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至真浪漫2

幾天後,建設糊裏糊塗就踏上開往清平縣的車,好像是要去見見袁建設的樣子。在未至清平縣時,看到了公路懸排上有四個字:長平川鎮。在藍色鐵牌上那幾個白字劃過幾十秒鍾之後,建設突然說:“下車。就這兒下車。”

長平川鎮,建設的記憶裏好像有過這個小鎮的名字。

下車的地方已是小鎮的邊緣。這是一個多麽相似於南家店鎮的地方,也是依國道有著一群看似繁忙、實則安閑的忙碌人。

建設閑人一般走著,看著這裏的平疇,平展的田畦間是偶爾一兩個彎腰勞作的農人,這裏比南家店更顯出一分遠離鬧市的安閑。似與大江間接相連的一潭水,總是安靜的。

小鎮永遠是這樣,一卷衛生紙多少錢,一袋鹽多少錢,在集市上響亮的叫著,小鎮的生活永遠是這麽明明白白、具體而微,暖暖乎乎;一切都像是村邊的那條河,一眼看得見底,一切淺而真切,響亮而明白。小鎮雖然多的是背後說道他人短長,但人生的衝峰陷陣,伏誌較量,永遠不在小鎮,小鎮永遠不是人生的主戰場,隻是一個兒童階段的遊樂場;這裏一樣有生老病死,但一切要溫和、情意得多。

小鎮,在人生的邊緣,在生活的正中央。小鎮,仿佛一個不老的童話。

這自兒時就熟悉的生活環境,讓建設內心有說不出的安閑適意,思維也舒緩散漫,從小鎮走出來,建設才想起自己為什麽在這裏下車。

長平川,一個模糊地隱在記憶裏的地名,一個並不真正模糊的麵容,在那些鬱悶、寂寥的時光裏帶給他多少慰藉,他終於想起了那一張天真美麗的麵容,心裏就像是炸開了一樣:在建設心深處,是把她當作了一個傻姑娘,當成一個絕不會來找他麻煩的傻姑娘!現在,他真的要去找她嗎?她現在怎樣了呢?

在離開鎮子二三裏的地方,建設才拐入田園,向一個田裏拔草的老婦人走去。

“大嬸,這裏是長平川麽?”

“這怎不是長平川,你是哪裏的個人麽,連長平川都不曉得!”老婦人隻是瞅著田裏的草,野菜,不時彎腰去拔。

“這鎮上有一個李花兒沒有?”建設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嗓子突然沙啞得無法發聲。

“花兒,你說花兒噢?你可是問對了,再誰也別問了,遲一遲你就跟上我走。”老婦人卻聽見了,說話間絲毫不擔擱拔草,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花兒的婆家住哪裏?”

“哎呀,你隻管放心麽!你一會兒跟上我走就行了。我就是照花兒著哩,我娘倆住一個院,互相照料做伴兒。”

建設不敢再問了,這個老婦人是花兒的母親?建設害怕麵對她,不是因為她這樣老,這樣醜,這樣矮。

建設突然想離開,並且是快步逃離這裏。

但老婦人的草筐已經滿了,說了一聲:“咋走!”

“你是哪裏的個人,你尋花兒做什麽哩?”老婦人提著筐子,歪著身子,弓著背,這才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建設正不知如何回答。老婦人突然眯起眼睛努力的仰望著他,叫道:“天大大,你該不就是那路生的爸爸麽!你是不是男男爸爸的?看那眉胡臉兒,沒一點的個差!花兒就說你快來了,快來了。”

一聽到“南男”,建設的心跳得要震**起來,好像有無數的眼睛在盯著他,轉眼一看,午後的小路上並沒有一個人影兒。

建設突然虛軟得邁不動腳了!

老婦人卻不等他回答,加緊腳步走了一段,一把將草筐撂在地上,說:“提上!”自顧朝前快步走了。

沿著小河的一段砂石路,並不短,老婦人在前麵急急的走,口裏自語似的隔一段兒就短促的叫一聲:“花兒!花兒!”

在一個山穀前的,老婦人伸出手,空自叫了一聲:“花兒——”

花兒在午眠的夢裏見到了她的南場長。

花兒知道南場長比她聰明許多,知道他們不是一樣的人,知道南場長也許永遠不可能再來了,但這是醒著時候的事。在夢裏,南場長毫無障礙地來到了花兒身邊,還是坐在田坎上,南場長在磨蹭她的臉和脖子,花兒還是推開他說:“大角羊你別抵我!”。花兒醒來了,還在仔細的回想夢裏情景,仿佛怕那種感覺飛走了、被遺忘了,一直到想清楚了夢裏的情景,花兒才放心。花兒知道這是夢可還是很高興,南場長會來到夢裏,花兒就相信南場長也許有一天會來到長平川,花兒很怕夢裏再也沒有了南場長。

夢醒了,睡眠還沒有醒,很少有事情忙得讓花兒沒有午睡的時間,花兒睡得那樣踏實,門外異樣的腳步聲也不能將她驚醒。窯洞裏十分幹淨、整齊,陳設很簡單,但基本的生活設備還都有,一張油漆落盡了的寫字台,一把看不出了顏色的舊木椅,還有一台老舊的縫紉機。建設久已不曾目睹生活竟然會貧困到這個程度!

