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凹
第01章 小四川
德寶給福林打電話,好一會,福林才跑過來接了,福林說:
“喂喂喂,你是哪個?”
德寶說:“喂喂喂,我是我。”
“我你媽那個B,你是哪個?”
“德寶。”
福林笑了:“德塌鼻。你在哪裏?”
德寶問小賣部的女老板:
“這是哪裏?”
女老板說:“天堂凹。”
德寶沒聽清楚,急急地說:
“天堂。”
福林罵道:“天堂你媽那個B,我還在地獄……”
然後,德寶就聽見了福林一聲殺豬似的嚎叫,電話掛了。德寶捧著電話喂喂喂,聲音都喂嘶了。女老板搶了電話:
“要不要再打一個?老板。”
德寶說:“我一分錢也沒有了!”
女老板說:“七線!”
後來,德寶才知道,福林真的進了一回地獄。福林在工地前的小店跟德寶講電話的時候,腳手架上一根竹尖子飆了下來,飆到了他的臉上,把一粒右眼睛珠子給飆飛了。
天色黑了,但沒半點夜的意思,一處接一處的工地上亮起白燦燦的光,轟隆隆的機器聲震得人耳朵發聾,坑坑窪窪的馬路上車來車往,揚起濁重的灰塵。不時有背著山那麽沉的包的人急匆匆地走過;也有些閑逛的人,男的,清一色的裝扮:拖鞋、短褲、赤膊、叨支煙、肩膀上搭件汗衫。德寶真希望裏麵的一個就是福林,衝著他喊:
“德塌鼻、德塌鼻……”
但福林來不了了。一想到福林來不了了,又饑又餓的德寶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一身的膘,深圳能餓死你狗日的?”
德寶不哭了,抬起臉一看:是個小夥子,嘴角叨個煙屁股,都到過濾嘴了,但還是猛力地吸了一口,嗆得眼睛鼻子都挪了位;忽然把煙屁股彈了出去。煙屁股打著筋鬥飛出去了,但飛得並不遠,小夥子眉頭皺了皺,覺得很沒麵子的樣子。小夥子問:
“你找誰?”
德寶說:“福林。”
“福林是誰?”
“一個村的。”
“他在哪裏?”
“龍崗。”
小夥子笑了一下,唬了臉說:
“相差十萬八千裏!”
說著也蹲了下來,脫了隻拖鞋抓在手裏,在地上畫了一個圈,畫得不圓,抹了又重新劃了一個,這次劃圓了,又在遠遠的地方劃了一個,然後拿拖鞋點著那兩個圈給德寶比劃:
“這是龍崗。你在這裏,虎崗。”
看到那兩個圈離得那麽遠,德寶的眼淚又掉下來了。
小夥子在虎崗那個圈裏畫了一個小圈,指著那個小圈說:
“我們在這裏。天堂凹。”
聽到天堂凹這個名字,德寶就恨了,就是讓這個名字害的!不是自己說天堂,福林就不會說地獄,省了這句話,就能跟福林說清楚在哪裏了,當下就問:
“哪個凹?”
小夥子拿拖鞋在地上寫,但寫了七、八遍也沒有寫好,後來幹脆寫了一個大大的口字,把上麵那橫中間抹了點,總算寫全了,一邊寫一邊罵:
“這字就難寫!”
德寶移到這邊來看了,不認識:
“寫錯了!是這個,我家就叫黃土坳。”
德寶從小夥子手裏搶了拖鞋,飛快地寫了個坳字。
也許是覺得德寶的字寫得比自己好,小夥子生氣了,脫了另一隻拖鞋,寫了個嶴字,頂頭的那一撇沒寫好,寫成了一橫,也不改了,黑了臉大聲地說:
“你家的坳,我家的嶴,都不叫凹!”
用拖鞋猛力地砸著他寫的那個凹字,砸得塵土飛揚:
“這才是凹!這是深圳,不是你家我家!凹字像什麽?女人的B,深圳就是個B地方!”
說著哈哈大笑起來,露著滿口好看的牙齒。德寶也笑了,但隻笑了一下又哭喪了臉。
小夥子站起來,從汗衫的袋子裏摸了煙出來,皺巴巴的像塊抹布,抹平了,裏麵還有兩支,舉了一支給德寶,德寶說不抽,他就怒了德寶一眼,自己點了,噴了一口煙:
“煙都不抽,卵子白長了!以前在家裏做什麽?”
德寶說:“插秧、打禾、耕田、耙地、砍柴、挑水……”
“沒問你這個。”
“學過木匠。”
“那就木工了。”
“隻學了三天,師父打了我一煙壺,就沒學了。”
“這還算學過木匠?”
“蓋過學校。”
“蓋多久?”
“1年多。”
“那就大工了!”
