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主仆二人

桂花並沒有回到娘家,一是因為目前是戰爭時期,日偽軍自有待說,一些地痞流氓也在趁火打劫。第二個原因嘛,田府已經成為她事實上的娘家。他們為她置辦嫁妝,為她籌辦喜事。但你不能想象田二爺是她的父親,盡管這個男人的歲數做她的爺爺還綽綽有餘。

然而二太太春芳卻扮演著母親的角色。桂花就是春芳要嫁的第一個“女兒”。至少她樂意這麽做。

為了這個“女兒”的婚事,春芳可沒有少操心。桂花也把春芳當作身邊唯一的親人:一個姐姐或者說母親,或者用現在一個時髦的詞“閨蜜”。反正是那種無話不說,能夠傾訴衷腸的人。

可以說,春芳見證了桂花從一個女孩到少女再到女人的全過程。那是在桂花來田府半年之後,當她看到桂花因第一次來月經而嚇得哭起來時,是她走過去笑著安慰她,拿來手紙,並像一個母親那樣教她如何對付這種事。

差不多半年前,當春芳看到桂花因惡心嘔吐時,告訴她這是懷孕時的妊娠反應。桂花再一次嚇得哭了起來,又是春芳過來安慰她。不過,這次與上次不同,不管春芳怎麽勸說桂花就是停不下來。這事實在是太嚴重了。桂花根本就沒想到自己會懷孕,她不想要這個孩子,尤其是田二爺的孩子。她隻有十八歲,人生才剛剛開始,還有幾十年的日子要過。而田二爺快七十歲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盡管他的身子骨還很硬朗,但也沒多少年好過了。桂花不想把自己的一生倚靠在一個古稀老人的身上。也就是說,她不想守一輩子的活寡。

知道桂花懷孕的消息後,春芳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在陪著桂花流了半天眼淚之後,春芳找到了田二爺,悄悄地把桂花懷孕的事告訴了他。田二爺一聽頓時樂開了花,他拍了拍那骨瘦如柴的身板,無不炫耀地說:

真沒想到啊,我還有這等本事!哈哈……接著又說,真沒想到啊,我還有這等福氣!世人都知道人生有三喜: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鄉遇故知。哪知道還有一喜,那就是晚年得貴子!哈哈……

田二爺難得有這樣的好興致。自日本兵來後,春芳還是第一次看到田二爺如此開心。不過,他很快給田二爺潑了一瓢冷水:

別高興太早了,桂花還在尋死覓活地哭呢。

當田二爺又說又笑地來到桂花所住的廂房時,桂花正蜷縮在**低聲哭泣。田二爺順勢坐在床沿上,用手去撫愛桂花的肩膀,繼爾將嘴湊近桂花的耳邊,我的小乖乖、小心肝、小寶貝,肉麻的話說了一大堆,說得春芳都感到惡心。隨後又說:

你哭什麽?高興還來不及呢。

田二爺告訴桂花,你可以做我的第四房太太,由一個丫環變成一個明媒正娶的夫人,跟大太太、三太太和春芳平起平坐,成天吃香的喝辣的。我也會找個丫環來服侍你,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那是許多女人做夢都想不到的日子。

我不要!我不要!

麵對桂花的大聲拒絕,田二爺先是驚愕繼是苦笑,他大惑不解地搖了搖頭,在哀歎女人總是頭發長見識短的同時,依然苦口婆心地勸告,而那些勸告無非是些諸如烏雞變鳳凰、老鼠掉進糖罐裏等等陳詞濫調。而桂花同樣不為所動,她不斷重複那句話:

我不要!我就是不要!

那你要什麽呢?

