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槍手朱哈巴

第一章

過去的從來就沒有過去,它有一種怪異的力量,能夠重現並長久縈繞在我們心頭。

南非大主教 德斯蒙德·圖圖《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

台槍,鄂北一帶民間對“抬槍”的稱呼,本書為保留方言習慣,依寫作“台槍”。

朱哈巴姓名考

一個時期以來,有個又老又醜的乞丐經常出沒在田王寨。乞丐的醜陋嚇得狗們都急著跳牆。寨子裏因此不時傳來婦女和孩子們的銳聲尖叫。而這並沒有讓乞丐逃走,他依然頑強地挨家挨戶地乞討。後來人們漸漸習慣了,孩子們甚至喜歡上了他,因為老乞丐所講的故事非常精彩,更何況他講的是朱哈巴的故事。要知道朱哈巴在我們這一帶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呢。

讀者也許注意到了,老乞丐沒有使用主人公的真名。這不是他的錯。因為世界上有許多人的綽號或小名非常有名,以至大夥都忘了他的真名叫什麽。更何況朱哈巴沒有真名。多年以前,隨縣檔案館的同誌曾就此問題向寨裏所有上了年紀的老人詢問過,他們還無數次問過朱哈巴的老婆桂花,回答都一模一樣:朱哈巴,姓朱,叫哈巴。寨裏人都這麽叫。

你們喊他朱哈巴,他惱火嗎?檔案館的同誌仍然心存疑問。

他回答很清脆。大夥異口同聲地說。

你們這樣喊……他有沒有糾正過?檔案館的同誌又換了一個問法。

沒有。大夥同樣異口同聲。

隨後,有人會補充一句:不信你們可以去看看那塊碑。

檔案館的同誌於是來到朱哈巴的墳前。那碑果然寫著:朱哈巴之墓。

但這並不能說明什麽問題。那座墳是一九四五年,也就是日本人滾蛋那年修的。也就是說,與朱哈巴的死整整晚了四年。可以想象,那裏麵什麽都沒有,是一座空墳。

為什麽要建一座空墳呢?道理很簡單:為了紀念抗戰勝利。那一年全國都在搞紀念,田王寨的人認為該給朱哈巴立一塊碑,不管怎麽說,朱哈巴打過日本人,還打死過一名日軍大佐。你想想,一個老百姓用一支土造的台槍打死日軍那麽大的軍官,這本身就算得上世界戰爭史上的奇跡。自然得立一塊碑。

當然也有人不同意,那一槍畢竟連累了三十多人。這三十多人都是寨裏的壯漢子和當家人,他們都被日本兵槍殺了。

一同被殺的還有田王寨的寨主田二爺。

盡管有人反對,那碑還是立了。

刻那塊碑卻讓寨子裏的人很傷了一番腦筋,他們認為如果寫上“朱哈巴”三個字,恐怕有失敬意,可朱哈巴既沒有小名也沒有學名,一句話除了“哈巴”再沒有其他名字。這時有人提議給他取一個名字,叫朱抗戰,或者朱得勝什麽的。

這時,有人又提出疑問了:那朱抗戰、朱得勝是什麽人呀?

什麽人呀,反正不是朱哈巴。

瞧瞧,還是不能改,隻能叫朱哈巴。

這回你相信了吧,我們的主人公的確就叫朱哈巴。哈巴是我們這一帶的方言,含有傻瓜、笨蛋、蠢貨、呆子等意思,但也不全是。比如,若說哈巴就是傻瓜,那這個傻瓜就含有傻得可愛,傻得可恨,傻得討人嫌等意思。即便這些也不全是。

方言的內容豐富得很,想解釋清楚那你就是哈巴。

懂不懂?就這個意思。

有一點可以肯定,朱哈巴是一個討人嫌的家夥。可他自己不覺得。相反,他以為人人都很喜歡他。這個朱哈巴。

朱哈巴是個愛熱鬧的人,哪兒人多他就往哪兒鑽。人家講故事,講著講著,他突然插上幾句,人家不理他,繼續講故事。可朱哈巴越插越有勁,攪得講故事的人講不下去,聽故事的人聽不進去。

