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朱哈巴的壯舉

田二爺走後,朱哈巴仍舊留在寨牆上。確切點說,他正在那些台槍手的身旁。田二爺以為朱哈巴不敢再造次了。所以田二爺也就安心回府上去了。

朱哈巴並不是一個長記性的人,田二爺顯然是高估了他。田二爺走後,他重又活躍起來,對著台槍手說,夥計,讓我瞅瞅。有人會大聲嗬斥道:給我滾一邊去!而那些脾氣好的人想起今天是朱哈巴大喜的日子,笑笑,閃到一旁讓朱哈巴瞅瞅。

寨牆上的人看到日本人並沒有攜帶重武器,僅有幾支三八大蓋是攻不進寨內來的。人們猜想,日本兵叫喊一陣子之後便會自動滾蛋。因而在經過一陣緊張對峙之後,大夥的神經逐漸鬆弛下來。

放鬆下來的人們開始拿朱哈巴取樂。而有些人看到朱哈巴拔弄台槍時則警告他不要胡來。可無論怎麽叫嚷也休想阻止他。除了田二爺,朱哈巴誰也不買賬。

於是有人開始打趣道,朱哈巴,剛才在田二爺麵前你咋不張狂了?

朱哈巴並不是嘴巴利索的人,往往關鍵時刻應對不上來。

打趣的人見此更加來勁了。你們知道嗎,朱哈巴怕田二爺是有原因的,我看八成是因為桂花姑娘……朱哈巴真是個福人,人家插秧他收穀,人家種樹他摘桃,天底下哪有這等好事?哈哈……

也許是眾人的話刺激了朱哈巴,也許是朱哈巴想起了自己生死不明的父親。反正他沒有理睬眾人,而是專心致誌地瞄準。

這一刻,他注定要幹出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來,留給後人評說,留給老乞丐講述他的故事。

朱哈巴在瞄準時,不知怎麽突然對騎在馬上的那位軍官發生了興趣。他並不明白擒賊先擒王的古訓,一切純屬偶然。這位軍官此時正用望遠鏡往這邊了望。朱哈巴將準星對準了他的腦袋,確切說,是他那隻望遠鏡,然後下意識地扣動了扳機。

轟——!

一聲巨響之後,人們看到一陣藍色的煙柱從寨牆上升起。

台槍強烈的後坐力將朱哈巴掀倒在地,他四腳朝天的倒在寨牆上,後腦勺撞了一個雞蛋大小的皰。朱哈巴是第一次打槍,他壓根兒不知道台槍有如此大的威力。

眾人似乎並沒有感覺到後果,他們被朱哈巴的狼狽樣逗樂了。寨牆上響起了一片笑聲。

不過有人隨即注意到了朱哈巴射擊的目標,那個日軍軍官已從馬上摔了來,那匹棗紅色的東洋馬嘶鳴著到處狂奔。

人們這才想到朱哈巴闖下了大禍。日本兵不會善罷甘休的。田二爺迅速被叫了出來,他舉著拐杖四處尋找朱哈巴,在寨牆上轉了一圈又一圈,連朱哈巴的影子也沒見著。

田二爺邊找邊痛罵朱哈巴是個混蛋,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混球。

日本兵迅速作出了反應,他們舉起三八大蓋對著寨牆一陣猛打。子彈打在褐色的牆磚上,連同磚塊四處飛濺。由於他們沒有攜帶重武器,因而威脅並不大。

寨牆上原本有老老少少五十多個男人,槍聲一響,已跑了一大半,沒有跑的則半蹲在牆角處,緊抱著腦袋,誰也不敢向外望一眼,更不用說開槍還擊了。那個名叫謝三的台槍手正撿起台槍並往裏麵裝填火藥。

找不到朱哈巴,田二爺就把怒火灑向謝三,質問是誰讓他把槍給朱哈巴的?還威脅說找不到朱哈巴就把他交給日本人。謝三連忙跪地求饒,說他寧願死在你田二爺手裏也不願意活著去見日本人。田二爺聽後給了謝三一拐杖,就不再說什麽了。

田二爺一直呆在寨牆上。由於他沒有走,十名台槍手也就沒敢跑。這些台槍手過去隻是對付那些武器簡陋的土匪、強盜,他們還沒有真刀真槍地跟日本人幹過呢。

日本兵在射擊一陣之後停了下來,他們開始緩慢地向寨子靠近。

眾人這會兒都看著田二爺,隻等著他的一句話:跟日本兵幹,還是打開寨門讓日本兵進來?

田二爺這時由兩個家丁扶著,口中仍在不斷罵著朱哈巴,說那個狗娘養的真不是東西,自己闖的禍,這會兒夾著尾巴不知跑到哪去了……田二爺罵著罵著,扭頭一看發現十幾個日本兵端著槍正在向寨子逼近,不由大驚,忙衝台槍手們吼道:

打!把這些小鬼子給我打回去!反正已經惹禍了,隻有跟小日本拚了!

