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有女如花2

坐了兩天車,花兒和琴琴她們才到了紅紅的遠房姨媽所在的草業公司,紅紅的姨媽很快給她們介紹了一家養羊場。

一路上,凡是她們一同出現時,人們一律都將目光越過紅紅她們,停留在花兒臉上。不過她們誰也沒有嫉妒花兒,她們是和花兒一起長大的夥伴,知道花兒雖然初看有著叫人驚訝的美麗,可時間一長,別人就會看出她的傻來。花兒之所以不說話,一定是怕露出傻氣來,她不懂的事多著呢,她們仨任憑誰不比花兒強呢。花兒是個白瓷人兒,隻是外表看著漂亮。

出了縣城,她們搭乘一輛拉草的三輪車去幾十裏外的周灣養羊場,三輪車在蹦跳,仿佛把女孩子們的心顛到很高很遠的地方。女孩子們驚奇地發現,這裏的山全不似家鄉的那樣陡而零亂,而是懶散地斜臥成了舒緩的峁梁,山上全是綠色,遠處望是一叢一叢的濃綠,近處才看得見一點黃白色的地皮。一路上總是同樣的景色,這幾十裏路顯得很長,開三輪的人不會是騙她們吧?

花兒卻睜大眼睛,唯恐哪一個山頭的綠色她沒有看到:怎麽會這麽多的草呢,是誰有著這樣的神通種出這樣多的草呢!

三輪車不再蹦跳了,平穩地穿行在川道裏,花兒早看見川道裏的草比山坡上更密更綠,風吹來,整個川道裏的草都在彎彎腰,點點頭。花兒跳下車就去撫摸那厚厚的苜蓿草,出神地說:“真軟,真香,真多!”

紅紅拍打著身上的塵土,出聲笑道:“又冒傻氣了,從來沒聽人說過草還會香,敢情你是驢變的!”

紅紅也有著花兒一樣的細長身材白白臉,隻可恨眼睛極細極小,就像那眼睛本來懶得長,隻勉強劃了一道縫兒應個景似的;加之鼻子又小又癟,下巴尖峭,初看給人一種戴著麵具的感覺。可紅紅視力一點不差,心眼又精明,眼光一掃就足以知道別人對她的觀感,雖說並不生花兒的氣,但這畢竟是她們走出校園後第一次麵對陌生人。在校園裏,花兒隻管自己樂著,誰又會看她一眼呢;可歎這些陌生人卻是這樣的沒眼光,他們從前座上扭過頭來看花兒,花兒走過時又側首行長長的注目禮,這些人還真將花兒當美人了。

花兒習慣地怯弱地笑了,她知道自己又犯傻了。

琴琴十指梳攏著頭發說:“出門了,咱們應該對花兒招呼些。”

“就是,要是枝兒在,你敢那樣說花兒!”冬芳也用一方小手帕擦著臉上的灰塵。在去一個新的環境之前,女孩子們下意識地盡可能裝扮著自己,隻有花兒,被那綠絨毯一樣的草迷住了。

養羊場在一個低緩的山坡上,整整齊齊兩排羊舍,不過羊舍裏羊子並不滿。帶他們參觀的老張說這裏可以養500隻羊,眼下正在往回調一種新品種的羊。花兒她們四個人的工作就是每天負責給這些羊添料加水,割草拉運的活兒由男工來做。

老張帶著她們去養羊場上麵的院子裏安頓好,但說這隻是暫時,等過幾天南場長回來看過了,才算是真正留下她們。紅紅說:養個羊還得考試嗎?老張說:那可不,這養羊場是人家投資大幾十萬建成的,人家能不當回事,先前也來了幾個女娃娃,嫌累,幹了兩個月就走了。

花兒油然喜歡上了這一片澗地風光,如此單純而廣闊的一片綠野,她深怕自己不能被留下,仔細的向老張尋問養羊經驗。故鄉到處都是清泉澆灌的良田,連苜蓿草都見得很少,養羊對她們來說很是陌生。

南場長會是個什麽樣的人?會不會看出她的傻,單單隻讓她一個人走呢!

過了三四天,南場長還是沒有來。女孩子們等得有些心焦,要是讓走,不是白給人家效勞這些天麽;花兒卻盼南場長晚些時候來,等她完全學會了養羊,也許會讓她留下。

正如花兒所願,過了半個多月,她才看見養羊場來了一個人,微弓著背慢慢的向坡上走來,就像那坡很陡似的,又像他閑得啥事沒有似的。這人不會是場長吧?花兒在遠遠跟在後麵,生怕他發現了她。

果然,一會兒老張就喊她們到上院裏去。南場長走出窯洞,看著眼前一溜四個年輕女孩子,微微皺著眉頭,並沒有說話,他也像那些陌生人一樣將眼光落在了花兒臉上,就像他和花兒認識似的問:“不是說還要來一個傻女子,怎麽,她沒來?”

