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大柏樹1

大柏樹

秋後的稻田一片空曠,稻穀早已收過,那灰褐色的稻茬像一隻隻排列齊整的棋子,執拗地戳在**的稻田裏。遠遠的,那棵大柏樹就佇立在村南角上,它被其他綠樹簇擁著,確切地說是被一團團深綠色的雲翳團團圍住,然而卻非常醒目。

“亮亮哥,你看見那棵大柏樹了嗎?”這是妞妞的聲音。妞妞的聲音像遠處小河裏流水般清亮,又似剛咬開的青皮脆蘿卜。

亮亮扭過頭來,一雙黑亮鬼精的眼睛望著妞妞,然後將刨稻茬的三齒忤住泥土,說:“莫非就你能看見嗎?”又把嘴一撇,佯裝生氣的樣子,將頭一扭,“我看不見!”

“嘻嘻,亮亮哥,你真有意思。我說你沒看見,莫非就真沒看見呀?”妞妞朝亮亮詭譎地眨眨眼,兩手撐住地,仰起那顆奔奔頭望著他。

亮亮撓撓頭皮,嘿嘿地笑著說,看你這個妞妞,看你這個妞妞。他知道妞妞早沒有心思刨稻茬了,開始和他耍起貧嘴,他就有些後悔帶她來這裏了。

可不帶她又說不過去,因為他家和妞妞家住對門,兩家大人走得很近。平時妞妞家包了餃子,總要給他家送一碗過來。過端午節他家包了粽子,奶奶也要用搌布包上幾個,讓亮亮給妞妞送過去。回來時亮亮手裏也不空著,又把妞妞家包的粽子帶來幾個。因為兩家關係好,妞妞平時就喜歡來找亮亮玩耍。這個小丫頭,別看個子不高,長得黑不溜湫的,像個還沒有長開的黑棗,而且還是奔奔頭,又因為奔奔頭,倆大眼睛有些癟,像托在手掌心裏的扁豆,酷似電影上的越南人。然而,倆眼睛卻非常有神,且機靈活潑。事實上這是個伶牙利齒的小丫頭,一點也受不得委屈。有時還有幾分尖刻,發起威來能把她母親氣得噗簌簌直掉眼淚。有時候亮亮很煩她,不想和她在一起玩,可在無聊時又盼著她來找他。

在他家前院裏,攤曬著一大片稻茬,這是亮亮一天的收獲。那灰褐色的稻茬讓陽光曬得開始泛白,一股水腥味混合著植物根莖的清甜氣息恣意地飄散著。稻茬一曬幹,就成了奶奶做飯的燃料了。其實用稻茬做燃料並不好用,煙氣大,不怎麽耐,遠不如玉米秸、棉花根、豆根豆稈耐燒,這些東西火旺,隨著那喜人的畢畢剝剝的聲響,火苗就呼呼地竄出灶膛。也正因為它們如此耐燒,就成了村裏人的搶手貨,每年隊裏一收過秋,大人小孩就手拿三齒,肩背荊條筐,成群結隊地朝田裏湧去。有的人家還專門備有釺棉花根的鐵釺子,而刨玉米和高粱茬的小三齒每家都有。有的人家還不止一把,而是有兩把三把。把這些莊稼的根茬刨下來,再抖去上麵的泥土,大筐小筐地背回來,於是半年的燃料就不成問題了。因為亮亮家人口多,燃料總是不夠用,奶奶就讓亮亮去村南稻田裏刨沒人待見的稻茬,以此來彌補燃料的不足。

頭一天,妞妞還刨得非常賣力,今天她就有些厭煩了。平時村南是男孩子的天下,他們在這裏捉魚,撈蝦,夏天還脫得赤條條跳進水裏遊泳。其實也就是狗刨,鄉下人沒人會那些像蛙遊呀,仰遊呀,還有更專業的蝶遊這些新花樣。有些大人吃過午飯,也來到村南,像水牛一樣泡在水裏,隻露個腦袋。也有惡作劇的,見遠遠地從路上走來一個小媳婦,就故意從河裏鑽出來。女人往往羞得別過臉,罵道,臭男人,流氓!如果是上些年歲的,膽子就大了,嘴裏罵著,卻又斜眼偷偷地朝男人瞅一眼,抿嘴一笑——這裏民風淳樸,男女之間的這種玩笑並不越矩。所以一到夏天,各家的大人還是不忘告誡自己的閨女,沒事兒,不要到村南河邊去。現在是秋後,自然不用擔心光屁股男人,因此妞妞就可以放心大膽地跟著亮亮來這裏。平時她沒有機會來,因此一來到這裏看什麽都新鮮,倆眼都不夠用了,哪還有心思刨稻茬呢?

“亮亮哥,你看那兒像個嘛呀?”妞妞兩手撐地,尖尖的屁股做為軸心,轉了個半圓,整個人像一個奇特的圓規。見亮亮發怔,將手向東一指,把聲音提高了:“你看——那裏像個嘛哩?”

順著妞妞纖細的手指,亮亮朝那裏眺望,那是村裏向水田突出的那一部分,那棵大柏樹就矗立在那突出部位的西端,那裏一片綠意朦朧。

“我,我看不出來。那裏不就有房子,有樹唄。”亮亮的目光流露出一絲不屑。他說得沒錯,不僅是那裏,就連整個村子也是由這兩樣東西組成的。房子,樹木,當然還有人,男人和女人。而每一家的房屋都大同小異,但樹木的品種卻很多,有大葉楊小葉楊,榆樹,槐樹——槐樹又分笨槐和洋槐,笨槐是本地槐,也稱中國槐;洋槐呢,顧名思義,就是舶來品,是上世紀初從德國引進的。此外還有柳樹,香椿樹,等等。

“你再看,你再看——”妞妞扭過腦袋,口氣竟有幾分不耐煩了。

“再看,也是那幾樣東西——”

“哎呀,你連這個也看不出來呀!”妞妞先是失望,隨即兩隻大眼睛灼灼放光,指著村子探向水田的那一部分,大聲嚷嚷,“你看,那裏像不像小島?”

