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夜是舞台1

秋夜,直到淩晨三點二十分,某小區的年輕門衛仍在失眠,眼裏空望著安靜的院子,終於看見有個女人背著包緩步來到了門口,沒事找事地殷情問道:“你要出去嗎?”

女人沒有回答,隻是站在門前。伸縮門被拉開了,女人穩步走了出去。

已經出了大門,向哪裏去呢!

秋夜是冷的,僅僅在一個小時之前,女人還在睡夢中。丈夫起夜,衛生間裏嘩啦一聲水響,將女人從迷夢中驚醒了,女人也去了衛生間,意外地完成了一樁幾天來無法完成的事,她順利地排出了宿便。

一身輕鬆地回到臥室,靜夜裏突然發生了一場政變,丈夫氣衝衝地嚷了一句:“臭死了!”立刻卷被子蒙了頭。女人愣了愣,無聲坐著。一二分鍾後,丈夫卷起被子去了書房:“臭得這房子都沒法住了!”女人還沒來得及再躺下,丈夫就走了。女人在**躺了幾分鍾,想起了住校的兒子,想起了僅僅三個小時之前的床笫之事,和三個小時之後的“臭死了!”,許多事湧上心頭,或來不及湧上心頭,女人就悄悄穿上衣服,拉開門下了樓。

夜氣如此森冷,女人的行走盡挪移。丈夫沒有出來找她,甚至沒有一個電話。

去找一間旅館吧;天快亮了吧,打個車去單位吧,但是她不想這麽早的時間叫醒單位門房。夜的寒氣襲上來,女人決定步行縱穿城市,許多的事襲上心來,但現在顧不得多想,隻是在想夜晚怎麽這麽冷呢,天幾時才會亮呢。

如果天立刻就亮了,人們會發現,這個夜行的女人是清川師院文學院教師木千葉。

花兒在一位大嫂熱情招呼中,住進了一個隻收十塊錢的旅館,南場長給她的二千塊錢,放在貼身的衣袋裏,她一分也舍不得拿出來。天亮之後再轉車回家去,南場長,還有琴琴說過好幾遍了,從北山市北站上車,買開往清平縣的票,到了清平縣花兒就不用再發愁了。

房子之間的過道窄到隻能容身,花兒一躺下就睡著了。半夜卻被過道裏雜遝的腳步聲和不堪的人聲驚醒,花兒知道了這是什麽樣的聲音。這裏不是花兒所習慣的靜靜的夜晚,柔情甜蜜的夜晚,而是一個人肉的熱賣場,一個人性的屠宰場。

花兒被一種恐懼強烈地震撼,不敢打開燈,又害怕黑暗,擔心起門上的鎖是不是牢固呢。花兒又想起那個大嫂拉她入住時上下打量她的眼神,此刻,已是半夜,花兒還聽到那個大嫂並不壓低聲音的地與一個男聲在交談,說著一些花兒似懂非懂的話。原來這個大嫂是這個旅店的老板娘,花兒越來越緊張。

隔壁的人聲愈發不可聞,人怎麽會這麽醜惡啊,花兒幾乎憤怒了。趁著老板娘進了房子,花兒捏住小羊的嘴,抱起小羊,悄悄溜出了大門。花兒要跑到一個沒有人,有很多陽光的地方,要遠離這如此黑暗、狹小、醜陋的地方。

在秋夜的街上,開頭並沒有感覺到冷,街上隻有出租車,見了花兒,差不多有都要減速,問要不要車。花兒隻好遠遠的躲離大街。

夜氣森冷,花兒不能在城市的任何一個長椅停坐,隻有不停的走,跺腳,甚至奔跑,以抵擋寒冷,累極時就坐在一座大樓底下,可剛坐下,就有針肌砭骨的寒氣從她腰間,從她頸窩,從她身體的整個背部包抄而來,每多坐一分鍾都是一種強力的堅持。花兒把頭也縮進懷裏,深不可測的夜空,為什麽要這樣冷呢。突然間聽到有很切近的腳步聲,花兒驚恐地抬頭,隻見一個十分龐大的身影向她走來,月亮底下,也清楚地看到那個身上的淩亂,花兒驚恐地豁然站起來。