於是,人們隻好叫他滾蛋。他不滾。不滾就得閉上你的臭嘴。朱哈巴保證閉上自己的臭嘴。可朱哈巴管不住自己那張臭嘴。一分鍾不到,他又說開了。你看看,這個朱哈巴。

要是有人打架,那是朱哈巴最愛看的。看著看著,就加入進來了。先是在一旁指點,接著或伸手或伸腿幫襯一把。那吃虧的一方從地上爬起來後,抓住朱哈巴就打。朱哈巴人矮,又瘦,走路一跳一躍的,沒幾兩力氣,時常被人打得鼻青臉腫。眾人在一旁哈哈笑,都說:這個朱哈巴,簡直是在找打。

朱哈巴身世考

朱哈巴死於一九四一年。

這一年,朱哈巴二十三歲。

這一年,大事多,喜事多,難點多,熱點也多。

這一年,日本人占領了武漢,並經過兩次隨棗會戰,進犯西南,直逼國民政府所在地——陪都重慶。隨縣這一帶雖然已不見日本人的大部隊,但小股小股的日本兵卻是隨處可見。他們騎著馬,扛著槍,成天耀武揚威。

這一年,田王寨的田二爺六十九歲,他的家人正在籌辦七十大壽的壽宴。田二爺卻是竭力反對,兵荒馬亂的還辦什麽壽宴,一個老百姓能活命就不錯了。

盡管這麽說,那壽宴還得辦。田二爺畢竟是一寨之主。

這一年,朱哈巴娶了媳婦,那女子就是桂花。田二爺家的一個丫環。媒人是寨東頭的芳嬸。有人說,這一切都是田二爺授意的。

朱哈巴是個孤兒。

朱哈巴成為孤兒是件很偶然的事,他本可以同其他孩子一樣有爹有娘,甚至還有弟弟妹妹,有一個不算富裕但很圓滿的家。

造成朱哈巴成為孤兒的原因首先是因為他的母親,朱哈巴的母親是河南人,當年討飯到了田王寨。那個時候,朱哈巴的父親朱大嘴還是個單身漢,三十多歲了還沒有娶到媳婦。寨裏人就撮合這位河南姑娘留下,後來就和朱大嘴成了親。第二年就有了朱哈巴。

也就是說,朱哈巴是一個牛皮大王和一個流浪女結合的產物。這種結合的後果是他們的孩子腦袋裏缺少一根筋。其後果還在於,這個孩子既有愛吹牛的習慣又有做事不靠譜的毛病。

到了第三年,朱哈巴的母親說要回河南老家看看雙親,就走了。這一走再也沒有音訊。

有人推測說,那女人在河南一定早就有了家,回去後,原來的丈夫就不讓她再走了。

有人推測說,說不定那女人的父母有病,她正在服侍老人呢。

各種各樣的說法很多,更多的人勸朱大嘴去河南看個究竟,要是可能的話,就把那女人領回來。

那年月,河南討飯的人滿世界都是。一是河南本來就是一個靠天收的省份,遇上大旱或大澇經常顆粒無收。再加上蔣介石為防日本人南下炸了花園口,大片大片的土地被淹。天災加上人禍,為了生存河南人隻有討飯的份兒了。

一旦情況好轉,在外討米要飯的河南人就回到了家鄉。朱哈巴的母親可能也屬於此類情況。

那一年,朱大嘴本打算到河南去尋找媳婦的,但突然出現的事情打亂了朱大嘴的計劃。

那一年夏天,田二爺的大公子回到了田王寨。田大少爺是一個生意人。那年頭發國難財。一句話,倒賣軍火、販賣醫療器械,甚至組織營妓賣**,什麽事都幹,什麽賺錢就幹什麽。

那一年夏天,田大少爺有一個瘋狂的計劃,這個計劃的瘋狂程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田大少爺永遠是一副公子哥的打扮,一身白色的西服,頭發中分,油光發亮,一絲不亂。而他身旁總有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並且每次均不相同。這些女人嬌嘀嘀的笑聲,以及走起路來扭腰擺臀的**樣兒,不僅讓寨裏的男人想入非非,神魂顛倒。就連公雞也成天攆著母雞到處亂飛,公狗成天圍著母狗團團打轉。

田二爺有時也對大少爺不滿,說你回老家來不把正經八板的老婆帶回來,帶這些烏七八糟的女人回來幹嘛?

