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微笑

再次麵對宗孟,我們都沒有先開口說話。宗孟低著頭,假裝閉目養神。李凱楠點了根煙,幽幽地抽著。我看著自己記錄的一些細節,腦子裏反複回想。回想著卻覺得有些混亂,許多細節我聽到過許多版本,從各種人的口裏。如今綜合起來,卻有著很多出入。我當然知道,有人說了實話,有了撒了謊。有人動了真情,而有人卻是虛情假意。可我不知道,這“有人”到底是誰。

李凱楠抽了一支煙後,宗孟也抬起頭睜開眼。他給了李凱楠一個抱歉的微笑。李凱楠開口問:“聽說,《黃雀在後》的票房很好,劇本還拿了當年的一個大獎。”

“客觀來講,編劇很優秀。”宗孟說,“感謝她付出的工作。”

李凱楠又說:“編劇就是本案的死者,許小悠吧?”

“是的。”宗孟說。

李凱楠點點頭,看著煙灰缸裏的煙頭還在微弱地燃燒。他拿過我手中杯子,倒了些水進去。呲啦一聲,煙徹底滅了。

“你來警局時,曾對媒體說,許小悠是你的婚外情人。”李凱楠說,“我說的沒錯吧。”

宗孟又說:“是的。”

李凱楠說:“那就是說,你們之間有情。”

“是。”宗孟說,“不過,更多的是師生情。”

心中一顫,更替許小悠覺得不值。她付出了自己的命,換來的卻是他們之間隻有師生情。她做的一切,似乎毫無意義。我欲嘲諷一句,李凱楠將杯子推到我麵前,攔住了我。同時,李凱楠又讓宗孟解釋解釋這師生情。

李凱楠笑著說:“我很好奇這師生情,怎麽會讓你們生出一個孩子。而你又會對孩子的親生媽媽下手。”

“事出有因,陰差陽錯,錯綜複雜。”宗孟用三個詞總結。

李凱楠給了他一個冷笑,又問:“你愛你的孩子嗎?”

“自己的孩子,自己的骨血,如何不愛?”宗孟的語氣依舊如常,不帶任何負麵的情緒。

我忍不住插嘴,笑著說:“那你還沒那麽冷血嘛。”

宗孟苦笑。李凱楠冷笑。我心裏泛起陣陣惡心,厭惡他裝成一副無辜者並且表演真誠的樣子。等他們各自笑完,李凱楠大概也不願意再看他這副樣子,於是直接甩了一個大問題:“那具體解釋解釋,你所謂的因。”

關於許小悠與宗孟如何相識的過程,許小悠詳細與我說起過。於是在宗孟說起時,我的心裏已經有了一段劇情,與他的描述進行對比。果然,他沒有讓我失望,他不僅否認了與許小悠的關係,還修改了他們結識的過程與結果。

宗孟首先沒有否認許小悠是他的讀者,從他出版第一本書起,就迷上了他的寫作風格而對他進行模仿。這一點與許小悠說的並沒有出入。隻是,宗孟在形容許小悠對自己的態度時,他用了“狂熱粉絲”四個字。這四個字,已然剝去了本來存在的情。

在宗孟籌備《黃雀在後》時,許小悠是主動找到他的公司,要求成為本片編劇的。為了證明她的能力,她提交了改編後的故事大綱和劇本分場。那時,宗孟已經見過幾波編劇,都不如人意。他幾乎要違背自己的原則,自己寫劇本時,看到了許小悠的稿件。他覺得許小悠其實是完全讀懂了自己小說並且完整地呈現於劇本裏。於是,他和導演經過研究討論之後,他們聘用了許小悠作為《黃雀在後》的編劇。

這一點,他說的與許小悠講述的,並無原則性的差異,尚且可以讓人接受。不過,我還是追問了他們在合作探討劇本的過程中,有沒有私下見過。宗孟給與了否定的回答,隻說他們是工作關係,見麵僅限於在與工作人員開會時。

從他否認在確定劇本前以“隻有她懂自己”的借口將許小悠留下開始,宗孟編造了完完全全屬於謊言的一段故事。大概也是從這一點出發,我才從頭至尾沒有相信過他說的任何一句話。當然,到了最後,我也根本辨別不了他說的話是真是假。他就是這樣一個人,除了許小悠,無人能完整地看懂。