這下輪到桂花無語了。是啊,她到底要什麽呢?她坐了起來,擦幹了眼淚,讓自己靜心想一想。首先,她不要肚子裏的孩子。她不能把他生下來,這會成為方圓百裏眾人的笑柄。其次,她不想做四太太,即便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她也不想,這個男人太老了,她曾憧憬過自己的婚姻生活,那是一種年齡相仿、男耕女織、自種自足的生活。

傻瓜,哈巴。隻有哈巴才有這種想法。

田二爺不住地搖頭。他一直認為女人的頭腦是簡單的,想法總是愚蠢的,就是他那上過女子學堂的女兒春妮也沒有改變他這一貫的看法。不過有些話田二爺認為還是應該給桂花講明白的。

第一,你已經懷上孩子了,既然懷上了就應該把孩子生下來。第二,一個未婚先孕的女人還有哪個男人願意娶呢?所以你還是死了那條心吧,老老實實地做我的四太太。

桂花似乎決心已定,她告訴田二爺,附近的男人不願娶我,那我就嫁得遠遠的,嫁到誰都不知道的地方去。

就像朱哈巴的老娘那樣?

說罷,田二爺和春芳都笑了。隻有桂花沒笑。不僅沒笑,她還狠狠地瞪了兩人一眼。

田二爺不想在這裏浪費時間,臨走時,他讓春芳好好勸說勸說桂花。他認為桂花隻是一時大腦轉不過彎來,等她想通了,她會回心轉意的。

春芳過來坐在田二爺剛才坐過的床邊,她感到屁股下麵還留著一股熱氣。隻是這股熱氣並不強烈,所以她也就沒有挪開身體。還在她做姑娘的時候,她常聽那些剛出嫁的女人說男人的身上有一團火,即使大冬天裏那團火也一樣灼人。她並沒有體會到男人火一樣的身體,因為她嫁過來時田二爺快五十歲了。她感受到的是田二爺越來越冰冷的身軀。

這讓春芳一下子變得語無倫次,原本勸告的話在嘴邊突然縮了回去。她甚至有些羨慕桂花了,佩服她的決心和勇氣。

又過了兩天,當桂花告訴春芳她打算嫁朱哈巴時,春芳還是愣住了。她希望桂花能嫁給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人,但決不是朱哈巴。

你其實可以找個更好的男人。二太太春芳說得猶猶豫豫。

像我這樣的人,還能找誰呢?隻要朱哈巴不嫌棄我就心滿意足了。桂花一臉憂傷。

你年輕、漂亮,再說,天底下的男人多的是……何必那麽著急呢,可以先把孩子打下來。對了,我知道一種草藥……

說到這裏,春芳停住了。因為她知道的有種草藥是避孕用的。不過她可以再去詢問金文軒,聽說那個老色鬼又活過來了。當春芳聽到這個消息後,春芳先是驚訝,繼爾認為那一定這個老色鬼耍的小把戲。不過,春芳確實不想再見到他了,尤其是看到金文軒幹瘦如此的樣子之後。

桂花聽說春芳知道打胎的草藥,連珠炮似的追問:

你有那種藥嗎?

我哪兒有?春芳連忙矢口否認。

你曉得哪兒能買到嗎?

不……不曉得。

你一定曉得那是一種什麽樣的草。

春芳又是笑著搖頭。

你曉得,你剛才說過。桂花追問得很急迫。

春芳覺得不能告訴她實情,於是撒了謊:

我真的忘了,記不起來了……

還有一點春芳沒說,田二爺是不允許桂花打胎的,因為那是他的骨肉。盡管他已是兒女滿堂了。再往深處講,若是田二爺知道是春芳讓桂花打掉孩子的,那春芳的麻煩就更大了。她知道田府有人恨她,甚至希望看到她被掃地出門。

也因為這個原因,春芳覺得桂花選擇朱哈巴或許是對的。

倒黴的一天

這天從一開始就不對勁。首先,在半夜裏鹿田是被噩夢驚醒的,他原本好好站在那兒,可腳下的土地突然動了起來。原來他站在一塊冰麵上,而冰麵已經承受不住他的重量開始破裂。鹿田想挪動一下,但兩腳已經凍結在冰上無法動彈。冰塊破裂的聲音震耳欲聾,讓鹿田倍感絕望。他高喊救命,可四野白雪皚皚空無一人,回答他的隻有刺耳的風聲。