為了生意上的需要呀。田大公子自有他的理論。

你這是回來看你老爹老娘,不是做生意。老爺子有些氣不打一處出。

是看你們二老,也是做一筆生意。

你將來總會死在錢眼裏。

田大公子自有自己的生意經,他的經驗是,中國人的生意大多是在飯桌上談成的,如果飯桌上有幾個妖豔嫵媚的女人,那筆生意雙方談成的幾率則會更高。田大少爺四十多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許多。盡管他成日穿梭在花街柳巷,沉醉在溫柔鄉裏,可他畢竟過著養尊處優、錦衣玉食的生活。而中日之間的戰爭對他的生活不僅沒有大的影響,反而讓他有了更多發財的機會。

不過我說的這一次可不是一九四一年,它可能是一九三0年,蔣介石和馮玉祥中原大戰那段時間。或許比這更早,我不確定。外麵一直在打仗,因為不時有外地人來田王寨討飯,從而帶來外麵打仗的消息,不過到底誰跟誰打,一個討飯的人自然說不清楚。那個時期被曆史稱之為“軍閥混戰”。也就是軍閥與軍閥之間亂打一氣,打到最後連為什麽打都說不清楚。反而那時中國的軍閥多得很,他們依仗有人有槍,所以誰也不買誰的賬。有時為屁大點事就打了起來,反正死的是老百姓,軍閥們照樣花天酒地,秋發未損。這讓狗娘養的日本人鑽了空子。要不是國家四分五裂,日本人想侵略中國?門都沒有。

這次,田大少爺回來後就在田王寨的城牆上貼出告示,說他要組織十八歲至四十歲的青壯男人從應城往漢口挑鹽,被選中的人每人三塊現大洋,而且臨出發前就發一塊。三塊現大洋?乖乖,對田王寨附近的窮人來說,一輩子也掙不到這麽多錢。

當然,並不僅僅限於田王寨的人,附近十裏八鄉的都行,人自然越多越好。

那些天,田王寨到處都是人,有的是寨子裏人的親戚,有的則是親戚的親戚。一句話,大夥都是等著發財的。一時間,田王寨到處都充滿笑聲。大夥都說田大少爺是菩薩轉世,佛陀再生。有人沒開口就先笑出聲來了。

也有少數人愁眉不展,這些都是些年過四十的人,而且有人剛剛四十出頭。他們說,要論挑鹽他們可是比那些十八九的毛頭小夥子更有耐力。

毫無疑問,在這支挑鹽隊伍中自然少不了朱哈巴的父親朱大嘴。朱大嘴當時隻有三十多歲,正值壯年。

最後被選中的有二百多人。那些年軍閥們到處抓壯丁,一下子冒出這麽多青壯年真是個奇跡。

田大少爺這回說話算話,出發前那天早上,每人得到一塊現大洋。拿到現大洋時,大夥都不相信這是真的,他們一會兒放進口袋,一會兒又掏出來瞅瞅。更多的人則把錢交給了家人。朱大嘴沒有把錢交給兒子。他跑回家去把那塊現大洋藏到了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就連後來田二爺為了朱哈巴結婚扒掉老牆建新房時,也沒有找出來。

朱大嘴走時,朱哈巴還睡在**。在前一天晚上,父親反複告訴兒子,鍋裏有饃,滿滿的一大鍋。肚子餓了就吃饃,吃過饃後就喝水。肚子餓了再吃饃,吃過饃後再喝水。等鍋裏饃吃完了,老子就回來了。

不過,朱大嘴再也沒有回來。他們走到應城後就被國民革命軍收編了。話又說回來,每人還是拿到了另外兩塊現大洋。可田大少爺得的更多,他是以每人十塊現大洋的價格跟對方做的交易。他自然大賺了一筆。