琴琴、冬芳唰地將目光射向了紅紅,她們誰也沒有想到紅紅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將花兒的傻告訴別人,告訴她在草業公司的姨媽。紅紅低下了頭,一時間院子裏十分安靜。

花兒憋紅了臉:“就是我!人家都說我傻。”

“你不傻,你是俊!”南場長笑了,笑聲爽朗,就像老師在課間十分鍾和她們說閑話時那樣親切友好。

南場長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場長,更像老師,像校長。

女孩子們的感覺一點沒有錯,場長南建設曾經當過一年多中學教師,後調往北山市北山區政府辦當秘書,寫了幾年領導講話材料,很快當上了副主任,不久,正主任病休,正主任的位置名存實空,南建設便裏裏外外,青春得意地忙開了辦公室裏一應事務,那一年,南建設剛剛是而立之年。整個區政府大院從食堂大師傅到區長都知道,那正主任遲早是他的,常務副區長就是他嶽父,更不用說他能幹又肯幹。南建設成為正主任簡直就是眾望所歸,水到渠成,好比姨太在進了府,不僅深得合府上下喜歡,還生下了一連串的大胖兒子,不扶正簡直就沒有道理。

誰曾料想,就在這節骨眼上,如日中天的常務副區長嶽父,突然查出了直腸癌,半年時光,嶽父已經做了黃土中人。下葬一月未出,墓又被盜,一家人心力交瘁,麗娜隻是哭鬧個不停,說夢見父親的棺材又被盜賊打開了;又怨建設辦事不力,壓根兒就未去公安局催盜墓的案子;又說建設沒良心,隻差打發建設天天夜晚守在墓前;又說她頭疼犯了,要建設揉著才能入睡。 建設精疲力間竭的應對,三個月間,麗娜還是哭得渾身僵硬了兩回。

家裏亂得一團糟,很突然地,一份文件擺在案頭,要辦公室盡快收拾那閑置多年的主任辦公室,另配辦公設備,迎接新到的主任。新到辦公室主任不是別人,正是新任常務副區長的侄兒,原區委黨校的講師馬速達。

建設感覺整個政府大院的空氣都凍住了,眾人的目光刹那間涼刷刷的,就像陽春三月突然落下了一場雪。那些曾經熱情溫暖的目光,曾經暢意的風、曾經明亮的天光月華全都消失了,即使在建設修改完那一篇篇區長、副區長的發言稿,於子夜歸家時曾經暢意地吹拂過他的風去了哪裏!

家也成了陷入僵持的戰場,建設一向看不起深陷於家庭的男人,好男兒誌在四方,好男兒就是該建功立業,但現在,他的人生主戰場不得不移到了家裏。家,是停泊休憩港灣,但建設的這個家從一開始就不是那樣。不久,建設就深刻認識到:在家這個戰場上,他是早就失去了高地,要在戰壕裏打勝反攻談何容易,隻有蜷縮著苟活,或者出逃。

在政府機關號召公務員分流經商,開發綠色工程之際,南建設決定離開那個他一天也不想再呆了的政府辦大院。 建設也想將這作為這是一種政治投資,或者他可以借著時機建立自己的經濟。

建設十分賭定地選擇了離開。

離開辦公室前,建設用報紙將書、床鋪蓋住,建設不知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這間小小的辦公室,他何時再回來呢!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了,卻是區委辦副主任袁建設。

南建設又拿開沙發上的報紙,招呼他坐。那年,建設在偏僻的鄉村中學裏教了一年半書,得知區委區政府公開招聘秘書,就去應聘。雖說應考的人很多,但建設對這次應聘是誌在必得。考試錄取結果,竟然是兩個建設:一個是白草寺中學的南建設,另外一個是黃河中學的袁建設。袁建設生得黑黑的,高高壯壯,一攀談,知袁建設與他同年,學的是曆史專業,就是黃河岸邊人。不久,就傳出了袁建設與區委李副書記的女兒的婚事;接著,南建設也娶了高副區長的女兒高麗娜,一時間,區委、政府大院裏將此傳為笑談,兩個建設見了麵也隻覺好笑。

袁建設晚於建設三年提為副主任,袁建設與人不同的是,從認識到現在,非正式的場合從來不叫他南主任,或像有的人那樣曖昧地叫他主任。袁建設隻叫他“建設”,或“那、建設。”

“那、建設,咱今天下午喝酒去,就咱倆。”

“我哪裏也不想去。”

“我把酒備好了,地方也訂好了,咱倆慢慢喝,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咱現在就走。”

建設看著袁建設那黑黝黝的臉,憨厚的嘴唇,從來認真的神氣,苦笑了。

南建設還是謝絕了。南建設這些時間裏隻渴望在一個人麵前喝醉,這個人不是袁建設。

南建設遲了半月才來養羊場,是為了一個極為不便提起的原故:他的臉被抓破了。要以刮胡子時劃破了或在哪裏擦破了,也實在不好掩飾。南建設是要臉麵的人,隻好在家裏屈就了半個月,直到臉上的傷看起來就像“我兄弟的那個調皮小子,盡拿些刀刀槍槍,抱了一下,就往他大伯臉上劃。”

妻子麗娜還是叫嚷著要他回來跑門路,跑到個局長、科長也行,養羊那能掙得了錢嗎?你這養羊純粹就是自我放棄,等過幾年,這仕途上還有你的份兒!聽說養羊場又需貸款三十萬。麗娜出口就說:“骨頭裏就是農民,就愛養個羊,你到死都是個攔羊小子。”這類似的話,麗娜這十年是說順嘴了的,是一邊塗著口紅一邊說的,建設也是聽慣了的,但沒有想到自出了區政府大院,建設火氣頓時大了:

“你給我往出滾,滾到你的當官老子那裏去,少在我這農民小子跟前晃**!”

