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異鄉客6

養羊場總算是步入了軌道。作為董事長也罷,總經理也罷,建設輕鬆多了。任了老張為經理,並找了兩個農校畢業生,這兩個小夥子分別是林草與畜牧專業,建設也分別任他們為副經理,小郭管飼養防疫,小李負責銷售。

建設不敢放鬆的原因,一是事成於精,荒於疏;再者,生命之事,建設需時時操心。不過他多半消磨在養羊場和鄉政府之間,更多的是一個人獨在山梁間、水庫周邊尋詩覓句。不說遠的,單是周灣水庫一帶,那魚那鳥,那落日、圓月已吟成了幾十首;一泊水,一川晚風,似乎也足夠他為一個湖畔詩人了,隻歎惜無人為伴。思來想去,唯有肖毅略略可同行,有心邀請他一同湖邊賞月,又擔心太酸,兩個男人,這月到底能否賞到一起去呢,不如不邀。

正巧這一天肖毅打來電話,說建設閑得沒事和他一起看看秦直道,鄰近的富縣境內就有一段秦直道。鄉政府一幹人並建設,一共三輛車上了秦直道。

北山區內另一段秦直道,建設在辦公室時隨市縣領導去過,數輛高檔越野車威風凜凜爬上甘泉一段秦直道,建設以中文係學子的水平和自己對當地曆史文化的關注,在旅遊局講解員講解之外又說了幾句,新到任的市長聽了,立刻又問尋了許多,建設詳略有度一一解答。建設當時的感覺,秦直道已經是躺在地上的僵硬,今人正意氣風發。

一晃是十多年過去了,建設再次來到秦直道。

大家在秦直道上散開之後,建設漸漸遠離了人群獨自走著。放眼秦直道,荒草鋪道,仿佛從遠古鋪至未來,四野荒山清寂,天空湛藍,似乎不存在一個有呼吸的生命。建設覺得自己是被放置在了一條時光的大道上,那些在一室一樓之內的糾纏不清的事情一下模糊了,完全可以忽略了;置身秦直道,人心不能不油然曠大,縱觀曆史,直追生命本身。人心是這樣一麵映照愁苦的鏡湖,沒有近苦,便是遠憂,平複了眼前廣大的雜蕪,深心裏那一個難以見底的溝壑便顯現出來。

建設多麽想和那個人一起走走秦直道,和那個人在這一曆史的大道上走過一整個晝夜,或者僅僅幾個小時。隻有那個她,才是建設時空裏的知音,精神上的伴侶。

那個在夜間才出現,才會被他確認的女人,激起了他心裏更多的渴與空;隻有牽著手可行於街市、可行於這曆史之道上的女子才能滋潤他心裏的渴,才能盈滿他心裏的空。

千葉也來過秦直道。書案上放著她的詩篇,他一進門,不管千葉在與否,總習慣先翻翻她的書案。

“有詩呢!你也去秦直道了?”他一目十行地的讀著詩,那詩行像是原本藏在他心裏似的:

《謁秦直道》

纖足步大道,

大道應有覺,

野草悉索響,

葉枯芯綠,

無邊道上均勻漫。

……

建設笑道:“這詩妖嬈得很,前一部分是妖嬌。”再看,又念叨:“這後半部分麽,是真妖,妖得大氣冷靜,像著了仙氣。”

千葉從他手裏扯過詩稿:“有你這麽評詩的麽!”說她和中文係的老師們一起去的,問他也去過了?建設正因秦直道上得了新市長一個青眼而內心自鳴得意,便說自己也寫了一首,還念了其中一節:

大道直通之,

讓一個位至始皇的男人英名垂千古;

大道呈天下,

由無數個沒留下姓名的男人修築;

大道抵天邊,

讓時光歎為觀止。

千葉看著他,笑道:“社長!這是什麽詩,一看就是俗男人的口號。不好!”

“真不好?”

“真的不好!”

是真的不好。權勢的路上,無論成敗,都不是建設內心真正向往、安適的真境。

秦直道上,他隻願與千葉牽著手,無所顧忌的大笑,無有隔閡的親密;在這一條千年古道上,他們與千年的鬼、神同遊,與地上的草一起在風裏動搖,一起瘋狂,一樣柔情密意。不遠處一群白羊漸漸漫遊過來,小羊那溫柔清澈的眼神多麽酷似千葉,酷似她半臥在他懷裏,那溫柔清澈的眼神。那是心裏沒有半點猜測與防備的眼神。

聽著秦直道上微微的風動,建設不想再走了,隻想一個人坐下來,像個攔羊漢一樣屁股著地坐下來。風吹扯著秋草,建設心思如旗一樣張狂地想女人了,想他在這個塵世裏密藏的女人,在這個曆史大道上想公布炫耀,聚合為一體的那個女人。想得那樣強烈、真切,仿佛她就在眼前。

那個在他眼裏密藏,卻在他心裏大方自在舞蹈的女人!

