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回家

從小金那裏出來後,德寶很快找了一個工地上班,做泥瓦小工。不短的一段時間裏,德寶很有點懷念在小金家的日子,吃得好,住得好,手掌上的繭消了,臉也白了,下巴都長了一道隔兒。半個月不到,德寶手掌上的繭又厚了,臉又黑了,下巴上的那道隔兒又沒了。但德寶也並沒有什麽想不通,從小的時候,娘就告訴他,人生來是吃苦的,不是享福的。所以,越到後來,德寶就越把在小金家的享福當成了一個夢境。

德寶倒是很念想小四川,每天下班後,他就到處轉,一個工地挨一個工地的轉,哪裏人多就往哪裏轉,但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沒見小四川的影子。有時候,德寶就呆呆地坐在路邊看著來來往往的車,伸長脖子望著,希望小四川就從哪部車裏跳下來。

轉眼年底又到了,德寶要回家了。

德寶對這次回家作了精心的準備,花了兩天時間去虎崗進行采購,從裏到外武裝了一番。臨走的那天,德寶戴上了墨鏡、穿上了夾克衫、牛仔褲和波鞋、背上了那個紅色的寫著中國旅行的大包,大家笑著說:

“我們德寶成了老板了!”

但還沒到廣州火車站,德寶這個老板就露了餡:旅行包和夾克衫的拉鏈拉不攏了,波鞋前麵開了鱷魚口。夾克衫和包不大要緊,關鍵的是波鞋,不光是不好看,還呼呼地往外冒著臭氣。在火車站等車的時候,德寶就看到他身邊的幾個人掩了鼻子走開,狠狠地盯著他的腳,這讓德寶覺得很不好意思。幸喜那副墨鏡沒壞,德寶將他的不好意思藏在了墨鏡後麵。

德寶回家的那天是臘月二十六,暖暖的日頭,是個好日子。文菊鹽家的門楣上貼了紅紅的對聯,爆竹煮粥似的響,還請了一個戲幫子在唱花鼓戲。全村人都看熱鬧去了。德寶心裏說,這文菊鹽辦什麽喜事?德寶在籬笆口喊了幾聲娘,沒人應,一條狗卻躥了出來。德寶摘了墨鏡,那狗就認出德寶來了,跳得老高。

家裏還是老樣子。德寶看了一個圈,熟極了卻又像不認識了。這時,外麵喊:

“寶伢子,寶伢子……”

是娘!德寶衝了出來,娘站在了禾坪邊,愣愣地看著德寶,也分不清是哭是笑。德寶喊了一聲娘,娘過來扯了德寶的胳膊,這才哇的哭出來:

“祖宗!都說你死掉了,我說我的寶伢子死不了的,這就真的回來了,回來了……”

德寶也哭了。娘兒倆哭成了一堆。不知道哭了多久,德寶說:

“餓死了,娘,我要吃荷包蛋。”

娘就笑了:“你還是餓死鬼變的!”

娘開始踮著腿兒抱柴生火,不一會就煎好了一大碗荷包蛋,要放糖時才發現沒糖了,就扁了一下嘴說:

“你喜歡吃糖的,沒糖了……”

德寶說:“我現在喜歡吃鹹的了。”

接過來娘手裏的碗,德寶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恨不得把碗都啃著吃了。娘先是笑笑地看著德寶吃,忽然又哭了:

“你爹下半年在屋上掉下來了,撿了一條命,腰摔斷了,成了廢人了。家裏窮得隻能討米了,過年了,一點年貨也沒買。”

德寶拿出一疊錢來說:“我賺了錢回來了,我們過個好年!”

看著那些錢,好一會兒,娘的眼睛都直了,一疊聲地說:

“阿彌陀佛!這就好了,這就好了……”

原來因為治後爹的腰,家裏已經欠了個天大的窟窿眼,光藥費欠了二千多,零零散散的還有一千多,德軍——德寶的異父弟弟準備過完年後不讀書了,去清涼山擔石灰。

德寶心裏一陣發麻,從包裏翻了一陣,翻了一隻鼓鼓囊囊的襪子出來,裏麵全是錢,對娘說:

“欠誰的錢,一五一十地還給人家。德軍擔什麽石灰?他能做那個活?不要命了?他得好好讀書,讀一個大學出來!”