“我爸爸屍骨未寒,你小子就敢欺負我!”麗娜連嚎帶罵撲向建設,習慣性的半為撒潑,半為嬌橫,將建設的頭當作撥浪鼓似的搖。這個舉動觸發了建設心中的怒火,這一刻,建設也意識到她的區長父親死了,剛意識到這一點,一個耳光就上去了,聲音如此之響,建設的手都有些發麻。建設怎麽下了這麽大的力。

十年,這是蓄積十年的一個耳光。

麗娜捂著臉,打著轉兒跌在了沙發上。父親去世才未過一年,這個農民小子就敢這樣下死力的打他,恨與傷心,讓麗娜再次站起來,撲上前,連哭帶罵:“老娘不活了,老娘跟你拚了,你個農民小子!你倒給我反了天!”

夫妻倆眼不睜、頭不抬戰,直到打得彼此服氣,枕巾上是血,沙發巾上也是。

建設隻覺得痛快極了,結婚整整十年,從未有過這樣的一次痛快,那種帶著血腥味的酣戰,那種隻是以保證對方不死不殘廢為底限的痛擊讓他痛快極了,他打紅了眼,看到麗娜將跌撲在地上,還在她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讓她結結實實爬在地上。與之打鬥的不像是自己同床共枕過的女人,女兒的媽媽,就像一個仇人,十年來騎在他頭上作威作福、拉屎拉尿的階級敵人。

麗娜坐起來,雙腳在地上踢,連踢帶哭罵。

建設吃驚了,連她十歲的女兒都不曾如此哭鬧過!他又厭惡,又憎恨,迅速洗了手想要出門去,才在洗漱間鏡子裏看見頸上的四道血印不允許他出門了。那血印似乎頓時疼得滲心,剛才酣戰的痛快全無了蹤影,心酸欲淚,建設還是一把拉開門,樓道裏對窗站著,幸而樓道裏靜悄悄的。建設想要吸煙,衣袋裏空空的,淚水像一根粗壯的蟲子,毫不客氣的恣意爬行在他臉上。

一門之隔的家裏,麗娜還在長哭謾罵。這樣不知體貼的女人,哪怕是生在帝王家也不過潑婦一個。這樣的女人,怎麽偏就是他的妻子,他女兒的母親啊!

女兒快放學了,女兒要進這個家來了,建設怕女兒看見,但麗娜不怕。聽見房子裏哭聲小了些,建設進了門,立刻開始收拾整理房間。臥室裏一團零亂,麗娜斜陳在地毯上,建設進門收拾帶了血的床單和枕巾,麗娜叫了一聲:“跟你小子沒完!從此以後,你別打算好活!”

建設嫌惡地皺了一下眉,就像眉頭一皺就可以將那聲音擠出去了。

麗娜閉著眼,三扯兩扯,將身上的一件開司米扯下來摔進建設懷裏,開司米上沾了血,她是要建設給她洗幹淨。

建設無言,習慣性地係上圍裙,猛然間又一把扯下來,將圍裙撕了,撕成兩半還不解氣,再撕,扯成了布條。

這圍裙是母親在店裏買了布,親手在縫紉機上縫好送給兒媳的,為此,麗娜狂言恨透了那個農村老女人,說這個老女人管教了她。

數年來,是建設係著這圍裙。

扯碎了,建設換上了幹淨的睡衣,先在盆裏將血跡揉搓洗淨,再放進洗衣機裏,然後整理房間,拖地板。地板未幹,就響起了敲門聲。女兒回來了。

女兒南楠就像是一隻小獵犬,一進門,看到整整齊齊的家,看了一眼躺在**睡覺的媽媽,一臉童真歡樂頓時沒了,無聲無息的放下書包,膽怯的叫了一聲爸爸。

建設別過臉去,清了清聲說:“餓了吧,爸爸這就給你做飯。”

女兒裝作高興的說:“爸爸,我來洗菜,我還會切菜呢。”

女兒已經非常敏感於這種氣氛,她會透視的眼睛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

使建設難堪的是:就在這夫妻打架後的半個月裏,他還得白天黑夜的呆在家裏,白天怕別人看到臉上的傷,晚上出去太久,怕女兒睡不好。

結婚不到九個月,女兒就出生了,建設在外說著蜜月寶寶的話,心裏卻犯了嘀咕:這叫男人痛苦一生的嘀咕。

可是女兒與他心心相通,他便知道這個女兒一定是他的;倘不是他的,也是有緣來做他的女兒,他想象不出有一個比這更好的女兒。女兒的成長令他心慰:聰明伶俐,不刁鑽不尖刻,溫和懂事。小小的女兒,是建設在這個婚姻裏的人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