生活富足安定到如此程度,而依舊無法擁一個精神上的知已入懷,這孤獨猶如烈酒灼腸!

建設想撕破這安定、閑適,和心愛的女人躍馬而逃,衝出這重重包圍。何處是故鄉,心愛的女人那裏才是故鄉,才是心靈的家園。

回首去找她嗎,他心裏的女人在人世中作著母親,作著別人的妻子,他怎麽才能夠再擁有她?舊有的二三十年的生活,如何完全的拋開了,建立新的高地,高地上有建設與千葉在翩翩舞,在喁喁談。可是,那舊有的生活啊,內中有多少的牽扯!

心最深遂的地方藏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打坐在他內心的深處,讓他心裏好充滿,也好空洞,隻恨不能打開心,把那個小兒人拉出來,握於掌心。握於掌心的女人才是自己的女人,心的密合,還需要身的密合來印證。心愛的人,哪怕給他一個掌心的密合。

這個女人,一直活在他的渴望裏,她卻把性變得那麽神秘,推上了那個最高的尖端,讓他夠不著;埋藏進了最深的海底,讓他探不到。

站立在他內心塔尖上的女人,原是被他棄置的女人,這怎麽能夠想象得到呢!

鄉政府一夥男女正在拍照、說笑,在大自然的胸膛上,人人都不再是辦公室那個小空間裏的人,人人成為大時空裏的一個較為本真的生命。但建設聽不見他們的說笑,建設心裏的那個小人兒突然放大,在和建設說話:

“你,為什麽不把性放在一個正確的位置?”

“別在我麵前胡說八道!我又不是你妻子。”她坐在他對麵,一時橫眉冷臉。建設造次得就像是將一顆核彈放在了他們兩人關係當中,建設再不忍破壞這最後一點關係。

隻有妻子才負責將性放在與柴米油鹽平行的位置。

多麽想和她柴米油鹽一回!而在更深的意識裏,建設非常害怕和她柴米油鹽,害怕她會變為一個柴米女人。

性,沒有正確的位置可以放置。當人類由靈長類進化成為人,性,再也沒有了合適的位置可以放置。

在這古老的大道上,在這一空曠無人處,建設不想與任何一個人類同行,隻要牛和羊這些依同於土地的生命看著他。麵對單純、絕對的時空,建設不明白自己怎麽會突然如此狂熱地想千葉,建設甚至能理解、相信那些發動的戰爭的動因是為女人而起了,建設若有能力,第一絕對要奪回千葉來。爭奪心愛的女人,從來就是男人體內和精神上最根本的戰爭,為什麽要文飾本來而不說破這一點呢,為什麽要談禪說道以回避呢?

可是,這個已然深度文明了的男人啊,非要把這戰爭搞得這麽迂回曲折,這麽回腸**氣,這樣牽扯進萬千的網縛。

一個本心所愛的戰利品,已在手中,自己卻放了;放了又想著發動全方位的戰爭將她奪回來。累不累,南建設啊,累不累,人類啊!

建設啊,真不如眼前那隻老跟著一隻小母羊的那隻公羊。

將簡單的事情弄得複雜化,將複雜的事情弄得更加複雜,然後在這無限複雜裏苦苦尋覓出路,這就是人類智慧與情感的其中一大妙用。

“南主任,怎麽一個人在一邊呢,你可有些走神啊,是不是在發懷古之思?”

“哪裏,我在想,咱這一處會不會也被列入秦直道的保護遺址。”建設遞煙與肖毅,香煙是男人之間相對的一個中介,可以掩飾彼此不願對話的尷尬,可以將一切想說的暫且存放於無言中。建設捏著在風裏徐徐自燃的香煙,與肖毅一行驅車下山。

秦直道上,天高雲淡,風聲如水輕輕流過,那風,那天空裏,盡是伊人笑語麵影。無論如何,再也不能回到與千葉一同飛舞的青春歲月了,還是放下吧,還是隻在心裏記著千葉吧,不要再有任何奢望。

多情靈性又多欲望的男人啊,你注定要在這世上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