“嘿嘿,還真是像——”亮亮望了一會兒,點著頭,頗為歎服的樣子。這個妞妞真是厲害,自己怎麽就沒看出來呢?

“嘻嘻,像吧——”妞妞得意地理一下紛亂的劉海兒,又晃一晃那顆奔奔頭,兩條貓尾巴一樣的小辮子也來回晃動了幾下。

他們村地勢很特殊,南低北高。村北種植玉米,小麥,大豆,棉花等農作物,這和大平原上其他村莊沒有什麽兩樣;而村南卻是沼澤地,遍布著數不清的泉眼,於是就滋生出了池塘,河汊——這裏種植稻米,蓮藕,是個水草豐美,魚躍鳥翔的北方小江南。

此時,亮亮和妞妞身處水田的北端,也就是水田和旱地的聯接地帶。稻子收割後,旱季來臨,泉水相對小了些,這裏的水退到了遠處的池塘裏,於是就**出灰褐色的稻茬。而南麵不遠處,那些稻茬依然浸泡在清泠泠的秋水裏,遠遠望去像落了一群群黑烏鴉。也許因為自己的發現得到了認可,妞妞興猶未盡,又伸手朝東麵一指,問亮亮:“亮亮哥,你看那棵大柏樹像嘛呀?隻許說一次!”

這一次,亮亮不得不認真起來,眼珠子轉一下,幾乎是脫口而出:“像船上的桅杆!”

“不對——”妞妞馬上否定,那顆奔奔頭又像撥浪鼓似的晃幾下,“小島上咋就有了桅杆呢,船上才有——”

前些天,村裏放映電影《海島女民兵》,妞妞看到停靠在大海邊的駁船上戳著一支支高高的桅杆。她當然還不知道那是桅杆,她問父親,爸,那是煙筒吧?船上咋還有煙筒呢?父親笑了,給她糾正,妞妞,那不是煙筒,那是桅杆。桅杆是掛帆用的,船掛上帆再讓海風一吹,船就跑得飛快,一會兒就跑沒影兒了。妞妞的父親喜歡看書,在家裏看,有時也把書帶到地裏,別人歇息時,他就捧著一本書看。在妞妞眼裏爸爸無所不曉,非常了不得。爸爸說是桅杆那就是桅杆,於是妞妞就把這個桅杆記在了心裏。

亮亮卻反駁她:“不對,你再看看,那裏更像一隻大輪船,剛下水的大輪船——”

“你狡辯,你狡滑——”妞妞說著,拍一拍手上的泥巴,兩條小腿用力一彈,站起來。她穿一件白底淺紅花裙子,在陽光下亭亭玉立,像一朵燦然綻放的針金花。她把臉一歪,故意把嘴高高地撅起來。

見妞妞生氣了,亮亮趕忙改口:“好吧,不像輪船,還是像個小島吧。”

“它就是像小島嘛!”妞妞轉怒為喜了,她笑笑,又驚喜地說,“你看,那大柏樹像不像島上的旗杆?”

亮亮一拍腦門,說:“像,就像個旗杆——”心裏卻想,它應該更像個引航塔才對。關於引航燈塔,他也是從電影上知曉的。他愛看抓特務的電影,那部讓他無比著迷的《小螺號》裏就有在大海上高高聳立的燈塔。但他沒有說出來,他不想再讓妞妞生氣了,他知道這個小丫頭一旦犯起強來,誰也拗不過的。誰讓自己比她大一歲呢,他得像個大哥哥的樣子。

此時的妞妞,因為在這個大哥哥麵前再一次爭足了麵子,因此就格外高興,那張圓圓的臉龐洇出一層酡紅,微微上翹的鼻尖上,也沁一層密密的汗珠,在秋陽下晶瑩透亮。

“亮亮哥,你奶奶還去給大柏樹磕頭嗎?”妞妞突然問亮亮。

亮亮遲疑一下,點點頭:“嗯——”隨即,板起臉孔警告她,“你千萬不要在外麵亂說!”

妞妞很聽話地說:“我知道,我不說——”

是的,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晚上,亮亮的奶奶就悄悄地走出家門,穿過凸凹不平的村街,去村南給大柏樹磕頭。亮亮不知道奶奶為什麽這樣做,他很想跟奶奶去一趟,他覺得那個讓奶奶頂禮膜拜的地方一定非常神秘。但奶奶從不帶他去,說那地方小孩子去不得。後來亮亮越想越納悶:不讓小孩子去,可為什麽村裏小學校還建在那裏呢,成天有背著書包的小學生去那裏上課,讀書。亮亮今年七歲了,年底就可以上學前班了。他盼著那一天快些到來,那樣就可以天天去看那棵大柏樹了。

“我媽也去——”妞妞說,“有一次,我還看到我媽是和你奶奶做伴去的。”妞妞把嘴一撇,滿腹委屈,“我媽總不帶我去,她說小孩子去不得。我總覺得我媽哄我哩,她越是不讓我去,我就越是想去那裏看看。亮亮哥,你說呀,她們為嘛老去那個地方哩?”

“我奶奶說,那棵大柏樹保佑著咱全村人哩。你看看,這村南有河,有池塘,有這麽多的水,可就沒有淹死過一個人吧。”亮亮有幾分神秘,更有幾分激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