“花兒!你看是誰來了!”

花兒醒來了,是他呼吸裏的煙味嗆醒了她,還是她睡到了自然醒,她微睜眼睛伸懶腰的時候看見了他,愣了一下,但還是將那個懶腰完整地伸展了。

花兒一聲不應,起身去梳頭,背對著他打開頭發,梳得很是仔細,將長長的頭發一縷縷梳理順通,分成三部分,嫻熟地編了一條辮子,再用一根細小的橡皮筋紮好。她梳理得那樣從容,顯然是在用梳頭發來消磨時間,但絲毫看不出有賣弄的意思,她旁若無人在仔細梳理頭發,她天生的美叫人不能不隨著她的一舉一動將目光流動。

建設呆著,老婦人在一旁嘴巴空張了幾回,一句放也沒說出來。

花兒梳好頭發,舀一盆清水洗了手臉,也不看他,隻在白瓷碗裏倒了一碗白開水,放在油漆剝落的寫字台上,說了一句:“你是路過我們村?”

“花兒,我是來找你的,我找了這麽多年才找到你!”

“你就沒有找我麽!我一直就在我們村裏。你那麽精,怎麽會找我呢?是南男讓你來的吧!”

建設驚得心裏發呆!

可她麵上無一點表情,眼裏並無半點情意。

“你是路過我們村吧,吃過飯了嗎?”花兒再次說他是路過。老婦人欣喜的走出門去,院子裏傳來了在台灶上生火的聲音。

“花兒,我真是來找你的!”

“找我,你找我幹什麽!你是碰到這兒來的。”花兒那樣平常地說出了那樣一句超智慧的話,並不像聰明的人一樣賣弄智慧,顯示深刻。

“花兒!”要拉她過來,她一揚手就推了他一把,差點將他推倒了。

“你走開!我還沒傻到那個程度!”她一時眼裏滿是淚水。

“花兒,我從來沒認為你傻!”

“你就是當我傻!你這是要搶走我的南男!”她傷心極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南男確實是他的兒子!建設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她傷心無助地痛哭,還像別離的那個深秋,抱她在懷裏,河邊痛哭的她是那樣一個傷心無助的孩子。

“花兒,我來找你和南男!地震結束了,我離了婚;現在,隻有我一個人,隻有你和南男!”

“真的!”她那樣老實的問,顯然是完全的相信他了。她又哭:“他們都以為我傻,都說你不會來了,我知道你會來!你現在才來,你是不是也當我傻,我受不了!我心裏受不了!”

“花兒,你不傻!”

她不哭了,一雙眼睛清亮到如雨後的樹葉,那樣坦**地仔細看著他說:“你老了,怎麽有了這麽多胡子呢?你原來沒有這麽多胡子。還像原來的模樣,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樣!”她站在他麵前,絲毫不懂得恭維他,不懂得婉約訴相思。

花兒從養羊場走的時候,帶走了一隻小羊羔,還帶走了他的兒子。在這個小小的山穀裏,花兒幾乎是複製了一個小型的周灣養羊場;在這個山穀裏,花兒養著他的兒子,養著他的羊生的小羊們,一等就是十四年整!建設不能想這一件事情,一想就鼻端發酸。他南建設算是什麽,他隨意率性的一個舉動就決定了這如花女子的半生,而且等於是一生。建設犯了罪,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

花兒,她養大了他的兒子,而且那樣準確無誤地送達了他的身邊。

花兒,這大地上生長的女子,就像那最浪漫的民歌裏所唱的癡心妹妹。這件事太浪漫了,哪怕是建設最唯美的一首小詩裏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浪漫,但這是真的,這個故事,這個女人,這個兒子就在建設眼前!

這至極浪漫,叫建設心裏發疼!

幾天後,南建賣掉了養羊場的牛和羊,辭別了花兒的親人,帶著花兒回到了北山市。是已經想好了要帶花兒回北山麽?可這情形連想都不容建設想,花兒的土窯洞如此偏僻、而且隨時都可能坍塌;花兒生下並且養大了他的兒子;花兒依舊如此的美麗、單純。

一個長平川裏,都誇花兒命好,都想起花兒如此好的一個女人,該當有這樣的好命。花兒命運會是如何,不能知道;她是上帝寫下的一出戲劇,下一個情節會進入什麽樣的場景,一點也不能知道;何況上帝寫下花兒的命運時那樣隨意,就像一個頑皮的孩子,仔仔細細畫好了花兒美麗的模樣,卻沒來得及賦予花兒正常的智慧就跑出去玩了。現在,上帝回過神來,來關注花兒了。

純潔,在上帝那裏也許是有著份量的。

純潔,在最為邪惡、最為世俗的人心裏也許是有著一定份量的。

花兒離開小山穀去城裏生活了,獨有嬸嬸留下了真誠的淚水。這個看著花兒出生、長大的老婦人,在兒女無力為她養老的情況下,她還是堅持與一輩子不合的老伴分了居。花兒特地給嬸嬸留下了兩隻羊和兩隻狗,嬸嬸還是哭得如失怙的小女兒。從此,這個山穀裏就隻剩下她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