在《黃雀在後》長達四個月的拍攝期內,宗孟很少出現在劇組。杭雪兒作為女主角,完美地演繹了許小悠筆下的角色,這讓宗孟覺得榮耀。

宗孟說:“對於一個創作者來說,如果有人完全懂自己的表達,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說實話,我在與許小悠認識後,我對她有過動心,但那不足以發展成愛情,更不可能變成婚姻。”

精神上的“懂”,填補的並不是整個情感,而是情感之中的一個窟窿。所以,在宗孟與杭雪兒以及許小悠的三角關係當中,許小悠隻屬於後者。隻不過,許小悠並沒有看透這一點,所以在與宗孟的相處過程中,帶著偏頗而執拗的情緒。盡管當時,他們以“師生”相稱。

宗孟說:“我叫她許同學,她稱我許老師。不得不承認,她學習並且靈活運用了我的寫作風格和技巧。這是極為難得的一件事。所以,我並沒有將她拒之門外,而真正想要教給她一些我懂她不懂的東西。”

關於“黃雀”的名字,是許小悠建議的。宗孟也采用了。那時候,宗孟帶著許小悠上了一堂解剖課。說到解剖課,宗孟重點解釋其實就是自己殺豬。他這人有個習慣,任何東西,都希望自己動手。所以,想要吃烤肉時,會自己殺豬取肉。這裏麵有無窮的樂趣。

“黃雀”的店麵設計,許小悠也出了許多意見,參與了許多。為了感謝許小悠的幫忙,宗孟送了許小悠一件禮物:一把日式長刀。而這把長刀,許小悠保留至今,正是小五從許小悠家中找到的疑似為凶器的那把。

“我很多東西都喜歡雙份,保險。”宗孟說,“那兩把刀我從日本專門定製,用來片肉的。”

李凱楠適時地打斷,並且拿出了從許小悠家中搜到的那把長刀的照片,問:“這把刀,就是你殺害許小悠的凶器。”

宗孟沒有否認,但也沒有進一步描述。而是順著他的思路,繼續講他與許小悠之間的因果。他說起,其實那把刀其實還代表著另外兩層意義。首先,在那四個月裏,宗孟能教給許小悠的全部已經教了。所以,這把刀當做是出師禮,希望許小悠在創作時如刀鋒一般遊刃有餘。其次,那時他與杭雪兒的感情已到濃處,確定了戀愛關係。為了不讓杭雪兒誤會,也為了打消許小悠的念頭,贈與她這把刀,望她斬斷這不合時宜的情緣。他自詡是情感豐富的動物,與自己有過親密相處的女人對自己有情,他完全能知曉。隻可惜,許小悠並沒有體會到這層意思,而深陷其中。

宗孟苦歎,終究也是自己犯了錯。她對自己的“懂”雖不能動情,卻動了下半身,尤其是在酒後。在他送給她刀的當晚,二人在店裏吃了烤肉,喝了許多酒。醉酒時的許小悠,精神渙散,癡言亂語。她趁著酒精昏頭,說出了自己對於宗孟的迷戀和愛,請求他給自己一個機會。宗孟當然是拒絕,並且一本正經與她說清了二人的關係。

被拒絕後,許小悠發癡一般,靜坐了許久。許久後,她走到宗孟麵前,脫掉了衣服,並且冷靜地說:“給我一次,我不再糾纏你。”

酒後的許小悠是美的,而且作為一個作家和編劇,豐富的內心和情緒,讓她有著不過分的魅力。宗孟說起,如果當晚沒有喝酒,他或許不會犯錯。可要命的是,他不僅喝了酒,而且因酒精過量而全然迷糊,以至於等他第二日醒來時,許小悠不見了,而他自己**著身子躺在沙發上。

宗孟說到此處,低下頭,大概覺得在鏡頭前說這些不合時宜,於是不停地說抱歉。我不忍多聽,生怕自己會失控而向宗孟動拳頭。我生氣,並不因他說與許小悠發生關係,而是他將大份地過錯推給了許小悠。我能想見,此時在網絡直播的評論裏,多數人會覺得許小悠是**。

李凱楠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而是那麽盯著宗孟。我能猜測出那個眼神代表的意義,他是在說:“你撒謊!”他收回眼神時,臉上出現冷笑,更讓我堅信我的猜測是正確的。

我和李凱楠無人再追問細節,而宗孟自顧自地繼續說著後麵的劇情。許小悠消失之後,他找到了杭雪兒,主動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當下,他認為杭雪兒會與他分手決裂,卻不想杭雪兒卻給了他原諒。也是在那天,他們被媒體跟蹤,曝光了戀愛的消息。

