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辜負

其實從那一刻,我已經逐漸失去了判斷的能力,難於去判斷宗孟話裏的真假。盡管我可以憑著主觀臆測而堅持認定他殺人,畢竟在與許小悠的關係上,他撒了謊。

宗孟持續地低著頭,似沉默,但能看到他的嘴輕微的快速開合。根據他嘴開合的方式,我大概能判斷出他是在念著某段經文,或許是《心經》。大概,他是在為說出殺人之後的一些事情做該有的鋪墊。

李凱楠這支煙抽的極慢,一口一口,如扯不盡的線頭。他全神貫注盯著手機屏幕,手指有節奏的移動,看不出他心裏有任何波瀾。

設成靜音的手機,一遍遍在口袋裏震動。我終於分出心來,掏出手機一看,卻是許小年。我看了李凱楠一眼,李凱楠點了點頭,同意我出去接聽。

我沒有向宗孟打招呼,也沒有顧忌攝像頭正在拍攝。我出了靜默的審訊室,審訊室外卻是喧囂一片,大靖海哥和小五等人在來來回回走動,分析著宗孟的供述,在確定案發的第一現場,是不是真的在許小悠家中。

甚至在這時候,海哥帶了一隊人,在高叔的陪同下,出了警局。我拿著震動的電話往外走時,聽到他們在說是要去許小悠的家中查看。我也聽到高叔和海哥邊走邊聊起說,那套房子雖然名義上是許小悠的,但是登記在宗孟的名下。

我穿過審訊室外的走道,拐到一處樓梯間,手機還在震動,許小年還未掛斷電話,想必是有要緊的事同我說。摸出了來警局前買的一包煙,是許小悠喜歡抽的牌子。點了一根,嗆得直咳嗽,咳嗽到落淚。我偶爾會抽煙,但隻在一個人的時候,有心事的時候。

我接了電話,問許小年有什麽急事。我覺得我的腔調和語調,許小年會認為我在哭。

可許小年,是真的在哭。她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哭了許久。我被她感染,而名正言順地跟著默默地掉淚,隻是沒有發出聲音。不管我如何讓自己做到看清自己的位置,將許小悠當成一個普通的死者,可當我親耳聽到她死在別人的刀下,並且別人歪曲了她的動機,將她當成一個有些神經質的女人時,我難過,我心痛,半了解真相的我失望透頂。如果就這樣給宗孟定了罪,我會絕望。

更讓我看明白的是,不管一個人如何掩飾對於另一個人的情感,都是無濟於事的。對一個人的愛,是掩藏不住的。

許小年的哭泣漸漸止住,她告訴我她看了全程的直播,聽完之後其實不是隻有憤怒,更多是失望和難過,覺得宗孟辜負了許小悠的一份心。不管到了最後,許小悠是不是真的已經趨於神經。她想要哭,跟人說說自己的感受,卻無處說,因為李凱楠此時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於是才給我來了電話。我聽著她說自己的情緒和感受,心裏感同身受。

我問:“小石頭呢?”

許小年抹了抹淚,說:“把他哄睡了的。我躲在洗手間裏,他應該聽不到我在哭的。”

“難為你了。”我說。

許小年又說:“不,從頭到尾,最為難的還是小悠。這個傻孩子,發生了這麽大這麽多的事兒,她為何不跟我說,跟他姐夫說。如果她跟我們說了,我們肯定會幫著處理,也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結果。”

我說:“她或許是開不了口吧。”

“是我這個姐姐讓她失望了。”許小年又開始哭,“我怎麽就那麽小氣,為了那麽點事跟她吵架呢。就算她不理我,我可以找她嘛。”

許小年又自責了一番,我並沒有給予勸慰。因為我知道,當一個人自責時,讓她將自責的情緒說出來,會比說不是她的錯要好得多。更何況,關於許小悠的死,包括我在內的所有與許小悠有關的人,都有錯。

幾分鍾後,許小年終於平靜了下來並說她暫時沒事了,讓我先忙。她會時刻關注直播,她也不會做出什麽衝動的事情。一切有李凱楠在,不會讓許小悠不明不白死的。我這才勸慰了她幾句,掛了電話。

我多抽了一支煙,而且沒有再嗆出眼淚。一個警局的同事路過,看到我時,問我是不是有事。我笑著說我沒事,滅了煙頭,扭頭再次回到審訊室。

審訊室內,李凱楠已經繼續對宗孟問話了。宗孟一直是低著頭的狀態,在氣勢上已經被李凱楠蓋住。大概他的戲到現在,已經出現了轉折,或者進入下一部分的劇情。我也因此斷定,或許李凱楠已經過了那一關過不去的遊戲。

李凱楠說:“你殺害許小悠,是在正月初六對吧?”

宗孟立即回說:“在我自己看來,這是個意外,我並不是故意的。”

“好,我們先不管你這殺人屬於什麽性質。”李凱楠的語氣變得極為強勢,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現在能肯定的是,許小悠是你殺的對吧?”

