做不出更多的事情,於是拒絕了李凱楠的要求,並且強行要求李凱楠終止調查。

李凱楠並沒有在言語上與上麵有衝突,言語上也答應會適可而止。可當天晚上,在沒有上麵許可的情況下,他單獨找到了宗孟,再一次進行審問。據與他一同前往的大靖說起,一開始二人並沒有發生衝突。可在李凱楠找了借口將大靖支走後,他情緒爆發,而直接對宗孟動手。幸虧看守所的同事發現及時,才阻止李凱楠做出更嚴重的行為。當大靖回來時,宗孟的嘴角已經流著血,傷的較為嚴重。

當天晚上,在回警局見李凱楠時,我見到了大靖。大靖與我詳細描述了他進去時看到的場景。那時,宗孟留著血的嘴,正咧著發笑。他眼神裏的邪惡和諷刺,讓人看著極為不舒服。所以,他大概是能理解李凱楠的衝動和爆發。

從看守所出來後,李凱楠被上麵叫了過去。當他再回來時,告訴大靖他已經被放假了,這個案子似乎他有些無能為力了。在送李凱楠出來時,大靖第一次感覺到了李凱楠的頹喪和絕望。大靖與我說起時,我能即刻體會的。隻是,我體會到的頹喪和絕望早來了半年。

包括許小年在內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宗孟到底用了什麽方式激怒了李凱楠。在許小年與我講述這件事情時,我也意識到其實宗孟與李凱楠的戰爭依舊在持續。隻是這一次,宗孟又占得先機,並將李凱楠踢出了這個遊戲。他大概此時非常舒心,因為他已經看到了他能看到想看到的結局。

本來已經動搖的心,不知為何,在此刻又堅定起來。或許這又是一個信號,讓我說服自己還有轉機。盡管明天下午五點,法院就會做出最後的判決。

“姐夫現在在哪呢?”我問。

許小年看了看時間說:“應該是去看小悠子了。”

許小年和我推開小石頭房門時,看到何衝竟然抱著小石頭睡著了。她問我要不要休息一會兒,我想了想說:“睡不著的。”

我下樓時,遇到了許小年散步回來的父母。她媽媽大概是認出了我便問我是不是叫李政。我點頭說是,並且再次問他們好。他們稱讚我知書達禮,如果真與他們小女兒成了,或許就不會有這麽個結果了。我隻是點頭笑,送他們進了電梯之後,聽見他們又在唉聲歎氣,她媽媽又哭了起來。

也不知為何,半年過去,再次聽到自己曾經與許小悠相親的說法時,已經沒那麽在意了,也不在意當下我與她的結果。也有可能是放下了覺得自己能配得上的想法吧。更有可能是我明白,這世間沒有人配得上她。能與她相識,並對她產生一段不可追的情,是我的緣分也是我的福分。

我在警局的停屍房找到李凱楠時,許小悠並沒有跟過來。我猜測她大概明天麵臨大事,所以先休息了。李凱楠那時正坐在角落裏玩著遊戲,依舊是消消樂。他的手邊是盒盒裝的小熊餅幹。

他抬頭看見我,隻是朝著我笑了笑。我與他打招呼,他未再抬頭。我跟他說我的小說快寫完了,隻是還差著一個結尾。他知道我的話裏的意思,但未做反應,沉溺在遊戲之中。他的神情讓我想起了,得知許小悠已死時,在這裏見他的樣子。他讓我哭完之後,去找他。於是,我走到他旁邊搬了張椅子坐下,點了根煙,問:“姐夫你哭完了嗎?”

李凱楠抬頭回報我一個笑,較為輕鬆地說:“我已經被放假,這個案子,已經結束了。”他輕鬆中有太多的無奈和自責。

我並沒有順著這份真實情緒繼續問話,隻是說起了這半年的一些遭遇和見識。我重點說起了許小悠跟著我的事情。我說自己在飛機上見到許小悠的那一瞬間,才明白自己其實不是在逃避,更不是要逃避。雖然當時因為這樣的情緒,而不敢與李凱楠說道別。

“看來你找到你未來的職業方向了。”李凱楠過了一關,笑得像個孩子。他將手中的餅幹遞給我,我很自然地吃了幾口。忽然覺得,這味道其實是可以讓人上癮和沉溺的。就像我在旅行中,幻想出一個許小悠。

他未對我想像出帶著許小悠旅行的說法發表評論,而是問起我明天有沒有時間,如果沒什麽特別的安排,他希望我陪著他去醫院,等著許小年生產。

“我很樂意去。”我說,“隻是為什麽會邀請我。”

“你知道原因。”李凱楠笑著收起了手機,從我手中搶回了那盒餅幹。他出門前告訴我,如果我想在這裏多待一會兒的話,他可以跟大靖打招呼。他休假之後,許多事情都交由大靖處理。

我立即起了身,與他一同出去。上了一樓大堂,大靖還在等著我們。大靖問起李凱楠,明天最後宣判,上麵要求專案組的人都要到場。至於結果如何,大家都已經心知肚明了。大靖第一次在李凱楠麵前表示真實情緒,抱怨自己的無能,沒能完成李凱楠交代的工作。

李凱楠隻是笑笑:“我可能得休假到我老婆出月子了,所以兄弟們的事兒,你上點心處理。”

“滿月酒,記得叫上我們。”大靖說。

“你的婚禮,我們一家四口也會去的。”李凱楠說。

李凱楠給了大靖一個無力的微笑,帶著我往外走。可走到門口,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猶豫再三後,又轉身找到大靖。

大靖問:“還有什麽?”