花兒終於認出這就是下午在街上見到的那個瘋女人,她發如草窩,麵如黑鐵,整個人就像一堆會移動的垃圾。白天,花兒不曾怕過她,花兒想不到在這黑夜裏,會是這樣迫近地見到她,花兒害怕極了,以最大的無聲憤怒威懾她遠離。

就在花兒發出威懾的刹那,瘋女人害羞似的笑了一下,指了指的花兒的腹部,笑著走開了。

花兒如獲大赦地看著她走遠,冷而空的夜裏,花兒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腹部,不明白瘋女人為什麽要指她的腹部呢。

那個瘋女人披掛著笨重的層層疊疊的衣裳,就像將一個房子拖在身上了,大概她也是冷吧,來來回回的走,幾次三番的靠近花兒,但都是害羞地笑一笑,看看她,又走了。

夜是一個多麽闊大的舞台,充滿了深不可測的許多未知。花兒從那個下等旅館裏倉皇逃出的那一刻起就登上了這個舞台,成為一個眾舞伴消退的獨舞者。她出演的是一個沒有去處,也不再有家園可退的逃亡者;她出演的是一場沒有應答,也不被牽念的一場暫時愛情的癡心守候者;從登上夜的舞台這一刻起,花兒就已經成為一個獨舞者,成為一個獨立者。可憐的花兒啊,她自己並不知道這些。她還在長街上奔跑,躲避,一把一把抹著無由的傷心淚水,一遍一遍念叨著那個曾經給過她溫暖的男人,期盼他能立刻出現在這冷夜的長街上,為她帶來光明、溫暖。她並不知道自己深陷命運老人的布控,在盡情地出演寒夜出逃這一幕獨舞。

在冷夜的長街上,木千葉夢遊一般走著,所能做的隻是照顧自己的安全,在天亮之前,一個女人的安全。悲愴與寒冷使她看上去癡呆、迷離。

怎麽會有羊的叫聲,城市的冷夜裏,隻有出租車偶爾的鳴笛聲,是千葉聽錯了嗎?果然是,一家單位的大樓門前傳出咩咩的叫聲。走近了,卻見一個姑娘蜷縮在樓下,懷裏緊緊抱著小羊。

姑娘為什麽要深夜牽著一隻羊蜷縮在街上呢,她是沒錢回家了嗎,還有和她一樣受著某種逼迫與困窘。在等待天亮之前,千葉有了一個同伴,有了小羊和姑娘,千葉覺得危險少了。

月光下,可以看到姑娘的容貌超乎尋常的秀麗,卻是一臉的膽怯、驚恐。

“這是你的小羊嗎,它真可愛。”千葉想,此刻抱著小羊應該很溫暖吧。

“是。”

“你怎麽不回家呢,你家裏人知道你一個人在這裏嗎?”

“不知道。”

“你是不是錢不夠回家了,我給你,需要多少?”

“不,不要,姐姐,我有,天亮我就回去。謝謝姐姐!”

“好久沒聽見有人叫我姐姐了!”在一個陌生的女孩兒麵前,千葉很放鬆的說。

“你妹妹比你曆害,不肯叫你姐姐嗎?”

“不,我親戚都在外地。”

“那你是路過這兒?”

“路過,是,路過。”

那個瘋女人又搖搖晃晃的走近了。千葉一驚,本能的就往後退。

“姐姐,別怕,她不打人。”

果然,瘋女人露出了一個笑容,伸出兩個大拇指反複比對著,晃著,然後單指指花兒,又摸摸她自己的肚子,笑得咯咯響,走了。

看著走遠的瘋女人,兩人也笑了。

在這個冷夜裏,木千葉,花兒,瘋女人,三個女人同樣的無法安妥自己的身體,瑟縮在冷風裏、躑躅在長街上等待天亮,等待溫暖來臨。

“天亮了,你就回家去吧,你一個小姑娘,出來很不安全。”

“天亮我就會回去。”

終於看到了一個大媽前來掃街,大媽穿著一件菊紅色的馬夾,大媽把這恐怖的長街當作了她家的庭院。她頭也不抬,刷刷的每一下都掃得那樣認真,掃街的大媽,你是這長街的守夜人,也是黎明的使者。

