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稗草飄香1

稗草飄香

我最喜歡夏天。一到夏天,我和小夥伴們就去村南周漢河裏玩水,摸魚。除了玩水,摸魚,我們還喜歡拔稗草。

說稗草是稻田裏的異類,一點也不誇張。它混雜於稻穀之中,和稻穀長得極像,隻是顏色更深也更壯碩一些,如果不仔細分辨根本看不出來。隻有到了秋天,稗草的籽粒像狼尾巴花兒一樣鋪展開,顏色也呈油亮亮的深紅色時,就徹底和稻穀區分開了。稗草具有野草的所有特征,它耐旱抗病,生命力極強,因此反是稗草茂密的地方,稻穀就稀稀拉拉的不成氣候。

然而,稗草卻是牲畜上好的飼料。

那個年代,和養雞養豬一樣,割草也是村裏人一項重要的副業。看吧,夏天來臨,野草伴著田裏的莊稼一起瘋長,一早一晚,大人孩子都要去村外割一大筐草,背回家攤曬在前院裏,秋後賣給生產隊做飼料,掙的錢補貼家用。幾乎每一家的門樓洞裏都堆著一大垛噴香的幹草,一直抵到房頂。我們就是嗅著沁人的草香長大的。

除了去村北旱地裏割草,我們還喜歡去村南稻田裏拔稗草。暑假裏,吃了晌午飯,我們就在小順子家集合,背上筐,拿上長把鐮刀,說說笑笑著朝村南走。正午的陽光在水田上籠罩一層淡青色的煙藹,一股濃烈的水腥味裹挾著稻花香撲進我們的鼻子裏,讓人興奮不已。我們先是在周漢河裏耍水摸魚,玩夠了,太陽已經西沉,如同一群吱吱喳喳的水鳥般的我們,便散落到稻田裏開始忙碌。

因為我身體羸弱,每次收獲都比別人少,回家時小順子就把他的稗草塞給我一些。我不想要,又拗不過他。

我們在鉛灰色的暮藹裏弓著腰,背著滿滿一大荊條筐稗草,慢慢地往回走。我感覺自己讓稗草的清香包裹住了,同時也被一種溫暖的友情包圍了。從對麵田畔上,傳來收工回家的女人們銀鈴般的歌聲:“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覺得這歌唱的就是我們村。我們一邊走,一邊模仿電影裏的台詞,小順子模仿得最好:“高,實在是高!”“我胡漢三又回來了!”不光是腔調接近,樣子也逼真,把我們逗得哈哈大笑。

小順子個頭不高,長得敦實健壯,紅撲撲的國字臉,濃眉,雙眼皮,大眼睛,歡實,清亮,絕對是我們隊裏的小帥哥。小順子性格穩重敦厚,話不怎麽多,卻句句都能說到點兒上,性格又直爽熱情,因此就成了我們的首領,也稱“孩子頭兒”。

我們這裏位於村子的西北角,因為偏僻,故稱“西莊兒”。小順子家住在最邊兒上,他家西麵,一條機耕路直通村北的田地,路西是一溜兒矮牆,牆那邊就是隊上的菜園子。每天下午放了學,我和小夥伴們就來找小順子。我們喜歡趴在矮牆上,看夕陽如何沉到黛青色的遠山後麵,看雨後放晴,那大朵大朵的鑲著金邊兒的雲彩;看雞們悠閑地在菜葉上啄食小蟲子。我們還眺望從遠處大路上收工回來的大人們,盼著青紫色的炊煙早些從自家屋頂上升起來。

我家在小順子家東麵,中間隔了幾戶人家,我回家要經過他家屋後的一條胡同。他家的兩處宅基地是並排連在一起的,東麵那塊還空著,就用準備蓋房的磚“垛”了個半截牆頭。我不能總白要小順子的稗草,再回家路過這裏,就從筐裏扯下一大把,隔著那堵牆頭扔到他家院裏。第二天見麵,我總免不了挨他一頓數落,他嫌我跟他見外,不就是一抱稗草嗎?他就是願意給我。

