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因為前些天接手了一個工程,又是和對方簽訂協議,又是核算成本,連春忙得不可開交,就一直沒時間回來。

這天,他回到家,才得知艾香去世了,是二蘭子告訴他的。

轟——像晴天打了個霹靂,他呆在了那裏。

當他明白這不是在夢境中時,恨不得馬上去找全保,狠狠地賞他一個耳光。如果全保腦瓜子靈活一點,不光指望那幾畝地過日子,那麽艾香也不會累病的。哼,是全保生生地把艾香給毀了。

恨完了全保,他又責怪二蘭子:“你可給我打個電話呀,這麽大事兒!我再忙,也得回來一趟!”二蘭子一撇嘴,說:“人家全保又沒有通知你,你賤呀,哪有自個兒腆著臉趕去的?”二蘭子還暗自竅喜呢,全保這樣做正合她的心思,她不願意讓連春參加艾香的葬禮,因此故意不給連春打電話。

“看你這話說的!紅事兒等著請,白事兒要主動嘛,你連這個也不懂?”

二蘭子不以為然:“哎呀,我去了還不行嗎,咱的禮兒到了。”艾香去世那天,她早早就趕去,幫著布置靈堂、糊喪棒。出殯那天,又給孝子們扯孝衣孝帽,給艾香淨麵,一刻也沒消停。村裏人都知道連春和全保要好了一場,她不去麵子上也說不過去。但她就是不願意讓連春去。

晚飯吃得格外沉悶。

撂下飯碗,連春就去找全保。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黛藍色的天幕上還泛著蛋青色的天光。空氣中飄著飯菜和炊煙的香氣。

全保正坐在院裏抽悶煙,見連春進來,趕忙起身。他的手剛伸進口袋,一顆煙已向他遞過來:“抽我一支吧!”口氣是親切而友好的,就像他們小時候那樣。

連春手裏拿的是一盒“石林”,是為承攬那宗工程請發包方吃飯時剩下的。那精美時尚的煙盒射出幽暗的光澤,卻刺痛了全保的眼睛。一盒“石林”五塊錢,比他抽的那種幾毛錢一盒的“**”煙高出好幾個檔次。你牛唄,眼氣我哩。全保在心裏嘀咕著,弄不明白連春來幹嘛?自從連春進城後,不知怎的,他就更不想見到他了。

連春在全保對麵的馬紮上坐下來,一臉的沉痛。

“想不到艾香她——”連春說,“我今天回來才知道這個消息——你為嘛不給我打個電話呀?”

全保心裏格登一下:壞了,怎麽就沒有告訴連春一聲呢?臉上開始發燒。他暗自責備自己:你當時真的就沒有想到這一點?但另一個聲音又駁斥他:不是這樣的,你不能用這個理由來為自己開脫。那麽,你為什麽就不通知連春呢?

全保不敢麵對這個問題,他隻是將煙含在嘴裏,狠勁地吸,手有些抖。

“我當時也想給你打個電話來著,又怕你工地上忙,離不開——”全保的話顯得底氣不足。

連春彈彈煙灰:“這是大事兒,我再忙,也得回來一趟!”盡管他對全保滿含怨氣,但真的見到他,又變得冷靜起來。

“我,我也沒想到她會走那麽快——”全保哀哀地說。

沒等連春答話,全保就趕忙把話題岔開了。

“我,我也得向你祝賀,都當上經理了——”

“唉,我倒不太在乎那個。”連春眼睛裏跳出一星光亮,“依我看,今後這形勢,就是讓人們都去發揮自己的能力哩!光窩在家裏種那幾畝地有嘛出息?”

連春的話對全保又是莫大的刺激,他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連春這不是在借機挖苦自己嗎?莫非,隻有他那樣才算有出息?他非常反感連春說這種話,他認為這是拐著彎來責怪他,貶低他。那次,連春找他讓他跟他去城裏幹,就弄得他在艾香麵前很沒麵子。因此,他的強勁又上來了。這土地可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養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嗬。而無論你在城裏多麽風光,不照樣還是個農民嗎?你那是去人家城裏討飯吃呀!

