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種瓜點豆

種瓜點豆

他喜歡種扁豆。喜歡種,自然就喜歡吃。小時候在老家,母親每年都要在院牆下麵種上一大溜,他喜歡吃母親做的西瓜醬炒扁豆。扁豆夏天開花,臨近立秋就能吃到嘴裏。一吃到母親做的炒扁豆,他就知道秋天快要到了。

那一年,他一在城裏安了家,就迫不及待地和鳳霞在小院的南牆根下麵種下幾棵扁豆。種子是從老家拿來的。從前都是母親種,他隻是盡情地享用,直到這時,他才把它們放在手心裏很仔細地瞧。嘿,它們真是扁的呀,似一枚枚紐扣,有黑色也有磚紅色的,邊沿兒都統統裹一圈白,像從太空看到的南極冰冠。鳳霞說更像圍一條潔白的哈達,其實都像。

自從種下扁豆,也就種下了期待。每天下班,他和鳳霞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來到南牆根,看它們是否發芽了,是否長高了。其實不待長高,鳳霞就將碎布條從牆頂上一條條垂下來,為它們搭架,讓扁豆秧子順著布條爬到牆頭上。她做這個遠比他有耐心。在他倆期待的目光裏,扁豆長高了,開花了。那一簇簇的扁豆花,像浮在院牆上一層紫紅色霞霓,那種家常的氣息讓他感到很親切。每到寧靜的中午,總有幾隻蜜蜂或者細腰馬蜂,嗡嗡地飛來采蜜。他們給扁豆澆水,捉蟲,百般嗬護,像精心照料小孩子。他們在這裏住了十多年,也吃了十多年扁豆。種扁豆與吃扁豆,已經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

這天,突然傳來消息:他們這裏要拆遷了。

這是一大片平房區,位於縣城的東南角上,古時候,是官府儲藏糧草的地方,人稱“南倉”。他們家東麵隻隔三四家,是一塊足有幾百畝的菜地,一直延伸至東城牆邊上。那一個個排列有序的菜畦裏,種有菠菜,小白菜,韭菜,茴香,油菜等等,讓人賞心悅目。這裏不但位置偏僻,還沒有一條像樣的街道,大胡同套小胡同,小胡同套更小的胡同,窄的地方呢,兩個人側身才能通過。如果從高處看,像一團曲裏拐彎的羊腸子。他曾和鳳霞開玩笑,說如果發生戰爭,在這裏打巷戰再合適不過了。如今有了汽車,出來進去就更不方便了。因此,他們一直盼著開發商光顧這裏呢。

據說,開發商要在這塊菜地上蓋住宅小區,還要拆掉他們這條緊挨菜地的胡同。

那些天,吃過晚飯,胡同裏的人都湊到胡同口。每個人都變成了演說家。還沒說幾句,在停頓的間歇就被另一個人搶去了。其實那個人也說不過三五句,也同樣被人生生地岔開了。其中還夾雜著女人嘻嘻咯咯的笑聲,男人們的嘿嘿嘿,哈哈哈,像開討論會或者學術交流會,每個人都害怕被別人搶了風頭。又像開轉轉車,一圈圈轉下來,就那麽一個話題,總也說不完,說不夠,而且常說常新。每晚都說到很晚,直到有人開始打哈欠,不,不是一個人,當大家都哈欠連天,都不停地流眼淚時,才有人站起來提議:好吧,都困了,回吧。於是都懶懶地起身,拎上各自的馬紮打道回府。仿佛大家都在等那句話,但又害怕有人說出來。鳳霞性格內向,平時很少和胡同的人交往,這會兒也似換了個人,也搶別人的話頭,說起來也不肯住嘴。

大家議論的焦點,就是能得到幾套房,多大平米。他們每家都是二分地兒,除了三間帶套間的房屋,還外帶一個小院。根據別處拆遷的行情,估計每家至少能得三套房。你說,這不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又是什麽?

情緒最能傳染的,每一個人都一樣的興奮,一樣的激動,仿佛都成為百萬富翁了。小孩子們也跑來跑去,像一條條撒歡的小狗。真比過節還要熱鬧。

轉眼就是清明節。清明前後,種瓜點豆。今年還種不種扁豆呢?這幾乎是他和鳳霞同時想到的一個問題,但又同時被否定了。嗨,還種哪門子扁豆呢?說不定哪天就拆呢。在這個高效率的時代,走在大街上,冷不丁就會從哪兒冒出一座新建築,突兀得讓人猝不及防。那舊房子呢,似連和人打聲招呼都來不及,就消失不見了。

他和鳳霞,連同胡同裏的所有人,心裏都繃著一股勁,就是盼著開發商突然造訪,然後,非常客氣地和他們談價錢;盼著手拿卷尺的工作人員,來家裏丈量房屋麵積;更盼著大鏟車轟隆隆地開進來,就像一句老話說的,來它個改天換地。對呀,不破不立嘛。對他們來說,那不是噪音是福音。