常人說,兔子不吃窩邊草。田大少爺可不管這一套。

這些人中隻有少數跑了回來,更多的人則留在部隊裏。有人在逃跑時挨了自己人的槍子,而更多的人則挨了敵人的槍子。

朱大嘴自走了之後再也沒有回來,既沒有寫信,也沒有寄獎狀,甚至沒有讓人捎個口信什麽。是死是活,再也沒有音訊。就如同一滴水落進了河裏。

朱大嘴走的那年,朱哈巴隻有上十歲。他在吃完那一鍋饃之後,就坐在門檻上等著父親回來,左等不見,右等不見,肚子卻餓得咕咕叫。

朱哈巴住在寨子的東頭,緊靠著寨牆角。那裏有三間幹打壘的土坯房,坐東向西,房子的南牆上用兩根木頭支撐著。每個路過的人都打賭說,隻要拿掉那兩根木頭這房子非倒掉不可。因為那牆壁已經傾斜得非常厲害。每一個走進屋裏的人都不會呆過三分鍾,那是因為他們覺得三分鍾一過,這房子就會坍塌。

可朱大嘴不以為然:這房子我都住幾十年了,怎麽還沒倒呀?多呆一分鍾就砸死你了?

朱哈巴那時還不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父親了,他還坐在門檻上等。肚子已經不再咕咕叫,而是有一種灼痛的感覺。因為他有一天沒有吃東西了。如果是別的孩子,早就哭起來了。可朱哈巴沒哭,既使後來得知父親再也回不來了,他也沒哭。他不知道當失去最後一個親人之後,今後的日子將何等艱難?這個朱哈巴。

當太陽將最後的餘暉打在朱哈巴的臉上,人們這才發現朱哈巴已經在門檻上坐得很久了。有人遠遠地望著,心酸地搖了搖頭。而更多的人則圍了過來,尤其是那些女人和孩子們。

有人問,朱哈巴,你的家裏有沒有吃的?

朱哈巴想說沒有,可他張了張嘴卻說不響。

有人說,朱哈巴,你爹今天不回來了。而那些孩子們卻說,朱哈巴,你爹被打死了,是槍打死的。

要在往日,朱哈巴一定會上前給對方一耳光,可現在他實在沒有力氣了,連恨的力氣都沒有了。

朱哈巴真不知道自己從此就成了孤兒。這個朱哈巴。

女人們開始說一些安慰的話,話裏明顯帶有可憐、哀歎甚至惋惜的成份。

後來,還是芳嬸向他伸出了手:朱哈巴,先到我家吃飯去。

成了孤兒的朱哈巴就這樣吃在芳嬸家裏,時間一久,一家人就不高興了。芳嬸讓自己的男人去找田二爺另想個法子。這事畢竟是田大少爺作的孽,這擦屁股的事理應由田家來做。可芳嬸的男人是個石滾都壓不出個屁來的老實圪瘩,在田家去了兩次卻沒有把話說明白。

晚上,芳嬸把自己的男人大罵一通,說他是個廢物,一個沒用的東西。男人不服氣,說:你咋不自己說去?

芳嬸又罵開了,說你是一家之主,這樣的大事就得你們男人去辦,要是都指望女人,還要你們男人幹嘛?

芳嬸不想去。因為寨裏的人都知道芳嬸與田二爺有一腿。盡管那是二十多年的事了。那時候,芳嬸剛嫁到田王寨來。二十年前的芳嬸真是一朵花,年輕,漂亮,狂野,能說會道,得理不饒人。二十年前的田二爺還不到五十歲,盡管他已經有了三房太太,但他並不滿足。

田二爺在第一次見到芳嬸時就喜歡上了她,就想把她弄到手。可芳嬸可不是那麽容易被弄到手的,哪怕對方是田二爺。這並不是說芳嬸是個守身如玉的女人,或者是個遵守婦道的女人。恰恰相反,芳嬸吊足了田二爺的胃口。應該說,芳嬸當時非常清楚自己的處境:田二爺不過想玩玩而已。一句話,想嚐個新鮮,新鮮勁兒一過就不再理她了。就想一件穿舊的衣服,破了就會扔掉。

芳嬸並不奢望田二爺娶她。更確切點說,她不奢望能與現在的男人離婚。那時,鄉下女人還沒有離婚這一說呢。那時,田王寨的曆代寨主還沒有娶一個離了婚的女人的先例呢。可芳嬸知道自己不可能擺脫田二爺,她也不想擺脫。她還沒有與丈夫之外的男人同床共枕呢,尤其是一個幹淨、有錢、有權勢的男人同床共枕。

說到底,芳嬸要這個男人付出代價。當然不光是錢財,還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