天微微地亮了,木千葉踏上了市裏發出的第一班公共車,借以躲避寒冷,坐了兩趟往返公共車後,才來到清川師院。

坐在辦公室,一杯滾熱的咖啡喝過,千葉想起了什麽,心中難以排除的想起了剛剛過去的寒夜。她可真是一個美貌的姑娘,她的美仿佛是處在嬰兒階段,世上還真有這樣稀奇的姑娘,一個行走在北山市裏的愛絲美達拉;以至於千葉以為是遇到了異人,或者這相遇竟然是不真實的,姑娘的身上有著一種神秘的力量,一種原始森林一樣的神秘力量。

一個美麗的姑娘,一隻潔白的羔羊,行走在夜的舞台,連同那夜也讓人生出了迷惑。

那個姑娘為什麽要帶著一隻羊行走在城市的黑夜呢,那像羔羊一樣純潔美麗的容貌。她會去哪裏呢,她會不會遇到什麽危險,這遺落在城市的羔羊啊,城市可不是你的綠色草場。千葉有些後悔沒有堅持把姑娘送上回家的車,或者把她帶到單位來,再聯係她的家人。顯而易見,姑娘有著致命的單純,而且,她的模樣過於的美麗。

咖啡未盡,千葉拾起筆想寫昨夜的憤悶,寫下卻是:

至美的姑娘,

行走在冷涼的長夜,

懷抱潔白羔羊,

她輕柔的雙足,

踩在誰的命運之上?

城市,連同整個夜晚都是她的牧場。

純潔的姑娘,

行走在更深的夜,

手牽潔白羔羊,

仿佛女神踩著星星在放牧,

世間所有的金羊毛,

都屬於這牧羊姑娘。

寫完了,卻發現怎麽和拿起筆時要寫的全然不同呢,千葉眉心一皺,又寫下了詩題《命運》,覺得不妥,又劃去,寫上了《無題》二字。

咖啡盡了,一看課程表,幸而今天早晨沒有她的課,心思放鬆,木千葉想去休息了。躺在**,蓋好被子,才知腿與腳多麽需要溫暖與休息。

下午,千葉在院辦公室聽到同事們議論一件稀奇事,說昨天一大早,外省某市發生了一起丈夫槍殺妻子的案件,起因是竟然是為了大便。丈夫是一名下崗職工,已經四十多歲,近兩年來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就閑呆在家裏,買了一支獵槍偶爾出去打獵,妻子也是下崗在家。事發這天,妻子一大早起來, 看到丈夫使用衛生間後未將馬桶衝淨,便數落起丈夫來,丈夫不能忍受,兩人爭吵起來,衝動中,丈夫拿起了獵槍,妻子在送往醫院途中死亡。同事笑道,為了這麽一件極小的事,煩得著動槍,真是笑話;死者也可笑,被判刑的也可笑。劉亞軍故意緊鎖雙眉,指敲桌麵道:此乃“杯具”也。

木千葉在網頁上大致瞅了幾行,同事劉亞軍等滿以為她會無聲走開。想不到她卻說:“這個妻子死了,可惜,她再也無法知道大便也屬於個人隱私,怎麽能以言語進行指責呢。太傷人自尊了!道在屎溺中, 真是一點都沒錯。”一本正經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劉亞軍愈發作正經道:“這樣吧,我認為你應該去做這個晚報的評論員,你評論得滿有深度嘛!”千葉冷淡一笑,轉身走了。

天亮了,花兒也終於走出了黑夜,走入了人群中。

花兒在一個小店裏和一群小學生擠在一起喝著滾熱的豆漿,腸胃暖熱了,腦子才開始轉動起來,剛剛過去的那個從所未見的寒夜深深地刺了她,她在緩慢地零亂地回想著。想著那個姐姐既然有錢怎麽也找不到好的旅店呢;想著那個瘋女人怎麽單單指著她的腹部笑呢,花兒再看看自己的腹部,不是好好的麽。

花兒徘徊在城市裏,在白天的城市裏行走,想著到底該去哪裏呢,南場長那裏不能去了,南場長的老婆那樣曆害,而且南場長那樣怕她。家也不能回,她是被人家趕回來的,琴琴他們都沒回來,她一個人回來,人家不笑話她傻麽。

她該去哪裏呢,她能去哪裏呢!

花兒走啊走,向著那偏僻人少處走,茫然地癡傻地走,在出了郊外,驀地聽到了一聲長長的牛哞,這馬路邊,怎麽會有牛的叫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