以後,他還是時常勻給我一些,我呢,也時常隔著那堵牆頭給他扔回去。當我仰起下頦往他家扔稗草時,進入到我視線裏的,有時是一抹玫瑰紅的晚霞,有時又是兩顆剛露出臉來的星星;這樣扔來扔去,我們美好的少年時光就過去了。

高中畢業,我先去部隊當兵,複員後來到縣裏一家電子元器件廠上班,在廠辦室當文書。

小順子去了鄰村他姐夫開的木材廠做工,剛開始是拉大鋸,把一根根的木料剌成木板。後來,鳥槍換炮改為電鋸。他結婚比較晚,是我母親給他說的媒,媳婦是我父親一個朋友的女兒,名字叫芹花。芹花長得說不上好看,人卻爽快精神。頭發有點自來卷,飽滿的臉盤黑裏透紅,是那種健康的光澤;一對兒緊皮瓜眼雖說和嫵媚差距很大,卻明亮有神。見了人總是善意地一笑,就露出一口整齊白亮的小芝麻牙。

每年中秋和春節,小順子和芹花都來看望我母親,倆人沒空過手,不是拎幾托雞蛋,就是買兩盒點心。母親總不忘向我誇獎:“看這個小順子,這麽知恩圖報,真是個實誠人!”

這年秋後我回老家,母親把一竹籃山楂遞到我麵前,說是小順子和芹花送來的。母親告訴我,小順子不在他姐夫廠裏幹了,回來種了幾畝山楂,今年剛掛果。

那山楂個兒大且圓潤,像深紅色的瑪瑙擠擠挨挨地躺在竹筐裏,專等著我們品嚐似的。我拿起一個放嘴裏咬開,淡綠色的果肉鮮嫩酸甜,非常可口。在我看來自己種山楂總比給人打工強吧,盡管這個人不是別人,是他的姐夫。那天,我一連吃了好幾個,我認為那是我吃到的最有滋味的山楂了。

連續幾年我秋後回老家,都能嚐到小順子送來的山楂。有一年,小順子還送我滿滿一編織袋,我拎了拎,足有三十多斤。我苦笑道:“怎麽吃呢,這麽多!”妻子也笑了:“看這個小順子,這麽實誠!”

那天午後,我去找小順子,一來向他表示謝意,二來也想和他敘敘舊。但撲了空,小順子開著三馬車串村賣山楂去了,隻有芹花在家。

芹花穿一件村裏女人喜歡穿的棗紅色西式上衣,下身配一條黑色緊身褲,看上去有些不倫不類,但這在村裏就是一種時尚。如今村裏的女人都愛趕時髦,不管是年紀小的還是年紀大的,都是這種裝束。想想吧,一個**肥臀、滿臉大褶子的老太太穿上這種褲子是什麽樣子?不似用兩根竹棍支起一個肉墩子才怪。但芹花還不老,也沒怎麽發胖,因此還不那麽寒磣。不但不寒磣,反倒讓她顯出幾分灑脫。常年的風吹日曬,讓她的膚色越發加深了一層,整個臉倒像一枚熟透的大山楂了。笑起來,牙依然那麽白,像塗了一層釉兒,仿佛歲月對它都奈何不得。

下次回老家,我終於見到了小順子。

這一次,我們談得最多的就是山楂樹。

他說,他種山楂一年的收入不亞於在他姐夫廠裏打工。而且,比在廠裏還輕閑一些。

我非常羨慕他成天與山楂樹為伴,為它們澆水,給它們施肥,又看著它們發芽結果,再看著那一個個綠色小球球讓秋風一點點地染紅,吹醉。而且,又是在我們小時候曾經割過草,玩耍過的土地上,這真是一件令人愜意和浪漫的事情。