再後來,隨著一聲巨大的斷裂聲,鹿田“咚”的掉進了冰窟,而這裏深不可測,他在恐懼和絕望中急速下滑……就在這時,鹿田醒了,當他兩眼望著屋頂並斜視窗外的月光後,他才確定這是一場夢。不過,鹿田還是嚇壞了,他驚恐地望著四周,並預感到將有大事發生。

那個夢發生在清晨四點左右,此後鹿田再也沒有睡著。直到上午隊伍整裝出發的時候,鹿田仍然被這個夢所困擾。他先是想取消這次行動,但司務長說,如果我們再不“掃**”就麵臨著餓肚子啦。他想改變行動路線,可部下都說,隨北的老百姓自己都沒有吃的,我們若到隨北必將空手而歸。鹿田想說他做了一個噩夢,話到嘴邊終究沒說,他明白一旦說出勢必會得到部下的嘲笑。

就這樣,鹿田開始了他的死亡之行。冥冥之中似乎是上天的安排。

按照原計劃,早飯後“掃**”小分隊向隨南進發,他們要騎馬二十公裏趕到環潭鎮。那是府河的起點。而府河則是隨縣通往漢口碼頭的主要交通樞紐,隨縣人把棉花、糧食、山貨源源不斷運往武漢,而武漢的布匹、煤油、針織品等又源源不斷運往這裏。在中日開戰之前,環潭一直是隨縣、京山、鍾祥三地的貿易中心,其繁榮程度有“小漢口”之稱。

武漢會戰之後,府河的水運貿易就減少許多,等到隨棗會戰之後,人們已經很難在府河上見到一艘商船了。環潭鎮昔日的繁華早已不在了,往日人頭攢動的大街上,如今少有人走動;街道兩旁的店鋪大多已關門歇業;少量的商鋪雖然開著門,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不過,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日本人認為,要去“掃**”的話,環潭鎮仍然是他們的首選之地。

遠遠地,看到日本兵來了,老百姓紛紛往大山裏跑去。留下來的隻是一些行動不便的老人,以及還沒來得及跑的婦女兒童。當地人把這叫做“躲日人”。其實他們也跑不到哪兒去,往往就在環潭鎮背後的大洪山中。

如今的山中還有老百姓當地“躲日人”留下的遺跡。不僅是“躲日人”,這地方還躲過“長毛”太平軍。山頂上建有上十間房子,全部用石頭砌成的,上麵蓋有椽木布瓦。經過風雨剝蝕,那些椽木領條均已腐朽,布瓦也坍塌下來,破碎得滿地皆是,但那石頭砌成的牆壁依然堅固如初。據說,這石砌房最初是由一個姓聶的大戶出資修建的。不過鎮上的大部分人都為此出了力,那些椽木布瓦可是當地老百姓一點點背上去的。在房子的四周還修有一人多高的城牆,這些城牆也是石頭砌的。如果有人進攻的話,石牆既是掩體也可當作還擊的武器。

據當地人講,當年太平軍陳友諒部曾攻打過這個山寨。當太平軍將士距山頂僅有百十米時,老百姓就推倒城牆上的一塊塊巨石,這些石頭順著陡峭的山勢隆隆而下,砸死砸傷太平軍無數。陳友諒隻好望山而退。

到了一九三九年,山寨又被重新修複啟用,以備來日之需。老百姓既不願看到日本兵又暗暗希望日本兵來。尤其是一些年輕人,他們還沒體會到祖先們當年用石頭擊退來犯之敵的快感呢。

鹿田和他的小分隊並沒有去進攻山寨,他們就在空空****的街道裏“掃**”:砸開上鎖的大門,搶走能夠拿走的東西,然後放在馬背上馱著。由於馬背上馱著太多的“戰利品”,回去的路上除鹿田外其餘人都得步行。

對於那些空空如也的房子,他們會憤怒地點上一把火燒個精光。然後麵對熊熊燃燒的大火哈哈大笑。

他們還會遇到一些人阻撓,多是些老人,一些行動不便、走不動路的男人和女人。這些人會死死抓住他們的救命糧不放。而且他們的哭喊總是聲嘶力竭。對付這些人,日本兵采取慣用的辦法:一槍托砸在對方的腦門上。咚——,就像一塊石頭砸在一隻南瓜上發出的回聲。這一招往往很奏效,但也有例外,如果對方還不鬆手的話,就得浪費一顆子彈了。

