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二蘭子剛要脫衣服上床,見連春推門進來,扭身望著他,問:“你表示了?”

“表示了。”

“怎麽個表示法兒?”聲音開始急促了。

“人家最需要嘛,我就幫人家嘛唄!”語氣不急也不緩。

“這麽說,你給他錢了?”二蘭子終於按捺不住,嗓門子大起來。

“給了一千!幫人,就得幫到底。”連春理直氣壯地說。

“你是錢多得花不清了?”二蘭子一聽說給了那麽多,覺得像割去她身上一塊肉,愀然作色。

連春向她解釋:“要沒這點錢,槐林說不定真上不成哩,你說咱能看著不管嗎?誰讓我和全保從小就是好朋友哩!”

“哼——”連春的話,又勾起了二蘭子對艾香的猜疑和妒嫉,怨道,“別豬鼻子插蔥裝人樣了!你以為我是傻子?就那麽好糊弄?我看是當初人家那臉蛋子勾了你的魂兒啦!真是賤骨頭,忘了那會兒人家是怎麽一腳把你給踢了?如今看你混得像個人樣兒了,給你拋個媚眼子,你就屁顛屁顛地上趕著給人家送錢!有多少錢夠你填那個黑X窟窿!”二蘭子把臉都氣歪了,兩片嘴唇哆嗦著。

“哎哎,你怎說話哩?我和全保當時就差拜把子了!他家有困難了,我不幫一下,還有人味沒有?再說艾香人兒都沒了,你還瞎說八道!”連春說完,就走出屋來,坐在院裏抽煙。他想讓二蘭子冷靜一下。

但二蘭子怎麽能冷靜下來呢,此刻她心裏就如同刮起狂風的湖麵。自從她得知了連春和艾香曾經戀愛過,就開始對艾香心存戒備了。如果艾香長得醜一點,或者隻是一般,她也不會這樣的。偏偏這艾香生得那麽漂亮,性格又溫和,說話又好聽,因此她就害怕他們舊情萌發。連春越是發達,她心裏越沒底。而艾香的突然離世,讓她去除了一塊心病。可她又不理解,沒了艾香,連春為什麽還是那麽關照他們家?而且這一次,他一出手就給了人家一千。看來,艾香雖然走了,可她也把連春的心帶走了。

二蘭子越想越生氣,走出屋來,對著連春哂笑道:“你還不肯承認是不是?我早知道,你和艾香不清楚!”

“你再瞎說!”聽到二蘭子又把艾香搬出來了,連春騰地站起來,揎拳捋袖,眼裏都噴出了火苗子。

因為正在氣頭上,二蘭子哪還去顧及什麽,劈頭蓋臉地衝連春嚷道:“你倆就是不幹淨,我就是說了,你敢對我怎麽樣?”

連春一伸手,啪,扇了二蘭子一個耳光:“我看你還瞎說——”艾香是個多麽好的女人呀,本來她就命運多舛,這一輩子夠不幸了,他怎麽容忍二蘭子再這麽糟賤她。

“啊——”二蘭子大叫一聲,先是用手捂住臉,愣了足有五秒鍾,隨後一頭撲到連春懷裏,歇斯底理般地嚷道,“今個兒我也不想活了,你幹脆把我打死吧!我早就知道你心裏沒有我了,你光結記著那個野女人哩!”

連春沒有再動手。剛才那一巴掌,因為生氣他下手非常狠,過後就後悔了。二蘭子跟著自己辛辛苦苦一路走來,不容易。何況二蘭子說得沒錯,他心裏的確一直放不下艾香。——自結婚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向二蘭子動拳頭。

“你、你把錢都給人家吧!我看你還過日子不過了?”連春的妥協,反而讓二蘭子更是不依不饒。而且,鼻涕眼淚也都流出來了。這些年,她一直把對連春的猜疑藏在心裏。今天她要大鬧一場,也給自己爭些尊嚴——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在她看來連春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連春了。

她越想越氣,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就像一頭發瘋的小鹿,用頭猛烈地撞擊連春的腹部。連春退到了堂屋,她也追到了堂屋。

“嗚——嗚——我不活了,我今天就死在你手裏得了!我早知道,你巴不得讓我死哩!”

正在這時,秋山老漢推門進來了。他就住在隔壁院裏。其實,他早聽到兒子和兒媳的吵嚷聲了,但他不想趕過來。兩口子過日子,哪斷得了勺子碰鍋沿兒的?何況,自己歲數大了,害怕一句話說不對,讓兒媳婦小覷。

但後來聽到吵嚷聲越來越大,他不得不趕過來。老人是個高個子,雖說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但身板依然很硬朗,那厚實的肩膀仿佛訴說著昔日的堅韌和威武。像兩把小刷子一樣的眉毛下,是一雙炯炯放光的眼睛,有一種不可冒犯的威嚴從裏麵射出來。

“噯噯,這是幹嘛呢?是唱戲哩,還是練武哩?哼!我看你倆都是吃飽了撐的!”老人的嗓音亮得像洪鍾,屋裏的空氣都震**起來了。

老人這極有震憾力的聲音,讓二蘭子不得不收斂住了。她抬手抹下眼睛,對公公哭訴道:“爸,今個兒你得給評評這個理,你說說,他心裏還有我沒有呀?”

