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異鄉客4

進了家門,就必須麵對夫妻同在一個屋簷下的生活,這裏有著太多的親密,同樣有著太多的排斥。建設下午做了燴菜,烙餅,麗娜進門,往餐桌瞅了一眼,轉身去臥室,背著身嘀咕:“農村人就是農村人,就愛做些燴菜,做菜哩是喂豬哩!”聲音並不低,如果建設是聾子才會聽不見,可建設隻能充當聾子了。為“農村人就是農村人”這一句話,為生活小節,一頓飯的鹹淡,為洗衣服的及時與否,兩個人不僅僅是吵過,而且是打過架,如果建設再不退讓,那就隻有一條路:周而複始的吵,周而複始的打鬧。生活就是這樣具體、實際到滑稽、荒唐!說什麽配偶,愛人,不如說是被關在同一間監室裏的仇人或者兩種不同習性的動物,不能停止的互相幹預、傷害。

女兒在招呼媽媽吃飯,也許她真沒有聽見媽媽的嘟囔或者已經習慣了媽媽的這樣的言語。建設端了碗去客廳,卻一時無法下咽,仿佛他真的連人也不是了,成了豬了;電視在響,還有女兒的聲音,建設盡力分散注意力,還是心涼、心灰到連吃飯的力氣也沒有了。建設當即就果斷地決定,等女兒考上大學,他另找房子分開住算了!這都是將來的事,當下,他得應付這一頓飯。

為什麽麗娜的話這麽傷他的心?為什麽麗娜的話能讓他反複的傷心?他甚至想揮手一推全然毀了這個家。建設在嘲笑自己了,為什麽身邊的人總是能給他重創,縱然有一天,他功成業就,想起這些話,他的心怎麽能安?建設一定要有功有業,養羊場要再擴大,以解除這樣的詛咒與汙蔑!

離婚,換一個妻子,對於在農家院裏長大的南建設來說,這個工程太浩大了,相當於建一個三峽水庫,牽扯到的移民太多,對水庫本身的壓力太大了,會不會把水庫本身也壓塌。

妻子女兒都吃好了,建設再進餐廳,隻見盤盡碗幹,隻剩下一塊餅,女兒一個人能吃得了那麽多,原來讓麗娜那隻“城市豬”給吃了。

建設洗了碗,又擦地板,建設現在停薪留職,回到城裏就是沒有工作的家庭煮男了。

麗娜洗漱打扮過了找人去打麻將,建設隻有無言;十多年了,夫妻關係已經有許多的腫塊碰不得,一碰,既便不流血流濃,也會疼得滋牙。而這腫塊,十有八九倒都是建設引起的,所以他作退讓是理所應當。

腫塊之一:“農村人就是農村人,墳裏八輩子也沒冒過一股青煙,你能當了個官!”

腫塊之二:“你心裏就有師院的那個木頭,你舌頭問問心再說,你是不是心裏還想著她!”

腫塊之三:“你惡心不惡心,鬼混上個農村女子,你以為我是吃醋哩,我是嫌臊哩!”

細想來,哪一樁不是事實呢,建設在外麵,在同學同事之中也是有頭有臉,不至於如此不堪,但在家裏,在女高中生麗娜的眼裏,就成了這樣一個十惡不赦,帶罪伏法的罪人。

麗娜自升了科長,自在建英的婚禮之後,這惡氣愈發呈烈焰之勢。

怎麽會是這樣呢?麗娜雖說不會談詩論文,但麗娜當初像點燃的火一樣愛他,把一個女人所能煥發的愛全給了他;他也隻是要求一個能和得來,可以一同平靜生活的女人而已,並沒有過高的要求,可怎麽會搞到如今這種情形!

素心生了一對雙胞胎,一歲半了,暑假送回來讓父母撫養,想讓孩子在鄉村摔打著,到上小學時再帶回城裏。

南楠一聽就跳著要去看兩個小弟弟。三弟回來了,又是一次舉家團圓,麗娜知道建設希望她去,但她偏不去,見女兒下樓了,麗娜的話越發無遮攔:“一歲多的個娃娃帶回來能養得活麽,又是你那個老農民大大要給南家店人能哩,生下小子又怎麽了,生下小子也是個農民種子!一聽見你們南家人我就惡心哩!”

“高麗娜,你不要太過夥!南家人怎麽了,南家人擋了你家風水了!”

“不是你擋了風水,我爸爸好好的怎會死?你欺負我爸爸不在了,我爸在時,你敢對我這樣說話!”

“對,我就是欺負你爸爸不在了,你就這樣想吧。”

“我可不是好欺負的,你南家還沒生下一個能欺負我的人!”

“南家是沒人敢欺負你,南家也供不起你這尊神了!等南楠長大考上大學,咱倆各走各的。”

“哈哈哈,南建設,你小子和我想得一模一樣!南建設,到時候你小子要不和我離婚,你就不是人養的!”