從前鳳霞下班回家,總是順便在路邊買一把鮮菜,像小油菜呀,香芹呀,當然更少不得黃瓜茄子,這都是他倆最愛吃的。自打種上扁豆,鳳霞時常兩手空空回來。有時忘記買了,有時又是故意的。院裏就有現成的,守著呢,即便已經坐上鍋了,也來得及呀,轉身去摘一把即可。一頓飯,仿佛就因為有了那盤綠瑩瑩的扁豆,才變得生動起來了。他想起上大學時,一個家住海邊的同學曾向大家炫耀,說中午他媽已經點火做飯了,他拿上漁網,去村南海邊網幾條魚回來,水還沒燒開鍋呢。當時,他恨自己沒生在大海邊。他不可能重新降生一次,但如今在他眼裏那些鮮嫩的扁豆,就是活蹦亂跳的鮮魚呀。何況,吃自個種的菜到底和買來的不同。

如今,他倆滿腦子都是搬遷,很少想到扁豆。即便想起來也不屑一顧了:扁豆算什麽呀,上不得台麵的。還有,從前種扁豆還有一點節省的意思,如今卻覺得很荒唐,嘖嘖,那才省幾個菜錢呢?值當哩?

這幾年,他們何嚐沒想過買一個單元房?離開這個大胡同套小胡同的偏僻之處。但麵對高得離譜的房價,作為工薪階層隻能“望樓興歎”。兒子今年開始讀大學了,花錢像流水,畢業後還得找工作,娶媳婦,不扒他們一層皮才怪。正瞌睡哩,忽然有人遞個枕頭,他們不樂壞才怪。

鳳霞忽然生出個想法,她要拆掉院子西邊的兩間小房,蓋兩大間廂房。那兩間小房隻有幾平米,一間盛雜物,另一間當廁所。鳳霞說:這樣咱還能再多得到一筆錢,你看姨媽家!他姨媽家也住平房,前年也被拆了,拆之前仿效其他人家,將小院用石棉瓦整個棚起來,讓開發商又多賠了兩萬。

這不能說不是個好主意。他嘴上應承著,卻遲遲沒動手。是有點懶,上班那麽忙。再看其他人家,有的真動手了,有重新翻蓋廂房的,還有在屋頂上再加蓋一層的。就著原來的牆體直接壘上去,房頂用的是鋼瓦,怎麽看都像機關搭的車棚。然而又有屋門和窗戶,沒人否定這是房子。他不肯動手還有個顧慮,他是吃公家飯的,這樣幹不妥。

無論他們多麽急切,依然不見開發商的影子。人家像故意吊他們的胃口,免得獅子大張口。他們哪還沉得住氣,就去向東麵的菜農們打探。打探來的消息令他們惶恐而又不安。開發商已和菜農們簽了協議,就快動工了。哎呀,怎麽回事?莫非——他們不敢也不願再往下想了。

果然,他們的擔心很快得到證實。因為西麵不遠就是那座著名的寺院——臨濟寺,縣裏禁止在寺院四周圍蓋高層建築,頂多蓋四層。還有,他們這裏都是密密麻麻擠擠挨挨的住戶,拆遷的代價要比征收那塊菜地高出許多倍,而且又不能蓋高層。開發商是幹什麽的?你說能不改變主意嗎?

他們哪信?就差三四十米。這是什麽概念?有什麽理由不一同開發呢?他和妻子這麽認為,全胡同的人也這麽認為。

開發商將那一畦畦的韭菜、菠菜等等鏟了,待清理完畢,就開始挖地基。有一天,再去看,麵前竟然豎起一道圍牆。就是這個不怎麽高的圍牆,將工地,也就是將來的小區和他們這片平房區隔開了。那堵牆用的是青色水泥磚,水泥磚比普通磚更堅固,仿佛,仿佛開發商在用這種方式來展示自己的實力和氣魄,同時也斷然和他們劃清界限,拉開距離。——多麽像一個富翁在躲避乞討者!

待醒過神來,大家又聚在胡同口商量對策。到底怎麽回事?媽的,這不是成心耍笑我們嗎?找狗日的說理去!大家依然搶著說,比從前還要急迫。從前那是因為激動,現在隻剩憤怒了。商量的結果是選代表去麵見開發商,當然也有質問和算賬的意思。他和老秦被選中了。老秦從前在企業上班,後來廠子倒閉了,就自個兒幹,發沒發不知道,但大小是個老板,這在胡同裏就算個人物了。老秦不但個頭高大,性格也豪爽大氣,每年春節都要在家裏擺一桌酒,招呼大家喝幾杯。他也去過幾次。整個胡同隻有他和鳳霞吃公家飯,他在機關上班,鳳霞在一所小學教書,用老秦的話說,嘿,咱胡同裏就你倆是秀才!口氣中帶幾分尊重。不光老秦,其他人也都高看他倆一眼。老秦住在胡同口上,數他有錢,不知為何一直沒有搬走。

是個星期天,上午九點來鍾,陽光普照大地,就連空氣裏都是陽光好聞的味道。他和老秦繞個大圈,來到位於東城牆根的小區東門。走進去,見地基裏麵已放了一條條的鋼筋,盤曲著像人的骨架子,其實也是樓的骨架。工人們有扯鋼筋的,還有人擎老虎鉗固定鋼筋立柱,一派忙碌景象。沒人注意他倆。