我說了我的這個想法,小順子咧嘴笑了:“沒錯,有時候我幹脆就坐在山楂樹底下,讓陽光透過樹葉子照在臉上,然後,再閉上眼睛,聽風聲,聽鳥兒叫。我聽得出來,風聲是一股一股的,就像大海的波濤一樣,聽著聽著就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咱們在田裏割草,打撲克,下六子棋,看各種形狀的雲彩,有的像一群馬,有的像棉花垛;還有一大片雲彩,從中間露出一塊藍天,像一個藍幽幽的大湖,湖上還有幾個小島,有打漁的小船,還有雪白的浪花——凡是地上有的,天上也有嗬。哎呀,這一切又像在眼前一樣。別睜眼,一睜眼,就是這滿眼的山楂樹。”

我說:“這山楂樹也不錯!小時候,咱哪見過呀,也沒吃過幾回。”

“是呀,”小順子笑笑,“可是,咱們那時候能玩水,能摸魚,還能拔稗草。現在能嗎?現在村南泉水沒了,河也幹了,連個稻子影兒也見不到了。這個世界變了。”

我說:“是變了,不一樣了。”

他無奈地搖搖頭。我瞥見他濃密的黑發裏有了少許銀絲,隱隱約約的像敷了一層麵粉。我心裏忽悠一下,歲月不饒人,我們已人到中年,不再年輕了。

“你還記得咱們拔稗草嗎?”他突然問我,那雙好看的眼睛亮了一下。

“哪能忘了?在野草裏麵,我覺得數稗草香!”

“是呀,數稗草香!就是再也見不到了。”他搖搖頭表示遺憾,眼睛裏的亮光變成了無奈,“我真想回到那時候,真想再聞到稗草的香味。”

這天晚上,我們都喝多了。小順子的臉紅得像蒙了一塊紅綢布,就連飽滿的眼皮也紅通通的;而且話也多起來,除了講我們小時候的事情,還講村裏他看不慣的事兒。這兩年,我們村裏有幾個小痞子,專門在村北的馬路上劫持過往的大貨車,卻沒人敢惹。其中就有馬大鵬。馬大鵬也是我們的小夥伴,我記得,小時候我們打撲克,他總愛往屁股底下藏牌,下六子棋,輸了也不認輸,耍賴;我們都叫他“馬大蜂”,後來都躲著不跟他玩,就像真的躲避一隻大馬蜂。想不到,如今這種人也發了,在村裏成了人物頭。

坐在旁邊邊看電視邊打毛線的芹花接腔:“咱們這一片兒過紅白喜事,哪個不是請馬大鵬操辦?”

小順子咽一口菜,一撇嘴說:“哼,就連村幹部見了人家,也上趕著——”

從前,我們隊上所有的紅白喜事兒,哪個不是請小順子的父親玉秋大伯操辦呢。沒有玉秋大伯操辦,紅事兒就少了幾分喜氣,白事兒呢,也就缺了幾分莊重。玉秋大伯不單有水平,而且人也耿直公道。

這天,我是帶著醉意迷迷糊糊地回家的。

忽然有一天,母親告訴我,小順子把山楂樹全刨了,刨了個淨光。

“好好的山楂樹為什麽刨了?”我感到格外詫異。

母親說了原因,其實非常簡單——種山楂不賺錢了!

“莫非,沒人買山楂了?”

母親苦笑道:“倒是有人買,就是種山楂的太多了。”母親不停地咂嘴,她為小順子感到惋惜。

我終於明白問題不是出在山楂樹本身,山楂樹還是山楂樹,沒有少結一個果,隻是見一家種這個賺錢,全村忽啦一下子都種起了山楂樹,結果呢,產大於求,弄得人們都賺不到錢了。於是人們就揮起斧頭,對準了那些被人們辛辛苦苦養大,並承載過他們夢想和希望的山楂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