“我做副工,幫人提灰桶。”
小夥子彈了煙屁股,這次飛得又遠又狠,提了德寶那個大得不了的包,聲音打雷似的:
“你就喜歡說半截子話!跟我走,做小工,10塊錢一天。找到老鄉,你是提灰桶;找不到老鄉,你是灰桶提。撞了我小四川,你祖墳山冒青煙!”
小四川把德寶帶到了工地前的一間棚子裏,一個簡易得不能再簡易的棚子:個字形的頂,門口紅油漆歪歪斜斜地寫著李胖子小店。棚子破,卻集團化運作:百貨和餐飲。一個肉團似的胖子癱在躺椅上,半眯著眼睛,手裏一塊破毛巾,不停地趕著蒼蠅,隔一會就額頭上擦一下汗。一見小四川進來,胖子骨碌一聲起來了,笑得眼睛扯不進一條絲線:
“陳老板來客了,坐坐坐!”
小四川真像個老板大馬金刀地坐下了,又叫愣愣站著的德寶坐下了,口氣吞得下一頭牛:
“一碗肉絲麵,一包煙。”
胖子說聲“好咧”,踮兒踮兒地拿了包羊城牌煙過來了。小四川白了一眼說:
“白沙,方蓋的白沙!”
胖子躊躇了會,馬上笑了,又踮兒踮兒地換了煙過來,煮麵去了。
小四川指頭彈了一下煙盒屁股,一支煙蹦了出來,銜了煙,嘴唇搓了一下,煙在嘴這邊的,溜到那邊去了:
“去龍崗,怎麽跑這裏來了?”
德寶聞到了油鹽的香味,肚子裏千軍萬馬的,聽小四川一問,又要哭了:
“我到廣州火車站坐了車,是到龍崗的,半路上說不去了,轉了另一個車。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說龍崗到了,下車。車上就我一個人了。我就下了車。福林說有個汽車站的,哪裏有汽車站?黑麻麻的。我看著光亮走,一走就走到了這裏,在水泥管裏睡了一覺。”
小四川笑得身子都發了顫:“賣了豬仔了、賣了豬仔了!”
“賣了豬仔?”
胖子把滿滿的一碗麵端上來了,笑咪咪的:
“這老板也讓賣了豬仔呀?”
德寶喉嚨裏伸出了個爪子,幾爪子下去,那碗麵就空了一半。看德寶那個吃相,小四川回過頭朝胖子笑了一下:
“餓壞了!餓壞了!昨天晚上肯定遭了災,紅袖章查了吧?”
德寶使勁地點著頭,但嘴巴實在騰不出來,碗裏隻剩了一點湯了,就把湯倒進了嘴裏。小四川大聲地說:
“胖子,再來一碗。”
德寶感激地朝小四川笑了笑,但那臉隻舒了一下,又卷起來了,大顆的眼淚流下來了:
“我一天沒吃東西了!昨天晚上,我在水管裏睡,四個人拽起了我,說要查我身份證。我沒有身份證,隻有村裏的證明,他們看都沒看,就撕了,說要抓我去坐牢。我給他們跪下了,求他們放過我。說不坐牢可以,要罰款。86塊錢全讓他們搜走了,手表也搜走了……我東找西找找了一塊錢出來,給福林打了個電話……”
胖子又端了麵來了,德寶這一碗吃的比上一碗更快,不知道他嘴巴是不是肉長的,就那麽不怕燙,隻見他一筷子挑起很大一掛,吹口氣後就塞進了嘴裏,也不在嘴裏停留,潑溜兒地就滑下去了。碗裏隻剩一點了,看德寶那架勢還正在勁頭上,小四川又朝胖子喊:
“再來兩碗!”
小四川帶著吃了四碗麵的德寶去工棚,忽然停住問:
“你多大?”
“十八。”
“我十九。記得哦,到了排骨那裏,就說是我表弟。排骨是包工頭,管我們,在他麵前老實點,他脾氣醜。”
德寶點了點頭,忽然問:
“七線是什麽意思?”
小四川嘴裏念了幾下,大聲笑起來了:
“不是七線,是七星,神經病的意思。廣東這地方就邪門,好好的人話不說說鬼話。操B不叫操B,叫丟;下車不叫下車,叫有落……什麽亂七八糟的!我也去年過來的,弄不懂。以後有機會學著點,人家就不小瞧你了。放心吧,說是我表弟,沒人欺負你的,我丟!”
德寶心裏頭暖暖的,他沒那麽拘謹了,拍了拍小四川的肩,說:
“那胖子叫我老板,怪不舒服的,我什麽老板?”
“這裏的人就這樣,他要賺你的錢,你就是老板;你要賺他的錢,你就是七星!你有什麽不舒服的?你就包準你成不了老板?整個補鞋的家夥,也是老板!”
這說得德寶嘿的一聲笑了。離家至今,這是德寶第一次這樣的笑,開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