在一個臨時搭建的工棚裏,他們見到了開發商老許。

老許穿一身黑西裝,醬紫色的臉膛,濃眉,一對泡泡眼,比老秦還要高大,樣子很威猛。也把他倆當作吹來的一縷風,坐在**一直不動彈。老秦將手伸進口袋,掏出一盒“石林”,一抬眼掃見人家手裏夾一根軟中華,一怔,遲疑片刻,又塞回去,兩隻大手竟顯得很拙笨。

什麽?問我這個?當弄明白來意,老許抖一抖手裏的煙,叉開兩腿哈哈地笑起來。笑聲低沉,卻很有穿透力,他感到了空氣的微微震顫,仿佛第一次發現人說話還能引起這麽大聲浪。不等他倆回答,老許又將笑容迅速收斂了,從那雙泡泡眼裏,迸射出一束攝人的光亮,揮一揮夾香煙的手,一連問了他們好幾個問題:我是開發商,為掙錢不是搞慈善!讓我開發你們,好呀,你們能保證讓我賺到錢嗎?你們敢給我擔保嗎?好,你們隻要敢擔保,我就敢開發!嗨,夢裏娶媳婦,這夢,誰不會做?

是啊,人家說的都是大實話呀,夢再好也是夢啊。他感到臉上開始竄火苗子,事先想好的一肚子理由成了破滅的水泡泡。自己好賴吃公家飯,多丟人!他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就連一向能言善辯的老秦也一臉尷尬,兩手抱在一起,互相搓著,像讓風車擊敗的堂吉訶德。這是他第一次見老秦這麽尷尬,哪還有半點平時的那種氣派?

還有什麽好談的,他覺得他倆是世上最愚蠢的人。

往回走著,老秦狠狠地往地上啐一口:媽的,鑽錢眼裏了!他想附和一句,但心裏像抽空了,哪還有一點底氣。

塵埃落定後,一切又歸於沉寂。

再沒人往胡同口聚了,也很少聽到誰在胡同裏大聲說話,人們碰麵隻是客氣地打個招呼,然後就趕忙掩上街門,像躲避什麽,又像有個什麽東西都不敢去觸碰。隻有那些狗,還像往常一樣跑來跑去,一副快活無憂的樣子。

工地上不時傳來叮叮當當的噪音,晚上,一盞高擎的電燈,猶如一座燈塔將四周照得通亮,比月亮還亮,更望不到星星的影子了。一天晚上,他站在院裏,看到滿天的光影裏懸著一個暗黃色的圓盤,和那盞刺目的電燈形成一明一暗的對比。他嚇一跳,這是什麽?再定睛細看,是月亮,十五的月亮。十五的月亮本不該這麽暗淡呀,它才配是夜空的主角,才配“人間萬姓仰頭看”。他沮喪不已,又聽著從那裏傳來的那叮叮當當、嘰裏哢嚓的噪聲(工地上每天晚上都要加班),心裏開始煩亂不安起來。於是,他開始動不動就給鳳霞發脾氣,也說不清為什麽。

又到了清明節。幾乎每天都刮風,但陽光非常明麗,空氣裏飄滿了草木複蘇的氣息,清新好聞。因為四周沒有高樓,又遠離鬧市,這裏的天空顯得無比遼闊,深遠,也更藍,藍得晃眼,藍得讓人生出莫名的感動。沒有汽車的響聲,更沒有人聲的喧鬧,安靜得隻有風聲,鳥聲,還有雞鳴,狗吠,好一個清幽的世界。

這天,兩人下班回來,發現車筐都是空的,都忘記買菜了。中午吃什麽呢?兩人互相對視著,各自用目光詢問對方。是啊,如果院裏還種著扁豆,這根本就不是個問題呀。他倆是不約而同想到扁豆的。他想到了扁豆鹵麵。哎呀,真好吃,扁豆鹵麵!哪是一年呢,像是一個世紀沒有吃了。鳳霞呢,除了炒扁豆,她還想到了扁豆花,那一牆頭層層疊疊的紫紅色扁豆花呀,看一眼就讓人感到舒坦和喜慶!

還不晚。還是在南牆根下,還是老地方,他倆又種了幾棵扁豆。和往年不同的是,鳳霞還種了幾棵絲瓜,她說絲瓜和扁豆是姐弟倆。絲瓜是姐姐,扁豆是弟弟。

於是每天下班回來,他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蹲在牆根下麵,看扁豆和絲瓜是否發芽了。春天的陽光是純金做成的,暖烘烘的照在他們身上。地上到處都是金粉似的。鳳霞見老沒動靜,有些擔心。他笑她心太急了,才種上三天呀。鳳霞想一下,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她是有些心急。

是種子就會發芽的,就會開花結果的。他仿佛已經看到了那絢爛如霞的扁豆花和一串串的扁豆。當然,還有垂下來的一條條長長的絲瓜。

(原載《光明日報》2016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