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複仇的烈焰

雞叫頭遍時,隊伍浩浩****地出發了。全寨子裏的人都來為他們送行,就連一些孤兒寡母也來了。一些六七十歲的老爺們也背著火銃也來了,說要參加朱哈巴的隊伍。最為奇特的是流浪狗“花子”帶著十幾條狗也跟來了。當“花子”長大之後,這隻咬著木瓤討食的公狗很自然地成了這群流浪狗的首領。

複仇的烈焰把田王寨所有的東西都點燃啦。

在行進的隊伍裏,最氣派的是三少爺弄來的兩門火炮。炮手是兩位身經百戰的老兵。盡管隻有六發炮彈,但所有的人都把它視為可以倚仗的寶貝。

上午,朱哈巴帶著三個弟兄化裝成叫花子混進城裏,在日本兵的炮樓前,仔細觀察了一番地形。淩晨四點左右,所有人馬悄然抵達日本憲兵隊的炮樓。

由於黃學會不願與朱哈巴和他那幫狐朋狗友為伍,他們進入炮樓的北麵,而朱哈巴則守衛在觀音堂的南麵。所有人都聽大少爺指揮,炮聲為號,隻要火炮一響,隊伍即刻發起攻擊。

隊伍進入各自陣地不久,戰鬥就打響了。因為那十幾條狗開始吠叫,時間一長,必將引起日本兵的警覺。所以說,戰鬥是匆忙中打響的。

盡管前兩發炮彈稍稍偏離了目標,但操炮手畢竟是老兵油子,他們迅速校正了標尺,後麵四發炮彈均擊中炮樓。頃刻間,炮樓轟然倒下。

朱哈巴大喊一聲:衝呀——殺呀——

眾人一躍而起紛紛向炮樓靠攏。在朱哈巴的教唆下,衝在最前麵的是流浪狗“花子”帶領的一群狗,它們餓狼似的撲向敵陣。

大夥都衝到炮樓前麵的觀音堂裏,舉槍射擊。

日偽軍迅速組織還擊。一時間槍聲大作,殺聲震天,硝煙四起,子彈橫飛。

喊殺聲最大的應該是黃學會,盡管三少爺已經給他們配備了槍支,但頑固的黃老六按照行會那套規矩先讓馬腳畫好“符水”,隨後讓每個弟兄喝下。其實,所謂的“符水”並非神藥,而是酒裏麵放入朱砂。喝下的人隨即進入一種虛幻、麻醉、飄飄欲仙的狀態,而進入這種狀態的人往往膽大妄為,身不由己了。

喝下“符水”的黃學會弟兄赤膊上陣,伴隨著“衝呀”、“殺呀”的喊聲,掄起大刀迎著日本兵向前衝去。迎接他們的是日偽軍劈劈啪啪的密集子彈。後來,日本兵的機關槍也響了。黃學會的弟兄接二連三地倒下,而他們背在身後的步槍還未拉開槍栓呢。

朱哈巴這邊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隻是他們沒有傻到拿著大刀往前衝。不過,每人僅有的五發子彈很快就打光了,而且多半是胡亂開的槍,有人眼睛一閉就扣了扳機。槍響了,打在什麽地方隻有天曉得。許多手榴彈沒有拉環就扔出去的,被日本兵拾起拉環後又扔了回來,炸傷了一大片。

一陣對射之後,朱哈巴的隊伍很快就支持不住了,一些人丟下槍就跑了。

朱哈巴躲在觀音堂裏,一邊向日本兵射擊,一邊對著弟兄們高喊:

不要跑!老子們跟狗娘養的日本人拚了!不要跑……

此後的朱哈巴嘴裏就沒有停過,他把最野最髒的話,一古腦兒伴著子彈射向日本兵。此刻,積鬱在心中許久的憤怒終於得到了宣泄,他感到無比痛快。

日本兵在步步逼近,朱哈巴身邊的弟兄差不多跑光了。隻有金大腦袋在喊:

快跑,朱哈巴……再不跑就來有及啦……

朱哈巴不想跑,他要同日本兵血戰到底。自從起念同日本兵幹一場時起,他就不打算活了。田二爺死了,寨子裏三十多個漢子死了,還有他的剛剛出生的兒子……

他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到頭來還不被鄉親們的唾沫淹死。與其一死,還不如幹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痛痛快快地死去,那才不枉為一個男子漢。

