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槐林以優異成績考上了縣一中。一中是一所全市重點中學,來到這裏就等於跨進了大學校門一隻腳。

時光如梭,似眨了一下眼睛的工夫,三年的高中生活就結束了。這年夏天,槐林參加了高考。

一天晚上,一家人吃過晚飯,全保站在院子裏抽煙,當他看到堂屋裏正盯著電視屏幕看得出神的槐林和槐花時,心裏感到了一些欣慰。——兩個孩子終於長大了。

他又抬起頭望著浩瀚的夜空。滿天的星星,映入了他的眼簾。

他忽然覺得,那亮晶晶的星星多麽像艾香的眼睛嗬。那麽,到底哪一顆是艾香的呢?他使勁地抬著下巴,在這星的海洋裏尋找著,尋找著。

這時,村裏的大喇叭“呼呼”地響了兩下,像老牛吐氣,之後一個粗重的聲音傳過來:“丁槐林,丁槐林,聽到廣播後,到村委會拿信!”一連廣播了三遍。是老房的聲音。

是不是槐林的大學通知書?這幾天,正是大學發放入學通知書的時候。

“槐林,槐林!”全保扭頭朝屋裏喊。

“爸,怎麽啦?”槐林從堂屋裏探出腦袋。

“村裏大喇叭上喊你拿信哩,是不是通知書呀?”

“噢——”槐林大叫一聲,像一隻猴子一樣從屋裏跳出來,嘴裏說著,“沒錯,準是通知書!”早一溜煙跑了出去。

槐林再回來時,手裏拿著一個大信袋,他晃動著信袋,說:“爸,通知書,是通知書!”聲音裏有一種無法壓抑的喜悅。

“快讓我看看!”

槐林興奮地將手伸進信袋,燈光下,“哈爾濱工業大學”幾個燙金大字跳到了全保眼裏。

然而,喜悅之餘,全保不免又愁上眉梢。因為,前些年為給艾香看病,他捅了一屁股債。而槐林一上大學,家裏的開支無疑就加大了。再說,槐花快上高中了,一上高中花項也會增加。這樣想著,他竟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讓槐林放棄上大學,回來給自己當個幫手吧。

然而,他又馬上否定。那一次,不就是因為這個他打過槐林一巴掌嗎?如果不讓槐林上大學,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嗎?再說,他能忍心耽誤了兒子前程?他想來想去就是拿不定主意,於是這個問題開始折磨他,讓他嚐盡了那種即喜亦憂的複雜滋味。

第二天晚上,連春從城裏回來,二蘭子告訴他槐林考上大學的消息。

“咦,真是雞窩裏飛出鳳凰了!就全保那個死巴勁兒,想不到會生出這麽聰明個小子。”吃著飯,二蘭子還禁不住大發感慨。

“這孩子真爭氣!”連春說,心裏非常高興。他為全保高興,也為艾香高興。他仿佛看到了九泉之下的艾香咧開嘴笑了,那是滿足和欣慰的笑嗬。

吃完飯,連春就朝外走。

順著大街一直往西走,走不多遠,就是全保家。在全保家胡同口上,連春停住了。他想起上次去他家時,全保表現出的那種冷淡和反感。這一次全保對他會是什麽態度?他踟躕起來。

這時,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你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全保遭難,袖手旁觀嗎?你就眼瞅著槐林上不成大學,誤了孩子前程?你忍心嗎你?

然而,他身邊卻沒有一個人影。街道、屋宇,還有牆頭、樹木,都讓夜色塗上一層炭灰色,變成了黑魆魆的暗影。空氣裏還飄著飯菜的香味。一條狗幾乎擦著他的腿,匆匆地跑過去。

你怎麽和全保計較這個呢?你可是老大哥呀。他這樣責怪自己,終於又邁開了步子。

全保正坐在院裏,一邊吸煙,一邊歎息,還在為錢的事兒發愁,才一天多時間,嘴上就急出一層燎泡。莫非,還去朝人伸手借錢嗎?一想到借錢,他心裏就像塞進去一塊冰,全身都涼津津的。本來為給艾香看病,他該借的都借了,把親戚們借了個遍,因此他哪還好意思再去向親戚們張口呢。

正在這時,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誰?”

“我!”來人手裏的煙頭像小星星一樣,一閃一閃地向全保移過來。

“是連春哥呀!”

“哈哈——”連春大聲地笑著,“我給你們道喜來了!”

連春在全保跟前站住了,手伸進衣兜,掏出煙來,遞給全保一支:“吃飯時你嫂子告訴我的!聽說今年咱村隻有槐林考上了,這孩子真爭氣!”