李凱楠想了想說:“你幫我聯係殯儀館吧。”

聽到“殯儀館”三個字,我明白他在猶豫的事情。他又囑咐大靖最好安排在明天。告別和迎接,安排在同一天,或許是他給自己最大的安慰。他這麽決定,大概也是與許小年商量過的。所以他在上車前,與許小年通了電話,說了自己的安排。許小年隻說讓他早點回去休息,在回去的路上買一些生活用品,在醫院的一個禮拜或許會用得到。

李凱楠並沒有邀請我去他家住一晚,更何況也住不下。我讓他在一個路口放下了我。我下車時,他一再跟我說:“明天記得來。”

“一定。”我說。

他關上車窗前,又強調:“我找師父算了個時間,下午兩點四十二分,是最合適的時間。所以,兩點前到醫院。”

我又說:“好。”

李凱楠走後,我本打算找個賓館開個房間住一晚,也懶得回去了。那房子裏半年未住人,一時半會也收拾不出來。沙海風大,灰塵多。地板上估計已經積了一層的灰。在我決定去“那裏”的路上,我在想是否要讓我媽過來幫忙收拾一下。更何況,我改變自己的職業規劃,也得與我媽談一談。

在走到“那裏”門口時,我媽才接我的電話。她說自己已經睡著了,有事明天早上再說。當然她在掛電話前突然想起了什麽,問我給她帶的化妝品帶了沒有。我說帶了,找時間給她送回去。

她說:“人不一定要回來,東西送回來就行。”

她本是一句玩笑話,卻惹得我想哭。我在忘記掛電話的情況下,蹲在路邊啜泣起來。我媽未打斷我的情緒,而在我恢複平靜時,輕輕地問我:“兒子,你沒事吧?”

“沒事。”我說,“媽,我沒事。”

“沒事就好。”她肯定知道我有事,但心照不宣。隻不過,她又提起了正月裏與我相親的女孩如何了。我玩笑說,我努力過一段時間,但對方看不上我,最後就放棄了。

“那這姑娘沒眼光。”我媽說,“我兒子長這麽好看,又那麽有能力。放心,慢慢找,會遇到合適的人的。”

“謝謝媽。”眼淚又落下來。

掛了我媽的電話,服務員告訴我306房一直留著。在她把房卡給我時,告訴我千萬別亂動房間裏的東西,上一任房客租了三年。算著日子,還有一個月才到期呢。她還說如果不是我,她不會讓我入住的。

“為什麽我可以。”我問。

她說:“你曾來過,我知道你們是朋友。”

我說了聲謝謝,去到了許小悠租了三年的306房間。那晚之後,這個房間就被鎖了起來,未有人動過。房內依舊很幹淨,好似一直有人在住。打開燈,看著那書桌上擺著的書和筆記本,恍惚間似乎看到許小悠就在麵前。她手中拿著煙,思考一會兒後會敲下一段文字。最後那些文字,變成出版的書,或者被人拍成可供觀賞的影像。

在許小悠**躺下,看見一直跟著我的許小悠就坐在書桌前。一如既往地,我們隻是相互微笑,沒有一句話。這樣的微笑,大抵能溝通一切。

這一晚,我睡的很踏實,絲毫未受時差的影響。第二天早上十點半,在許小悠跟著我下樓時,我向服務員詢問,是否我可以長租這個房間。服務員照例詢問我,租來做何用。我想了想說:“和上一任房客一樣,我想將這裏當成書房。”

“那預祝您作品大賣。”她替我辦了手續,並且給我減免了一個月的房租。她解釋說這一個月就當成是我朋友送給我的一份禮物。

我回頭看著許小悠站在門口,等著我出去。我給了她一個笑臉,她也回報我一個笑臉。當我出去時,我破例笑著說:“是不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她點點頭,這是她給我的第一個回應。隻是她又搖搖頭,然後指著前麵的路,大步地走了過去。我明白她的意思,是想走過去。

當我跟在她的身後,我忽然再次明白自己在這件事情裏所承擔的角色。或許,任何人被參與一件事情時,都會有他存在的意義。她偶爾會回頭看看我,她的眼睛裏,再次有了光芒。這光芒透徹而明亮。

到醫院時,許小年已經進了產房。我遲到了十分鍾。許小年父母在一旁等著,有些緊張。許媽媽擔心還會出什麽事兒,被她丈夫喝止,這個時候不可以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因為是剖宮產,李凱楠不能陪同進產房,隻得在產房外等著。他見我來,似乎輕鬆了一些。他直言其實我跟在他身邊久了,在麵臨重大的事情時,習慣有我在旁邊陪著。

我玩笑說:“姐夫,在裏麵生孩子的可是你老婆。”

他笑了,然後看著我身後,好似他也看到了跟著我來的許小悠。可他卻突然低下頭,說:“以後,小悠再也不能玩笑我和我老婆身體不行了。”

我身後的許小悠笑了笑,走到李凱楠身邊,就那麽看著他。她環抱著雙手,似乎在做著最後的告別了。我靜靜地在一旁看著,突然她扭頭看向我,似在告訴我什麽。

她的話,我根本無法懂得。可當我看到她的眼睛時,忽然明白了。於是我對李凱楠說:“或許等孩子出來,許小悠會給我們最後一點提示。”

我說的話大概就是許小悠要表達的意思。她朝著我欠身,表示感謝。我回報她一個微笑,看著她走進了產房。

在差不多等了十五分鍾後,李凱楠開始心焦地走來走去時,產房的門開了。一位男醫生抱著一個寶寶出來,問:“請問許小年的家屬在哪裏?”

李凱楠近乎跑地走上前,興奮地喊:“在這裏。”我和許家父母也都湊了上去。醫生又問:“您是李凱楠先生嗎?”李凱楠點頭說是醫生在確認了李凱楠的身份後,將寶寶交給了李凱楠,並說:“恭喜,母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