日本兵越來越近。金大腦袋過來一把拎起朱哈巴,挾著他就往外跑。朱哈巴一邊掙紮,一邊大罵:

金大腦袋,你個狗娘養的,快放開我,老子要跟日本人拚了……快放了……

就在這時,一發炮彈在身後爆炸了。騰起的火光,險此將兩人吞沒。

關於那一仗全國的許多報紙都刊登過消息,這消息自然是田大小姐寫的,署的是真名:田春妮。盡管她沒有參加那天晚上的戰鬥,但她妙筆生花,將戰鬥場麵寫得活靈活現。田春妮後來還寫過一篇著名的通訊《抗日英雄朱哈巴》。一時間,朱哈巴的故事在大江南北廣為傳誦。

根據田大小姐的報道,那一仗共消滅日本鬼子十一人,打死偽軍二十三人。當然我方的傷亡也不小,具體多少?報紙上沒說。

據幸存者講,那一仗傷亡最重的是黃學會,共有七十餘人。就連黃老六也身負重傷,最後不得不鋸掉一隻胳膊。

朱哈巴這邊傷亡倒不大,大概隻有五六人。因為大部分家夥在日本人開槍後就跑啦。

死得最為慘烈的是流浪狗“花子”帶領的十幾條狗,它們在朱哈巴的唆使下撲向敵陣,左撕右咬,讓日偽軍聞風喪膽。不過,最後它們無一生還。

戰鬥結束後日本兵進行了更為嚴厲的報複,似乎將田王寨夷為平地,並將所有的房屋付之一炬。我們現在看到的田王寨隻剩下少量的殘垣斷壁,破磚爛瓦,那都是日本兵當年的傑作。

好在田家三位少爺早有先見之明,他們將寨子裏所有的百姓轉移到隨南的青林寨,同時帶走了生活必需品。

半月之後,他們回到田王寨麵對坍塌的房屋,已經無家可歸。

朱哈巴成了英雄

這一次朱哈巴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的,但他命大,沒有死。甚至沒有受什麽傷。我這樣說是留有餘地的,他受的隻是皮肉之苦,老天可以作證,那還不是子彈、炮彈造成的,更大的可能是在翻越壕溝或奔跑時磕著碰著的。事後在英模報告會上,朱哈巴說自己當時遍體鱗傷,血流不止。純屬吹牛。

戰鬥結束後,朱哈巴迅速成了英雄。共產黨、國民黨都把他捧上了天。雙方都爭著要他去作報告,向官兵講述他的英雄事跡。朱哈巴誰也不得罪,隻要有人請,他就樂意前往。更何況有好酒好肉招待。臨別時還送一大堆東西:衣服、食品等等。共產黨還允諾為他將日本鬼子燒毀的三間瓦房重新蓋好。天下哪有這等好事。

剛開始的時候,朱哈巴以為作報告是件容易的事。不就是耍耍嘴皮子嗎?有什麽難的?然而,事情遠非朱哈巴想像的那麽簡單。

讓朱哈巴風光不已的是,共產黨是牽著高頭大馬,而國民黨則是開著小車來接他的,那小車一直開到田王寨,這讓鄉親們羨慕不已。也讓朱哈巴的老婆桂花驕傲異常。人是環境的產物。這話一點兒不假。過去,桂花總覺得朱哈巴是個窩囊廢,一個牛皮大王,一個好吃懶做的敗家子。而如今,桂花一下子覺得朱哈巴高大無比,風光無限。她自己也跟著沾了光,成了英雄家屬。而不再是田府那個人見人欺的丫環。她跟國民黨開來的小汽車到部隊去過幾次,體味到了眾星拱月的滋味兒,一下子神氣十足。就是現在你若到田王寨打聽當年的戰事,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們都說,其實改變最大的是朱哈巴的老婆桂花,而不是朱哈巴。