德寶說一句,娘就啊一聲,連連說:

“我的好崽!這個家有救了!”

這時,文菊鹽家放起了響銃,德寶問娘辦什麽喜事,娘說:

“秀妹子去嫁。”

德寶正在點煙,打火機打了好幾下都打不燃,一生氣就摔在了階基前的青石板上,嘣的一聲爆炸了,也像放了一記響銃。不一會,接親的人抬著一長摞兒家俬經過了德寶家門前,每台上麵貼了紅通通的喜字。娘說:

“秀妹子嫁了一個好人家,是上頭村村長的兒子,賭麵錢就拿了四千塊……他們出來了,你跟秀妹子是同學,去去去,討支喜煙抽!”

德寶遠遠地看見了秀秀,她穿著大紅襖子,頭發上插了一朵紅花。德寶趕緊躲回了屋裏,在窗欞格子後麵看。秀秀他們過來了,旁邊是新郎官,穿著西裝打著領帶,他個子比秀秀還矮,瘦不嘰嘰的,咧著嘴給人敬煙,也給德寶娘敬了一支。德寶看到娘屁顛屁顛地接了,心裏就惱火娘了。秀秀他們越走越遠了,德寶就流了淚。

德寶回家了的消息像一陣風似的傳遍了全村,大家潮水般地湧向德寶家,又奔走相告:

“龔瓦匠的大兒子回家啦!”

“在深圳打工,賺了大錢呢!”

“你看,他抽的煙是白沙煙,比文菊鹽嫁女的煙還好。”

“他戴個黑眼鏡,威風得很!”

德寶的後爹龔瓦匠原來柱根竹棍子走路還顫微微的,現在,他走路都帶了風,竹棍子上挑了一擔年貨,吱吖吖的響,一頭是南貨北貨,一頭是豬頭、豬肉、豬下水,淋淋地滴著血。路上碰了一個人,敬了一支煙上去,那人接了煙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要把煙插到袋子裏,龔瓦匠笑著罵:

“賊日的,留到除夕的夜裏抽!”

那人也笑著罵:“你以為我也有崽在深圳打工呀?”

龔瓦匠嘿嘿地笑,給那人點了煙。那人美美地吸了一口,又說:

“聽說過了年就要扒舊房子了,請工的話別忘了我。我有個主意,比下他狗日的文菊鹽,他蓋五間,你蓋六間;他前磚後木的,你前後都是磚的。”

“我現在是門角落裏的木屐,作不得主了,是他們的天下了,他蓋個金鑾殿我也管不了!”

壓低了聲音又說:“你以為還像以前?他現在奸著呢,不是梁算盤說,我還蒙在鼓裏,他的錢存到了深圳,是怕我們虧空了他!”

德寶這個牛皮可吹大了,那是他回家第二天,去還梁算盤的賬,原來的150塊變成了300塊,德寶爽快地給了。梁算盤盯著德寶:

“兔崽子,你講話不算數!。”

德寶知道梁算盤的意思,梁算盤要他存款呢。但就回來那麽點錢,除給了點德軍做學費外,其他的,還債的還債,用的用,都精光了,德寶哪裏還有款存?卻也不好直說,就嘿嘿了幾聲,不說有,也不說沒有。

梁算盤舉了一根指頭說:“狗日的,就算你10塊錢一天,你少說還有這個數。”

梁算盤的那根指頭點醒了德寶,他撒了平生第一個大謊:

“我存了1萬塊錢在深圳!”

這次回家是很讓德寶風光了一把,風光之餘,德寶也很傷感,那就是福林的事。回家的當天娘就告訴了他,說德寶剛走不久,福林就回來了,瞎了一隻眼睛,整天跟鎮上的一幫流打鬼打牌喝酒,不僅把存在梁算盤那裏的存款花光了,還欠了一屁股債。八月十五一過,又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哪裏了。那時候,他是經常來問德寶的消息,但誰也不知道德寶的消息。娘說:

“他要是找你,你不要理那個強盜投胎的家夥!”

福林去了哪裏呢?站在屋後的崗頭,想著原來和福林一起看牛走棋的日子,德寶禁不住熱淚雙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