宗孟點點頭說:“是的。我承認。”

“我們發現屍體是在正月十五,也就說明你是在正月十五才拋屍。”李凱楠說,“殺人和拋屍,甚至是處理屍體,為何會隔這麽久?”

宗孟說:“殺人,我也不想的。但既然造成了事實,我就得善後。這件事情的影響會很大,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先進行處理。”

我說:“別跟我說,你在這個時候,宣布與杭雪兒離婚,脫離關係,是為了保護杭雪兒。”

宗孟卻說:“是的。雖然她與殺人無關,但無論如何都會牽扯到她身上。”

“所以,杭雪兒現在在哪?”李凱楠問。

宗孟搖搖頭說:“不知道。”

李凱楠語氣加重,說:“你口口聲聲,要保護杭雪兒,那就代表你們離婚聲明裏所說的和平分手,根本就是虛言。如果真與你說的一樣,你們那麽恩愛。你在這個時候提出離婚,杭雪兒會答應?”

宗孟點頭說:“她確實不答應。所以,我跟她來來回回談了許多次。最後不得已才說自己其實在外麵早就有人了。而那個人就是許小悠。在這六年裏,我一直與她牽扯不斷。”

“她信了?”我問。

“她信了。正月十五那天下午,她來到店裏,與我坦承地聊了許久。最後她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當然,我始終都沒有說起我殺人的事情。”宗孟說,“不管怎麽說,我想了許久,離婚是傷害最低的方式。”

“這也就是說,在你們離婚後,網絡上那些攻擊詆毀你的消息,都是你自己在暗中操作的。目的就是為了給杭雪兒最後的尊嚴?”我說。

宗孟深呼吸了一口氣,承認了。隻是他沒想到,一切都適得其反。尤其這時候,許小悠的死又被曝光。事情鬧得太大,他不得不自己站出來承認殺人。

“那燒毀屍體以及拋屍的,也是你了?”李凱楠問。

宗孟再承認,從頭到尾,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一個人做的。

李凱楠又問:“其實我有一點特別不能理解,你為何要燒毀屍體?難道是想毀屍滅跡?”

宗孟點頭說:“其實最開始是抱著這個目的,但後來發現根本做不到,所以隻能拋屍。當然了,我不想讓人認出死的人是許小悠。隻要這個名字一爆出來,我和雪兒的事情就藏不住。”

李凱楠長吐了一口氣,眼神裏表示出一點點對宗孟的厭惡,但極不明顯。這是我第一次見他表現出個人情緒。我後來想過,李凱楠為何會讓自己有表現出“失態”,應該是他在那時候已經在腦子裏推斷出了宗孟殺人拋屍的整個過程。在許久之後,我仔細地在稿子上還原這個過程時,也表現出了極大的痛苦,而連連抽了三支煙,才緩下情緒。

“你殺人之後,都做了些什麽,還記得吧?”李凱楠問。

宗孟點頭說記得,並且願意複述一遍。宗孟接下來的用詞和語言,像極了在寫一本小說。他用了一些修飾性的詞匯,我聽了後刻意地做了刪改,而隻是粗描了一些經過。

宗孟說,正月初六晚上七點三十五分,他在意外殺害了許小悠之後,有了一刻的慌亂以及難過。慌亂是因自己殺了人,後果是極其嚴重。難過是因為死在自己刀下的人,自己也曾有過好感,而且是自己孩子的親生母親。這時候,杭雪兒打來電話催促他回去。他隻得撒謊說自己有事耽擱,得稍晚才能脫身。

他在幾分鍾的慌亂之後,就立即冷靜下來,並且在腦子裏有了完整的善後計劃。首先,他得處理好屍體,並且清理好現場。在稍微的收拾了一下地上的血跡後,他將許小悠的屍體用一個塑料袋裹好後裝進了車的後備箱,並且送去了“黃雀”,暫時藏在冷凍箱之中。

為了防止屍體腐爛,他用醃製豬肉的辦法,撒了些鹽,茶葉,蘇打和醋。隨後他在回到凶案現場,對現場進行了徹底的清理,沾了血的沙發換了,地板來回清洗做到用儀器測不出血跡的存在。那把長刀,他在清洗之後,放回了原處。他所有的行為,都是他綜合自己寫小說的經驗。

宗孟一係列的行動,沒有讓周圍的鄰居懷疑,一來這裏極為僻靜幾乎無人聽見動靜,二來這房子在他名下,他做任何“修繕”別人也不會留心。宗孟說自己唯一的疏漏,是自己當時開了杭雪兒的車。

更為致命的一個問題是,他忘記了許小悠手上戴的那枚戒指,是杭雪兒送的。那是許小悠在養胎時,杭雪兒見許小悠喜歡自己那枚戒指的設計,便脫下了送給了她。無心之舉,卻導致之後有媒體猜測死者是杭雪兒。