“我記下了,你也記好,別忘了。”

“你給我滾吧!”麗娜抓起沙發巾就朝建設扔過來。

從南家店到北山市是四十裏;從農家院裏的玩童到一個還算過得去的略通詩文的大學本科生,不過十幾年寒窗;從一個政府辦副主任到一個副縣長到底有著幾萬裏之遙,建設怎麽就跨不過農村人這道坎!怎麽就成了被打上烙印、繡上紅字、被判了刑、定了性的老農村人!建設覺得自己也很過分,非得跟這一個區長的女子較量,區長女子說出的話就是法律,他無意中就夥同這個區長女子認同了這一判決,讓這一判決在他心裏生效。

南家突然有了兩個一模一樣的才學會走路的小孩子,院子裏充滿了歡樂。南楠和小誌搶著要抱,奶奶又怕他們把小弟弟摔了,萬千的叮嚀;建設要抱,兩個小家夥卻跟爺爺去了,不理建設;爺爺俯下身子,牽住纏在腿上的孫子,說著爺爺抱,來爺爺抱,背上一個,懷裏一個,墜到不能挪步。

建英要小龍小虎親大爸一個,兩個小孩來到建設跟前,隔得遠遠的便向建設努一努嘴咯咯笑著跑了,生怕被建設抓住似的。建設哈哈大笑,建設好久沒這麽開心地笑過了。

四個孩子在院子裏跑跑鬧鬧,父親母親滿臉的開心,兄弟三人坐下說話,素心端出涼粉,烙餅招呼建設和南楠吃。說:“大哥,很好吃,二嫂做的。”素心比結婚時略瘦了些,但態度身材柔軟了許多,這個來自省城裏的女子,和這個農家院好像沒有一點的隔閡,凡事先問二嫂,連建設都感覺到秀禾的喜悅與坦然。秀禾在麗娜麵前那種極度的客氣沒有了,張口就喚素心。“素心,你給咱小龍小虎喂飯去,我來洗碗。”素心說,“你不見他們吃的都是手抓飯,哪裏輪得到我來喂。”也同二嫂一起忙活。妯娌之間微妙的關係在影響著兄弟之間的情份,建設偏又是那沒辦法讓自己粗心忽略這些的人,建設不禁替父母高興,更為弟弟高興,這才想起,從他們父女進門到現在,沒有一個人問起麗娜,他的妻子,南家的長媳就被這樣輕易的,漸漸的忘記了,建設想到這一點,心中萬般不是滋味。

心思一移,不知怎麽就想到了木千葉,想起她看到院子裏一排九孔窯洞時,那眼眸裏的讚許;千葉若在這個院子裏和她們兩人一起洗碗,建設的心將多麽安適、滿足。何為家,就是在安適的庭院裏和心愛的女人,和父母兄弟生活在一起。

素心在院子裏忙來去照管一雙小兒,拉住這個,跑了那個,看起來簡直像在玩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素心的到來,無端的總讓建設想到千葉,建設也知道兩人的形貌其實有著很大的不同,論身量素心要高一些,論容貌,難再有人像千葉那樣秀美耐看了,千葉眼神裏有著一種無聲的風韻與婉轉,素心的眼光裏建設隻能看到溫和與沉靜;但她們又是有著很大的相似,她們都是那般單純、篤定的女人,她們幾乎沒有女人身上常有的輕浮之氣;她們內心裏有一個獨立的自己,她們對自己冷靜選擇並且從心神之深處愛上的男友輕易不會改變,這樣的女人用來訂扣子也會與之有著深深的默契。教授的女兒陶素心是比中學教師的女兒木千葉舉手投足的大氣,但建設犯了心病,一麵高興弟弟娶了這樣一個好妻子,一麵在心裏處處拿千葉比著她,以為千葉之柔美、婉約,深致,及快樂時的明媚天真,任是誰也不能比。

天黑了,小孩子們玩累了,早早睡去了。建設和女兒住在自己名下的窯洞裏。

母親走過來,要孫女這幾天就住在家裏:“奶奶要做很好吃的,你走了,好吃的都讓弟弟們吃了。”

“奶奶,是不是二媽和三媽生了小弟弟,你和爺爺就不要我了?”

建設一聽,就知道壞了。

“奶奶不要你再要誰!人家誰給奶奶當孫女呢,別說你是個俊俊的娃娃,你就是個小貓小狗,隻要是你爸爸生的,奶奶都親、都要!”

“奶奶,我變成小貓小狗,你還能認得我?”

“認得。”

“你怎麽認得,我混在一群小貓堆裏,一堆小狗當中,我就不會說話了,我就隻會說喵唔,隻說汪汪汪。”

“奶奶能認得!”

“你怎認得!”

“那怎認不得,一看那眉胡眼就認得了。”建設聽著女兒和母親的對答,瞌睡了一樣。

“明天叫你媽媽也來,記得啊!”隻有母親,惦記著建設心裏的事。

“我媽說:你奶奶那兩隻老腳片子就哪裏也誤不下,山裏溝裏沒有奶奶到不了的地方。”建設一下又靈醒過來。

“那可不,奶奶是受苦人麽!”南母裝作是沒聽懂孫女的話,叮囑窗台上點著蚊香,轉身出去了。

等母親走遠了,建設說:“南楠,以後不要媽媽說了什麽話,你都對奶奶說。”

“為什麽?”