“連春哥,你別總說這個。豬拱雞扒,一個人一個活法兒。”全保淡淡地說。然後,就扭過頭,不再理連春了,隻是默默地吸煙,一口接一口地吸。

連春看不清全保的臉,但從他的話語裏聽出了異樣。但還是想勸說他,讓他盡快從痛苦中解脫出來,開始新的生活。而且,觀念也要變一變。此時的連春有些激動,心裏有好些話要對全保說,恨不得把自己這幾年在外麵闖**的經曆講給他聽。就像小時候他們在田裏割草,累了,就坐在渠岸上,望著滿眼綠油油的噴著香氣的莊稼,望著遼闊的藍天和那一朵朵呈各種形狀的白雲,無拘無束地說笑,暢談自己的未來那樣。

然而連春發現,全保沒有興趣聽這些,甚至開始反感——是嗬,他們畢竟不是那個對一切都懷惴美好憧憬和好奇心的少年了!

蝙蝠開始在院裏飛來飛去,偶爾發出幾聲吱吱的叫聲。一縷涼風從天上吹下來,這是伏天裏一個難得的涼爽而舒坦的夜晚。

兩人都沉默著,空氣似乎又凝固了。隻有巴咂香煙的聲音,輕微,卻又生澀。煙頭也一閃一閃的,似要將沉悶的空氣點燃。

“到底是好煙,好吸!”過了好大會兒,全保才開口。

“那就再抽一支。”

全保接了連春遞來的煙,續上,深深地吸一口,再緩緩地吐出來。不再說話,空氣又似凝固了。

兩人都各揣心事。連春無法理解全保,作為大哥,他本來是想幫全保一把,可全保卻這麽冷漠,根本不領他的情。這還是當年的那個全保嗎?

人啊人!連春不禁在心裏感歎著,抬頭望一眼夜空。滿天亮晶晶的星鬥,像一雙雙來自遠古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視著他們。人的胸懷為什麽就不能像夜空那樣坦**而高遠呢?為什麽就不能像這璀粲的群星一樣純淨而博大呢?他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詢問著,卻又不能回答這些“天問”!

不能再呆下去了。他將煙蒂扔了,起身告辭。

他沒有回家,而是朝村南走去,走進小學校,來到了那棵大柏樹下麵。

這裏早先曾是一座廟宇,正殿為龍王堂,後殿為孔雀佛閣,閣裏矗立著一尊“準提騎孔宣”的泥塑。相傳,早年這裏住著一個孔雀精,名叫孔宣。孔宣凶殘暴戾,經常騷擾百姓,吃人害命。一天,有位名叫準提的道士路過此地,決定為民除害。他從二月二十五日一直等到十一月初五,終於在大鳴泉旁邊將孔雀精擒獲,除掉了這個吃人的孽障。於是,人們建廟塑像以資紀念。

可誰也說不清,那座青磚黛瓦的廟宇何年何月竟了無蹤影,隻留下了這棵大柏樹。後來,大約在民國時期,縣政府將這裏設置為國民第七完全小學。解放後,又降尊紆貴改為村辦小學。然而,不管世事如何改變,那棵大柏樹仍巍然挺立,浮蒼滴翠,分外豐蔚,猶如一位飽經滄桑卻依然具有蓬勃生命力的巨人。

“連春哥——”一個尖細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你長大後想幹嘛?”

三十年前一個灑滿銀色月光的晚上,連春和全保在大柏樹下玩耍,那時的晚風裏飽含著稻花馥鬱的香氣。

“我長大後要開大輪船,在大海上航行——”順著大柏樹的枝杈,連春似望到了夜空的最深處,有幾片薄薄的雲彩飄在天上,月亮將它們鍍一層亮色,像大海裏的白帆,又似大海湧起的朵朵浪花。

“我想開火車——嗚嗚嗚,一直開到外國去,開到天邊去,想開多遠就開多遠!”全保嘻嘻地笑著,得意地晃動著身子,昂首挺胸,就像真的開上了火車。

兩人都開心地笑起來。沒錯,他們的未來就像這幽遠的夜空,可以任想象天馬行空,隨意馳騁的。內心裏的激動和對未來的向往,就像潮水一樣撞擊著他們心靈的堤岸。

唉,全保,你食言了呀。連春的心緒又跳回到了現實。——如果當初全保聽從他的話,跟他去城裏幹,那麽艾香也許不會這麽早早地離開人世的。

他痛苦地垂下頭,一串熱辣辣的淚珠順著臉頰,撲籟籟滴落到地上,聲音沉重得似要砸出一個大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