沒錯,自從朱哈巴成為英雄之後,桂花一下子換了個人似的。那些隱藏在心底裏野蠻、無禮、醜惡的東西,一下子爆發了出來,讓所有人目瞪口呆、大驚失色。一句話,桂花突然變得專橫跋扈,趾高氣揚。有時跟二太太春芳說話她也拿腔拿調的。

就是朱哈巴死後,她也沒有收斂。在田王寨,她已成為實際意義上的寨主。她使喚男人為她幹活,吩咐女人為她做家務。如果她看上哪個聰明漂亮的小夥子,她會找他上床,享受**。

這些劣跡也讓她在“**”吃盡了苦頭,她被冠以“土匪婆”和“破鞋”的罪名,接受人民群眾的審判和批鬥。由於她那時剛剛四十歲不到的年紀,再加上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批鬥之餘,桂花還不時遭到造反派和流氓、地痞的辱淩。

後來她被迫嫁給一個年近五十的老光棍。實話說,那個老光棍是個老好人。在老光棍的保護下,桂花漸漸過上了正常的生活。

還是讓我們重新回到朱哈巴的話題吧。

當時,首先邀請朱哈巴的是駐紮在隨南的新四軍五師。其實,新五師的作戰部隊當時不在隨南九口堰,那裏是他們的大後方,有醫院、被服廠、槍械修理廠等等。隱藏在一個個山窪裏。人數卻有兩百之眾。

朱哈巴去了以後,新五師政治部一位領導接見了他,並耐心地聽完了朱哈巴的故事。之後,這位領導叫來一位負責宣傳工作的幹事,讓他幫朱哈巴把他的“英雄事跡”加工一下,也就是哪裏需要渲染,哪裏需要省略,哪些需要誇大,哪些需要修改。最後兩人爭論的重點落在田二爺身上。在朱哈巴的講述中,地主老財田二爺完全是個正麵形象,甚至是個抗日英雄。而那位宣傳幹部認為,作為封建腐蝕勢力的代表以及長期騎在人民群眾頭上作威作福的地主土豪,田二爺應該是日本人的幫凶,是十惡不赦的漢奸。在報告中,關於田二爺隻能提及他強占民女、毒打窮人,以及驕奢**逸的生活。至於,田家的三位公子同樣不是什麽好東西。當然,田春妮可以作為一個反叛家庭的進步學生的形象示人。

還有黃學會,作為一支革命武裝,他們當然沒有那麽愚昧、自私,相反卻處處充滿智慧和正義感。

而金大腦袋那些流氓地痞則完全可能忽略不提。

朱哈巴和那位宣傳幹事住在九口堰那幢明代宅院裏,對報告內容作了反複的修改和蘊釀,並讓朱哈巴試講兩遍之後,第三天終於在兩百多人的大會正式推出。效果卻出人意料地糟糕。首先是朱哈巴太過緊張。他還沒有麵對這麽多人講過話呢。在主持人一通開場白之後,朱哈巴已是渾身發抖,牙齒打架,腦子一片空白,結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真像一個“哈巴”坐在主席台上,先是麵對人們期待的目光,後來不得不接受大夥善意的嘻笑。

我寧願挑大糞去。說完,朱哈巴就離開凳子跑了。

但他並未跑掉,被人抓了回來,重新摁在主席台上。結果依然如故。半個小時過去了,除了滿頭大汗之外,他放不出一個屁來。

在國統區作報告

當國民黨的代表來請朱哈巴去作報告時,他死活不肯。我寧願去挑大糞,朱哈巴還是那句話。這個朱哈巴。

對方問怎麽回事?朱哈巴把上次在九口堰新五師的經曆說了一遍。聽眾都笑彎了腰。

他們是開著小轎車來的。朱哈巴見過這種黑色的“烏龜殼”。當然是遠遠地看著它們飛馳而過。不用說,他對這個鐵家夥能跑得如此之快充滿好奇。不僅是朱哈巴,田王寨所有人對眼前的“烏龜殼”又驚又喜。他們這兒摸摸那兒瞅瞅,隨即用異樣的神情問對方,不敢相信真是用它來接朱哈巴的。

有位老者對朱哈巴說:“就是接我下油鍋,我也願意去。”

望著那麽多羨慕的目光,朱哈巴多少動了心。不僅朱哈巴,就連他的老婆桂花也動了心。她上前鎖好房門,回過頭來對朱哈巴說道:

走,老娘陪你走一趟。何況不是下油鍋。

人是會變的。環境變了,人就會隨之改變。也就在這時桂花變了,不再是那個戰戰兢兢的、說話做事都低聲細氣的丫環,變成了一個人來瘋。

轎車在簡易公路上行駛,揚起的塵土像是一條灰色的長龍。車內顛簸異常,一會兒左右搖晃,一會兒上下跳躍,但朱哈巴和桂花都快活得很。兩人竟把這一切當作一種享受。這個朱哈巴。

兩人受到了熱情的接待,當他們到達部隊營區時,士兵們在路兩邊列隊歡迎。在一幢房子的門口,有人在敲鑼打鼓。朱哈巴和桂花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場麵。兩人都有點兒懵。被裹挾著硬著頭皮往前走,臉上露出傻乎乎的微笑。

在大門口,有幾位軍官模樣的人跟兩人握了手。朱哈巴見過握手,但從未想過有人會主動上前來握他的手,一時間不知所措,手腳沒處放。桂花也是。

一位軍官不僅握著朱哈巴的手,還一個勁兒地誇他是抗日英雄。朱哈巴被捧到了天上,雙腳似乎踩在棉花上,飄飄然。

國統區的夥食比新四軍五師還要好,桌上不僅有雞鴨魚肉,還有酒。不是田王寨人煮的那種散裝燒酒。一種瓶裝的好酒。瓶蓋擰開後香氣四溢。幾杯下肚,朱哈巴就開始講他的英雄壯舉。講得眉飛色舞,唾沫橫飛。講到激動處,朱哈巴還輔以各種動作。眾人也聽得津津有味,不時喝采叫好。

我們前麵說過,朱哈巴有吹牛的毛病。幾杯酒下肚,更是口無遮攔,信口開河。他那不顧事實的誇張描述,開始的時候桂花還在一旁試圖糾正。然而,人是英雄酒是膽。有酒壯膽,朱哈巴就不是平時的朱哈巴。也就是說,又回到了一槍擊斃日軍大佐時的朱哈巴。他目中無人,輕狂不羈,並多次喝令桂花道:你給我閉嘴!

開始的時候,桂花還對朱哈巴的胡編亂造不習慣。當朱哈巴說上十遍、二十遍,甚至一百遍之後,她也信以為真了。後來,當有人對此提出質疑時,她竟信誓旦旦地站出來佐證。

後來,就連田王寨的人也感歎道,俗話說得好:不是一路人,不進一家門。他們倆個,一對活寶。

就這樣,在酒精的作用下,朱哈巴開始了他的演講。在他的要求下,頭幾場演講安排在午後,因為這個時候,朱哈巴正是喝得酩酊大醉,頭重腳輕的時候。席間,有人勸他少喝點。“等會你還要演講呢。”朱哈巴卻回答說:“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沒有酒我說不話來。來,斟滿!”

有一次,演講被迫安排在上午。開始前,朱哈巴主動提出“來兩杯小酒。”兩杯下肚,依然意欲未盡,並要求“再來兩杯”。後來,有人幹脆在主席台放半瓶白酒,朱哈巴邊喝邊講,邊講邊喝,講到興奮時,手舞足蹈。喝到微醺處,興意瀾柵。

平日裏,在城裏的一些小酒館,經常會出現打鼓說書的民間藝人。說到高興處,客人會扔一兩個銅板作為酬勞。遇到吃飯的時候,東家也會賜一碗飯吃。這些天,人們突然發現這打鼓說書的詞兒改了,內容卻是有關朱哈巴的。

竹板一打呀,別的都不口誇 。

口誇 一口誇 那個朱哈巴。

朱哈巴原本哈巴一個,

那一天他正娶著新媳婦,

新媳婦桂花。

誰承想,正趕上日本兵來掃**,

日本兵又凶殘又好色,

要把他的場子砸。

朱哈巴急了眼腳一跺,

端起台槍瞄準那個騎馬的大佐,

一槍就把他轟下了馬。

一時間城裏城外都把他的英名誇,

說他是抗日英雄是武林大俠,

可我知道,知道他還是個哈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