“因為這樣不利於團結。一個家裏,就像一個班裏一樣,不利於團結的話不要說。打小報告可不好。”

“那有利於團結的話是不是可以說呢?”

“你這個小猴子!”

星期天,麗娜在午飯之前趕來,著吊帶裙,短披肩,一大家子十幾口坐了一桌子。建雄炒菜,秀禾、素心上菜布飯;小龍小虎坐在爺爺奶奶懷裏,敲筷子抓碗,專事搗亂;南楠、小誌大聲驚叫,告狀小弟弟差點把菜打翻;建設維持四個孩子的秩序,沒了抽煙的功夫;小弟建英抱胸閑看場麵,皺眉憚壓一雙小兒子,與其說是憚壓不如說是鼓勵,兩個小孩子偷眼看著父親的聲氣鬧得更歡;麗娜一貫的端坐,心不在焉。

飯後,三妯娌收拾碗筷,說說笑笑,母親心情愉快。麗娜本來漂亮豔麗,又健談,要是她心情好,說話時個別詞的發音是在牙齒間跳躍輕滑而過,盡顯女姓的輕俏與活潑,年輕女孩如此是惹人喜愛,但麗娜已遠遠過了三十歲,那外形的漂亮沒有內心足夠的底蘊作支撐,更多地顯出了叫人厭惡的空洞與俗豔。縱然是她不開口說話也已經顯出其八九分,偏偏她又健談,以不同的聲調在說著,現在省裏的某個局長是他的叔叔,小時候常來他們家裏;或者是昨天又打了通宵麻將,其中誰的牌風好;或者是三天就把兩千塊錢花了,還連一件衣服都沒買;或者北川城哪個店裏師傅頭發做得好,或者什麽牌子的化妝品,衣飾品。這些話好像是專門說給素心聽的。一頭短發的素心接話說她不怎麽做頭發,麗娜在興頭上,便說她有金卡,哪天她請素心去做頭發,又說給秀禾做一個陶瓷燙。秀禾在洗碗,隻說她不去。“去,到時候都去,媽,你要不要跟我們去,嫂子請客。”素心說。

“你們仨去,娃娃我照著,我去了人家笑話死哩。”南母言語中透出對兒媳們的喜悅。

“哎,陶教授,聽說你們把娃娃放在家裏讓老人帶。”麗娜還是喜腔喜調。

“建英說讓到農村鍛煉呢,我擔心孩子太小了,給咱爸爸媽增加負擔。”

“那倒沒事,咱老人就愛男娃娃,保管不嫌累!”婆婆過來歸置廚具,知道這話是說給她聽的,不言語的走開了。

“把孩子放在農村,從小教育跟不上,還盡養成一些壞習慣!”麗娜又說。

秀禾聽了,心中微笑,耐心聽當教授的弟媳婦怎麽接這位科長嫂子的話。

“那倒沒什麽,隻是回來這兩天,我就看媽,爸,連同二嫂都很累,管理這兩個小家夥真不是那麽簡單,開學時再說吧。”

“三媽,把弟弟放奶奶家,太好玩了,星期六我要回來玩!”南楠過來說。

麗娜正因前頭一句話素心未接,沒敲到點子上,順口說:“你以為你三媽生的是狗娃,讓你玩!”素心便看著秀禾,笑了笑。小龍小虎偏偏聽見了“狗娃”兩個字,突然學起了狗叫,蹣跚學步,亂牽人衣,汪汪汪滿院追著人咬。

素心、秀禾大笑起來。

隔了兩天,秀禾還是同兩位妯娌走進了一家高檔美發館,借大嫂的光燙了個大卷的陶瓷燙,原來秀禾早記著那個木老師鬆鬆挽起的頭發似卷不卷,十分自然好看。素心隻簡單地將短發剪毛了一些,又焗了營養油。麗娜將原先羊羔毛一樣的小卷重燙了一遍,又焗了紫紅色,足足花了五個小時。麗娜當眾接電話,大聲說笑,有些話在秀禾聽來是不合適在這有好多人的地方說;又是要這又是要那,紮紮煞煞,洗頭工也挑,嫌今天給她洗頭的不是經常給她洗的那個。秀禾聽那口氣,好像麗娜就沒有在家裏洗過頭,才知道麗娜在南家院裏的那一點小派頭已經是太多委屈她了。女人一嬌,明擺著就是邀請男人喜歡麽,麗娜也許因為從小生在優越的環境,人又長得漂亮,無意中把自己當作所有人眼裏的公主了。有錢人家的女兒就是這麽沒規沒矩,中等上進人家的兒女才從小學規矩,按照這個社會的正常法則成長。規矩原來就是給小門小戶的女兒定下的。

一次美發,秀禾對弟媳素心愈發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