而這一次他們浪費的可不是一顆子彈,而是一枚手榴彈。因為他們中間的兩個人:山本和佐佐木看到一個年輕的女人。這個女人不到三十歲,盡管她穿著破衣爛衫,但仍能看出她那俊俏的模樣。這個女人是山本最先發現的,那會兒她正躲在一隻黑漆櫃子的後麵,懷中緊緊摟著一個四五歲的女孩。對於這樣的女人,山本自然不會放過,他**笑著,比劃著,希望和平友好地行其好事。在遭到拒絕後山本隻好叫來佐佐木將這個女人拉了出來,然後在屋子中央的桌子上,撕掉了這個女人的衣服。由於女人一直掙紮不休,他們隻得一人按住雙手,另一人實施奸汙。接下來兩人互換位置。不過,由於女人的竭力反抗所以兩人玩的並不爽,更為可氣的是,佐佐木後來被這個女人咬了一口,那一口咬得佐佐木的手臂鮮血直流。於是,兩人抬起這個赤身**“咚”地扔進院子中央的水井裏,濺起的水花暫時淹沒了女人的呼喊聲。就在他們準備離開的時候,那個小女孩從屋子裏哭著跑了出來,邊哭邊叫著媽媽。

小女孩的突然出現讓兩人有點措手不及,在商量一會之後,兩人各拉著一隻小手隻好將小女孩一同扔進井裏。

即使這樣,麻煩仍舊沒完。不知是天旱無雨還是井水太淺的緣故,反正母女倆並沒有淹死。從井底裏傳來一大一小撕心裂肝的哭聲。佐佐木說,我這輩子最討厭女人哭了。

山本說,我也是。

於是,山本擰開手榴彈,拉弦,隨手扔到井裏。一聲巨響之後世界終於複歸平靜。

山本和佐佐木做完這一切後,轉過身來發現鹿田大佐正在他們身後,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兩人。

有那麽片刻時間,兩人想從眼神裏讀懂大佐的心事:憤怒、不滿還是讚許。最終他們一無所獲。

這次“掃**”鹿田和他的小分隊可謂滿載而歸。就像事先預想的那樣,除鹿田那匹棗紅馬外,其餘的馬背上掛滿了各種能吃的和不能吃的東西。同樣,除鹿田之外,其餘的人在返回途中必須步行。

從環潭到田王寨有十公裏,從田王寨到隨縣城也有十公裏。小分隊走到田王寨時已是人困馬乏。當聽到寨內響起鞭炮和鑼鼓聲後,他們先是愣住了,隨後一屁股攤坐在地上。

就在他們坐下後,寨內的聲音嘎然而止。顯然,寨子裏人已經發現了這些日本兵。

鹿田從馬上跳下來,指揮部下卸下馬背上大包小包的東西。天氣尚早,他們要在這兒休息一會兒。

一個小時之後,他們重新站起來,來到田王寨的大門口。那座吊橋已被高高懸在空中,而護城河則蓄滿了水。這些日本兵看到寨牆上有人走動,當然他們也看到了一根根槍管。那些槍管此時正對著他們。不過他們知道寨牆上的人是不會輕易開槍的,除非把他們逼急了。日本兵開始向寨牆喊話,嘰哩呱拉的,意思是放下吊橋皇軍要進去看看。

城牆上的人們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沒有一個人說要去放下吊橋,更沒有人願意引狼入室。事實上,大夥都成了僵屍,胳膊腿兒都動不了啦。

半晌沒有動靜,日本兵開始放槍,那子彈先是朝著天上飛。後來就瞄準吊橋上粗壯的繩索。又是一陣嗶哩叭拉。人夥抬頭看時,繩索賭氣似的依然完好無損。城牆上的人大氣兒不敢出,隻有朱哈巴在罵:

狗日的小鬼子,跟你爺爺來真的了!

鹿田則重新騎在馬上,拿著望遠鏡仔細地觀察牆上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