全保苦笑道:“爭氣是爭氣,可花錢的時候也來了。”他說得輕描淡寫,不想讓連春看出他正為錢的事兒寢食難安。

連春從兜裏掏出一疊鈔票,說:“這是一千塊,我知道你手頭緊巴——”

全保呆住了,他想不到連春是為這個來的,這可是雪中送炭嗬,一股暖流頓時湧遍他全身。然而,隨即他又有些訕訕的,兩手不停地搓著,不好去接錢。但他心裏又是非常矛盾的,不接吧,槐林上大學的事兒可能要泡湯。這時,他恨自己竟是這麽無能。可又想到連春也是好意,他還有什麽理由拒絕他呢?就笑了笑,說:“我哪能花你的錢呢?你辦了公司,攤子大了,正需要資金呢!”

連春早把錢塞到了他手裏,全保還是推辭:“哎呀,我怎麽能花你的錢,不能。”連春說:“你說的也對,我是需要錢,可我需要的是大錢,這幾個錢對我來說根本起不到作用,卻能給你解決大問題!哎呀,快拿著,不能把孩子的前程給耽誤了!”

全保哪裏還好再推辭呢,但他覺得握在手上的不是錢,而是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這石頭雖說熱乎乎的,卻又壓在他心口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這天晚上,全保久久不能入睡。槐林可以上大學了,可他心裏卻依然輕鬆不起來。

……那虯勁而挺拔的枝杈,像一隻隻張開的手掌,向著天空伸展開去,仿佛要把藍天、白雲都擁進自己的懷抱——那棵大柏樹又浮現在他眼前。

那時候,每到初一和十五的晚上,他和連春都要趕過來,看村裏上了年紀的女人們偷偷地給大柏樹上香。來這裏上香的人,隻是低聲地叨念幾句,就匆忙地離開了。而第二天人們再也不會提起昨晚上的事情,回家問大人,大人警告他們:看到就看到了,千萬不許說出去!那時候,大隊的民兵們時常押著人遊街,這些人不是地主富農,就是牛鬼蛇神;還有新揪出來的走資派,其中就有連春的父親秋山。而燒香拜佛是被視作封建迷信活動的,讓上邊知道了可不得了。

可為什麽,人們都冒著被批鬥的危險,來這裏燒香許願呢?因此在連春和全保眼裏,大柏樹越發的神秘甚至神聖起來。

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全保問連春:“你說,這大柏樹還能長多少年呀?”

“不知道。也許它會永遠長下去。”連春說著,就抱住了大柏樹——其實他隻抱住了不到一半——大柏樹隻有兩個大人才能抱攏。

全保又問他:“咱村的樹一長粗就都刨了,怎麽這棵就沒人刨呀?”

連春也不明白:“嗯!不但沒人刨,還沒人敢爬到這上麵玩哩。”

全保笑了:“嘿,就是想上也上不去呀!”是的,大柏樹不但高大,而且還粗碩,再機靈的人也難於攀上去。

但他們依然不明白人們對這大柏樹為什麽這麽敬畏,不管是什麽脾性的人,一旦來到它麵前就都變得心平氣和了。那麽,是人們對這棵大柏樹心生敬畏,才使它躲過無數次自然和人為的災害呢?還是因為它的生命力格外頑強,才使它如此長壽?他們也想不明白。

他們倆,就站在皎潔的月亮下麵,麵對著這棵大柏樹,開始盟誓。連春說,全保,咱倆以後要像親兄弟一樣親。全保說,比親兄弟還親哩,咱倆。連春說,今後不管誰有了難處,都要幫一把。全保點點頭,說,這一輩子,咱們不鬧意見,不打架,永遠像親兄弟。連春說,咱倆就是一對兒親兄弟。全保說,對,咱倆就是親兄弟!於是,兩顆天真純潔的心,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的月亮,圓,白,給大地撒一層清輝。整個村子,屋宇,樹木,都沐溢在了這銀色的月色裏,像黑白老照片,比現實多了一種朦朧而深沉的美。嗬,古老而又新鮮的月亮呀,你曾目睹過多少人間悲喜,然而你依然那麽淡定和超然。如果說月色下的柏樹莊是一幅水墨畫,那麽這棵參天的大柏樹,就是這幅水墨畫的一個亮點,仿佛整幅畫都是由它來支撐和照亮的。

而此刻在他倆眼裏,這大柏樹就是一位威嚴而睿智的老人……

想著想著,全保緊緊合上了眼睛。他不敢再去麵對那棵大柏樹了。然而,大柏樹的雄姿在他腦海裏像紮了根……

他眼睛一熱,一串淚水從眼角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