也是趁著這個機會,他與杭雪兒完婚。婚禮辦的較為隆重,來了好多的朋友。當天,宗孟還收到了許小悠轉來的禮金。宗孟說,這個事情杭雪兒至今都不知道。不是有意隱瞞,而是不願意生出是非。結束的已經結束,沒有死灰複燃的可能。至少在他這裏是如此。

宗孟和杭雪兒結婚後的四個月內,他們度蜜月,一起去親戚家裏認了親,做了很多的事情。包括討論要不要孩子的決定。宗孟覺得當下杭雪兒事業好容易再次到了**,可以再推後幾年。可杭雪兒卻覺得,這一行她已經做夠了,所以並不關心是不是影響自己的事業。她堅持要在這個時候備孕。可結果不如人意,杭雪兒沒有懷上,而且問題出在她身上。

所以,許小悠的再次出現,算是個完美的契口。大概是上天注定了的。那天晚上,宗孟接著杭雪兒收工後,回到家中,卻看到有人坐在他們家門口。宗孟認出她是許小悠,盡管她挺著微微突出的肚子,因為懷孕而發了胖。

根據宗孟自己描述,當時他很惶恐,生怕杭雪兒會暴怒,也怕許小悠鬧出什麽事情來。隻是他沒料到,兩個女人都是平靜,也很冷靜。這個可能變成巨大娛樂新聞的事件,在兩個小時內就被她們化解了。

杭雪兒將許小悠當成是來訪的親戚,請進了門。許小悠也當自己是來訪的客人。二人的表演痕跡並不明顯。宗孟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後。進到客廳後,杭雪兒給許小悠倒了一杯水,並且詢問她身體狀況如何,懷孕時間有多久。許小悠一一作答,懷孕時間與宗孟和她發生關係剛好對上,做過多次產檢寶寶很健康,並且她加重語氣說是一個男孩。

宗孟再次描述,杭雪兒聽到是個男孩後露出欣喜,對許小悠能懷孕顯出羨慕之色。在她問起,許小悠打算怎麽辦之後,她更是覺得驚喜。許小悠很冷靜地表示,這個孩子對於她來說不合時宜,是個極大的意外。她一個人無法承受這個意外,但又沒辦法打掉孩子,所以想在她生產之後,讓宗孟將孩子養在身邊。

這個極為大膽又有些危險的想法,宗孟不敢擅作決定,而詢問杭雪兒的意見。杭雪兒在獨自抽了一根煙後,決定答應許小悠的要求。首先,這個決定可以化解這個隨時會爆炸的危機,同時她更多的私心是想做一個媽媽。隻是她也提出條件,接下來的時間,許小悠必須在他們安排的住處養胎,直到生產。同時,她之前的就醫記錄,她會找人進行刪除。孩子生完之後,隻有一個媽媽,就是她杭雪兒,與許小悠沒有任何關係。更要緊的是,許小悠簽下了以後不得出現爭奪孩子的撫養權的善後條款。

許小悠表示,完全能同意,隻求孩子出生後,杭雪兒能善待他。宗孟說自己聽了兩個女人的決定後才知道這沒什麽好意外的。畢竟他了解這兩個女人的性子。他唯一的擔憂是或許這並不能掩蓋事情的本質,或許會有自己無法承受的後果。

第二天,杭雪兒將自己“懷孕”的消息,傳遞給了經紀人。經紀人安排一係列的操作後,向外界宣布杭雪兒已經懷孕四個月並暫時停止工作,專心待產。而許小悠,在宗孟和杭雪兒安排下,住進了一處獨棟別墅。這棟別墅,就是許小年和我去過的地方。宗孟強調,那套房子是杭雪兒給許小悠的補償。

接下來的時間,許小悠專心在家裏養胎,從不出門。宗孟安排了專人照顧,醫生會親自上門替她做檢查,生產也是在家中進行。在兩個女人都理智的狀態下,一切都很順利,毫無任何意外發生。

在預產期當天,許小悠生下了一個男孩。宗孟和杭雪兒替他取了小名,小石頭。小石頭從許小悠肚子裏出來後,就與許小悠沒有了太多的關係。杭雪兒的團隊就像拍攝了一部大戲,讓杭雪兒參與了整個過程,甚至是坐月子。再經一係列的操作之後,外界都相信,杭雪兒生下了一個男孩。同時,因為杭雪兒“迅速恢複身材”,她的團隊還借此炒作了一把,拿下了好幾個代言。