十聲巨響之後,日本兵重新退回到公路旁邊的小河邊。公路那邊的小河如今已經幹涸,河**長滿了野草,日本兵正趴在河邊舉槍還擊。

台槍在射擊過後要重新裝填彈藥,並且在連續射擊三次之後要等槍管冷卻後才能裝填,否則就會出現走火,因而田二爺發話,隻要小鬼子不過來就不用開槍。

日本兵也沒有冒進,他們正等著增援的部隊到來。

田府亂成一鍋粥

外麵槍聲大作,田府上下頓時亂成了一鍋粥。不僅田府內的主人和仆人,還有前來賀喜的客人也都慌了手腳。剛才還在雲山霧罩的胡侃,吆五喝六的狂飲,槍聲一響,一切戛然而止。舉起的筷子停在空中,咬噬的肥肉一半露在嘴外。看到有人爬到桌子底下,眾人便扔了筷子慌忙往桌子底下鑽。

女人們這時卻表現出母性的勇敢,她們全然不顧外麵劈劈啪啪的槍聲,高聲地呼喊著自己的孩子。似乎隻有將孩子們置於自己的羽翼之下她們才放下心來。

二太太春芳在呼喚她的最小的孩子,她的喊聲在亂轟轟的空氣中顯得微弱而無助,但她依然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急驟地奔走與呼喊。要在平時,孩子們會在北麵的廂房裏接受私塾先生的教育,在那兒讀書識字。當春芳來到那裏時卻連個人影都沒見到。今天是朱哈巴大喜的日子,也是孩子們快樂的節日。

而三太太顯得比誰都著急。她已經在兩年前那場瘟疫中失去了最小的女兒,她還沒有從失犢的悲痛中恢複過來。現在,一場更大的災難又接踵而至。

兩年了,三太太沒有再跨出房門一步,她把自己深鎖在房子裏,與親手做的一個布娃娃終日相守。她把那個布娃娃當做自己失去的女兒,跟她說話,陪她睡覺,向她傾訴衷腸。府裏人看了,都說三太太瘋了。田二爺曾請郎中來診斷過,郎中顯然也沒有辦法。

桂花卻不認為三太太瘋了,她看望過三太太幾次。第一次是跟二太太春芳一起去的,那一次兩人遭到了冷遇。對於二太太的關心和問候,三太太並不領情,她冷若冰霜的樣子讓二太太再呆下去也是無益。於是,兩人隻好知趣地退了出來。

後來桂花從三太太的丫環杏兒那兒得知,三太太並沒有瘋,她隻是太孤獨,沒有一個可以交心的人。她說田府的人個個粗俗,土氣,擺不上台麵。三太太惟一欣賞的人是春妮,可春妮卻從沒有正眼看過她。

當槍聲稀疏之後,人們這才從桌子下或是角落裏爬出來,打探著外麵的消息。當聽說是朱哈巴惹的禍時,人們自然將話題轉移到朱哈巴身上。眾人列舉著一件又一件朱哈巴的劣跡,說他從小到大就沒有幹過一件正經事。

那些住在田王寨外麵的親戚更是後悔不已,他們原本就不該認朱哈巴這門親戚的,更不該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來此喝這杯喜酒。有人斷言,說不定為了這杯喜酒連命就沒了。

接著眾人又談到新娘。大夥想不通的是,聰明的桂花怎麽想到嫁給朱哈巴的,一定是鬼迷心竅。於是就有人低聲說出實情,說桂花已經身懷六甲,不得不出此下策。這時,有位老者說,就是給田二爺當小妾也比嫁給朱哈巴強。

一位老太婆過來打了老頭一拳,警告他不要胡說八道。

老者卻不服氣,道:我就是這麽說的,看他們把我怎麽著?

眾人都替桂花惋息。而桂花呢,此時正坐在朱家的那張婚**,頭上頂著一方紅頭巾。在她左右坐著伴娘,其中一位就是三太太房裏的丫環杏兒。

那張婚床是用柏樹做的,新上的漆,散發著油漆和柏樹的混合味道。新房裏還有一張衣櫃,兩隻木箱,兩把太師椅,算是田二爺給她的嫁妝。

當然這新蓋的三間青磚瓦房也是田二爺所賜,為蓋這三間瓦房田二爺猶豫了很長時間,最終經不住桂花的軟纏硬磨。

今天早晨,當桂花靦著肚子戴著頭巾跨進新房的時候,她感到些許的滿足。她甚至覺得為此付出的一切是值得的。桂花是從田府坐著花轎過來的,然後由朱哈巴把她抱進新房。朱哈巴個頭矮人又瘦壓根兒抱不動桂花。有人就讓朱哈巴將新媳婦背進屋,跟著一起來的芳嬸連忙站出來製止,說桂花身懷六甲萬萬背不得。沒辦法,朱哈巴隻好重新嚐試把新娘抱起來。

當朱哈巴顫顫巍巍地將桂花抱起時,女人們為此捏了一把汗,而男人們則笑彎了腰。最後,終於把新媳婦抱上新床後,氣喘籲籲的朱哈巴一邊擦汗一邊抱怨:

我操,比一頭母牛還沉。

眾人笑得更厲害了。有人打趣說,朱哈巴一定抱過母牛。

朱哈巴嘴一撇,回道:你才抱過母牛呢。

再後來,朱哈巴扔下新媳婦就走了,到田府吃酒去了。桂花從早晨就沒有一顆米下肚,到了中午時分肚子已是咕咕直叫。要在平時,桂花早就去夥房找東西填肚子了。今天是個特殊日子,桂花隻好忍著。然而,她能忍肚子裏的孩子卻不能忍,頻頻在裏麵鬧騰。到了最後,實在忍無可忍,桂花輕輕對杏兒說,能不能去弄點吃的來?

杏兒前腳出門後麵槍聲就響了。杏兒隻好把邁出的腳縮了回來。這劈劈啪啪的槍聲把杏兒和另一個女孩嚇得不輕,對桂花說,我們還是找個地方躲一會兒吧。桂花卻說,我哪也不去,我就在這兒坐著。

槍聲響過之後,流浪狗“花子”跑了過來,它著急的模樣似乎很關心桂花的安全。這讓桂花異常感動,她伸手撫摸著“花子”的皮毛,告訴它自己一切平安。

屋裏人猜想一定是日本人來了,卻不知道是朱哈巴惹的禍。

所以杏兒見此卻說,連狗狗都知道來通風報信,朱哈巴真不是個東西,連狗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