秋山老漢伸出大手用力擺了擺,口氣也緩和下來了:“嗯!有嘛話就不能好好說嗎?一個個大喊大叫的,都是奔四十的人了,就不怕讓人聽到笑話?”

“爸——”二蘭子用手捂住嘴,哽咽起來,哀求似的望著老人,“你說,他跟全保不沾親不帶故的,他兒子考上大學,和咱家有嘛關係,他一下子就給人家送去了一千。他這不是讓錢燒的又是嘛哩!咱要是有錢,救濟他一個也罷,可咱還貸著款哩!”二蘭子越說越激動,嗓門不由得又大起來了,“我的老天爺,他以為當了個經理,就是個人物頭了?那錢可不是大風刮來的!”二蘭子不好說出她對連春和艾香的猜疑。

“不就是一千塊錢嗎?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槐林上不了大學吧?”

“你給我住嘴!”看兩人又要吵起來了,老人盯住連春,“你救濟人家個錢,也不能說不對!可是,你又和誰過日子哩,這種事你總得和你媳婦商量好吧?”老人突然停住,將口氣放緩了,“二蘭子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雖說你生意不錯,可還背著貸款哩!肩上也不輕鬆!”

“可不是唄!你說,他這不是昏了頭又是嘛哩!”老人的話說到二蘭子心窩裏去了。

連春說:“我既然給人家,就有我的道理!我的業務能周轉開就可以了,不差這點錢。可話又說回來,沒有這一千塊錢,槐林他——”

“得了吧,”二蘭子啐他一口,“我問你,你和槐林是嘛關係呀?他全保沒有錢,怪他沒本事!”

老人扭頭對二蘭子說:“你也不能說他和全保就沒有關係,連春和全保嘛,他們倆可是要好了這麽多年,就差拜幹兄弟了,按理說呢,他幫一下全保也不誆外!這不,錢,連春也給人家了,你再鬧下去讓人聽到了,不笑話連春,可得笑話你無情無義!”

“咱家就是有座金山銀山,也經不住他這麽往外扔!”見老人說到這個份上,二蘭子不好再鬧下去了,嘟嚕著嘴,猛地坐到沙發上。

連春點上一支煙,嘬了一口,漸漸冷靜下來,他明白二蘭子這樣做,很大程度上也是在為他著想。

說起來,連春對二蘭子是心存感激的。他的父親因在“文革”中受衝擊,那些年他在村裏抬不起頭來,而和他相愛的艾香也離他而去了,這無疑對他又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到他二十六歲時,竟然沒有一個媒人邁進他家門檻。那時他的母親還在世,老人就四處托人給他說媒。他也害怕自己真的打一輩子光棍,晚上時常失眠,胡思亂想,以致於眼圈總發黑,發青。可想不到,正在這時二蘭子闖進了他的生活。那是初夏的一天,連春趕著隊裏的毛驢車,去公社種子站買玉米種,半路上,把路過的二蘭子掛倒了。二蘭子正要發脾氣,忽然看到麵前這個小夥子生得眉清目秀,心裏的火氣竟然跑去了大半。何況,這事兒也不能全怪人家,是自己拐彎不看路。但連春不放心,又帶她去公社衛生院做了檢查,見沒大礙才舒了一口氣。連春的厚道和熱心讓二蘭子十分感動,並且心生愛慕。於是兩人就相戀了。這在那個年代也堪稱一段傳奇。

婚後的十多年裏,二蘭子一心一意地和他過日子。他曾暗暗地發誓:待將來腰包鼓起來,一定要讓二蘭子享享清福。他要在城裏安個家,讓二蘭子過上城裏人的那種生活。他的好幾個同學就住在了城裏。他們有的是“文革”結束後恢複高考時,考上中專或大學的——盡管那時他們都已結婚生子;也有的是當兵在部隊提幹,前幾年轉業回來的。那時在人們眼裏,這些人就算是發跡了。自從他們發跡後,再沒有和連春聯係過。因為在那個年代,如果一個人沒有考上大學,抑或當兵沒有提幹,就注定是沒有出息的!那時候,二蘭子卻對他不嫌不棄。

想著這些,接下來不管二蘭子再怎麽叨叨,連春隻是坐在沙發上一根接一根地吸悶煙。他知道,隻要自己不吭聲,二蘭子鬧不上多大會兒就會偃旗息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