在清洗了現場後,宗孟開始著手與杭雪兒商談離婚的事兒,以自己淨身出戶為代價。唯一給自己留的後路是,黃雀歸他,杭雪兒的車歸他,小石頭由他來撫養。他重點解釋要回小石頭的撫養權隻是為了將小石頭送到許小年和李凱楠的身邊。將孩子養在一個這樣不稱職的父親身邊,不如送去許小悠愛的人那裏。這或許也是對許小悠的一個交代。

來來回回商談了許久,杭雪兒終於簽字離婚。沒有了後顧之憂,宗孟開始處理屍體。他本打算將屍體燒毀,卻沒能做到,最終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拋屍。

就在正月十五晚上八點,他打發了杭雪兒之後,將燒焦的屍體裝進了車裏,並且沿著繞城高速往外走。出城隻要走幾十裏,就可以到洞庭湖。他最原本的打算是拋屍到洞庭湖底。

可天算不如人算,不曾想在繞城高速,他的車突然刹車失靈而失控。他當下想到的並不是自己可能會死,而是如果自己與一具焦屍同時出現,那一切的計劃都會落空。不得已之下,他提前跳了車,並且撿了一條命,盡管手臂上有嚴重擦傷。而許小悠的屍體,也以如此高調的方式,呈現在了大眾麵前。

說到此,宗孟掀開了袖子,露出一道嚴重的擦傷。我和李凱楠並沒有因他的顯露而看一眼。

他能交代的已經基本交代完畢。李凱楠不再有問話,並且朝著外麵打了個招呼,終止了這次的直播。看著攝像機上那紅色的指示燈滅了後,我終於表現出了憤怒,而猛地拍了下桌子。宗孟用極為抱歉的眼神看著我,讓我更加厭惡。如果不是在警局內,我定會掄起刀,將他給許小悠的那一刀送回去。

李凱楠又招呼了大靖進來,將宗孟帶走。我本以為宗孟在結束直播後會恢複成之前的樣子,但他並沒有。反而態度更為懇切,並且對李凱楠說是他對不起許小悠。如今他的下場,肯定會以命贖罪。但孩子是無辜的,希望李凱楠能照顧好小石頭。

李凱楠並沒有再接話,自己立即轉身離去。我給了他一個痛恨的眼神,跟著李凱楠走了。

直播結束,何衝與其他幾個同事的工作也已經完成。何衝見證了整個過程,很是興奮,宗孟的供述證明了宗孟在他心中的定位。我無心與他閑聊,將他打發走後回到辦公室。

李凱楠一直都一言不發。我在旁邊默默地坐了許久,有些事情我在思考,要不要憑著自己所知道的一些事情,對宗孟說的所有事情做出一些評價。但思來想去,如果自己開口了,或許很多事情都會被推翻,甚至於宗孟承認自己是凶手這最終的一項。

於是,在海哥和高叔回來,並且第一時間到李凱楠辦公室進行匯報時,我打消了開口的念頭,寄希望於法院能對宗孟做出最嚴厲的懲罰,就算是死刑也不為過。他該為他辜負許小悠的一切,付出代價。

海哥和高叔匯報的是關於他們再次勘察第一案發現場的一些情況,大概都和宗孟說的相差無幾。李凱楠似乎沒有在聽,而是思考其他的事情。他打斷了海哥的敘述,並且問凶器上的指紋複原得如何了。海哥匯報說,還沒有結果。他又問起第二現場丟失的那段監控視頻恢複得如何。海哥又說小五一直在努力,應該到明天就能有進展。

最後,李凱楠才想到我。他對我說:“你回我家一趟吧。”

李凱楠關心許小年此時的狀況。我也擔心許小年聽了宗孟所有的供述後,會有更為嚴重的情緒。於是,我收拾了東西,出了警局。

打了一輛車,已經是晚上十點。這個城市依舊被陰雨籠罩,街上無論是哪一處,都顯得極為陰鬱。司機在抱怨這天氣,大概是有天大的冤情。他還與我聊起最近發生的一起大案,也就是許小悠遇害一案。他看了今天的直播,首先說警方夠膽公布這樣的視頻,同時也在說其實他雖然痛恨殺人犯,但總覺得這叫宗孟的在說謊。我很想回答說他是在說謊,但還是緊閉嘴巴。

下車後,我在許小年家小區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一包煙,買了一些給小石頭吃的零食。雨小了些,我戴上帽子,裹緊了衣領,往裏麵跑。走到許小年家樓下,已經十一點半。整棟樓的人幾乎都已經休息了,除了五樓的許小年。抬頭看去,隻有許小年家裏亮著燈。走進樓裏時,不自覺地往後看了一眼,卻看到在院子裏的一棵梧桐樹下,站著一個穿黑色雨衣看不清臉的人。

這個人古怪得很。我下意識停下,多看了幾眼。退後幾步,找了個暗處,順著那人的視線看去,卻發現他正盯著五樓許小年家。我心中一驚,再往那人的方向看去時,那個人已經不見了!

四下張望搜索,卻看見那個人此時在往外走。我迅速地追了過去,並且大喊讓那個人站住。隻可惜,我反應得太慢,當我追至小區門口時,那個人已經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