許小悠出了月子之後,在確認杭雪兒是否是一個合格的媽媽之後,切斷了與宗孟的任何聯係,就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至少在宗孟看來,事情就是這樣的。他很感恩許小悠的退出,也很感恩杭雪兒真的履行了承諾,當了一個好媽媽,對小石頭視如己出。

就這樣,差不多六年過去,宗孟和杭雪兒幾乎都忘記了許小悠的存在,也沒有過許小悠的任何消息。杭雪兒此時已經完全處於半隱退的狀態,謹慎拍戲,大多時間都是陪著孩子。

正因為如此,宗孟說一切都來的特別突然。那天下午,他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當電話響起的那一刻,宗孟突然覺得報應來了,十分慌張。他接起電話後立即辨認出了許小悠的聲音,但能聽出她此時已經有些神經質。許小悠直接說她想要拿回孩子的撫養權,因為她現在根本活不下去。為了活下去,她必須尋找一個依靠。如果宗孟不答應,她會帶著記者直接去他家裏曝光這件事情。

宗孟暫時向杭雪兒隱瞞了這件事情。在許小悠多次來電後,他約了時間與她在替許小悠買的房子見麵,徹底解決這個事情。

我適時地提問,帶著極大的諷刺意味,我說:“你徹底解決這個問題的方式,就是殺了她嗎?”

宗孟沉默了許久,別過臉抹淚,以代表他還有情,亦或是後悔。他說:“那根本就是一個意外,我也不想的。”

對於整個殺人的過程,宗孟並沒有詳細地描述,他將整個過程歸咎於一個詞:意外。他說:“原諒我不想說太多。當然了,你們知道了前因後果後,隻需一個大概的結果就可以了。”

宗孟描述,就在正月初六的晚上六點。他在將杭雪兒和小石頭送回家之後,借口與朋友有事麵談而出了門。來到許小悠房子前時,這裏一片蕭瑟。盡管下過雪,也掩蓋不了舊葉的腐臭以及肮髒。

他推開門口,許小悠坐在客廳裏。沒有開燈。宗孟裝作輕鬆地叫了一聲:“許同學。”

許小悠慢慢起身,披頭散發,像個遊魂。她打開了燈,讓宗孟找個地方坐。宗孟看著這房間裏的布置,與屋外形成強烈的對比。他這才明白,這近六年的時間裏,許小悠從未離開過。他忽然覺得驚恐也生氣,其實許小悠一直在暗處盯著他們。

宗孟直接說:“你要想要怎麽樣?”

“我想要回孩子。”許小悠說,“沒有你我認,但我不能沒有孩子。”

“不可能的。”宗孟說。

許小悠瞬間變了臉色,帶著哭腔,質問宗孟為何這麽冷血無情。宗孟不受影響,反問她如果舍不得孩子,為何當初要送上門來。許小悠解釋說自己,當時太過愚蠢,如今後悔了。

宗孟依舊堅稱不可能將孩子還給許小悠。許小悠變得越來越神經,而與宗孟幾番糾纏,以曝光要挾,甚至最後掏出了宗孟送給她的那把刀以命要挾。宗孟知道她不會自殺,也不想再糾纏,於是要離開。卻不想,許小悠將刀對準了宗孟的背刺了一刀。

疼痛的刺激,加之此刻許小悠的瘋狂。讓宗孟終於憤怒,因而失去理智。當許小悠再次刺過來時,宗門奪下許小悠手中的刀,朝著許小悠胸口刺了過去。

宗孟說,他至今都清晰地記得許小悠在倒下時,露出了微笑,那種極為神經的微笑,並說自己終於解脫了。而他自己,看著許小悠死在麵前,才知道自己衝動之下,犯了大錯。

簡單地講述了整個過程,宗孟慢慢站起來,掀起了背後的衣角。果然,他的腰部,有一個未愈合的傷口。他拿起擺在他麵前的刀進行比對,就是這把刀所造成的。

聽著整個過程,我的手在顫抖,心中一陣絞痛。我心裏在矛盾,不相信是這樣的。可宗孟口中的許小悠的樣子,其實與我知道的許小悠的樣子,是契合的。以她當時的狀態,她做得出這樣的事情。

我不說話,不做評價,而扭過頭。宗孟重新坐下,默默地坐著,低著頭,甚至在啜泣時趴在了桌子上。李凱楠毫無可讓人評價的情緒,而且他做出了讓宗孟都意外的舉動。他點了根煙後,竟掏出手機,在此玩起了剛才未通關的那局消消樂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