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普遍的白

周期性的動作,一點也不像個鎮委書記了。

他倒像個賊。李楝想。

李楝見他這幅樣子,心裏沒有底。他不知道堂堂的鎮委書記究竟想幹什麽。他可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麽萎瑣的樣子。看上去,周期性一直是文質彬彬的人。可是,現在,他先是將屋子裏的窗簾全部拉上了。然後,他將屋子裏的燈也滅了。哪怕現在正是午後時光,可是,屋子裏暗得簡直見不到人了。即使是兩個大男人,在這樣昏暗的光線裏,也總會讓人懷疑有什麽不軌的行為。然後,周期性撲到床頭,在床頭的棉花套下麵,七翻八翻,扒弄出一隻白晃晃的東西,拿到眼前一看,是一隻七十年代用過的大手電筒。然後,他從辦公桌下的一個抽屜裏,摸出三節電池,裝進手電裏,一試,手電亮了。

周期性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狗日的,好貨就是好貨,都幾十年了,還能用。”

李楝說:“現在,街上到處是手電,值得你這麽摳著掖著,一個破手電,又不是文物。”

周期性說:“蔽帚自珍,蔽帚自珍,這是我爺爺周莊留下來的。我爺爺臨死的時候,從懷裏摸索出了這隻手電,他沒說別的,就隻讓我爸爸把這個手電給收好,讓我爸爸千萬別丟了。

“我爸爸以為它是一件文物,可是細一想,愛迪生發明電燈也就百來年的事情,它就珍貴得讓老爹臨死時都掛著嗎?他想這裏麵肯定有什麽秘密。他接過電筒時,就發覺電筒比一般的電筒要沉要重。他正要將電筒扭開,我行將仙去的爺爺不知從哪兒來的那麽大的力氣,一把將他的手按住了。

“我爸爸想,這裏麵肯定是有蹊巧了。於是他將手電揣進懷裏。爺爺這才慢慢閉上他沒有形狀的眼睛。我爸爸從爺爺的嘴角上,看到了一絲笑容。好像他是一個勝利者。

“可是,我爺爺一生都不是一個勝利者。他一生都在逃避。他先是在解放初期從黛瓦園逃到另一個鎮上。那個鎮子叫 落城鎮。後來,他又到了天水鎮。最後,他在縣上謀到了一個職位。那時,他本是那個鎮的公社社長了,可是他放棄了那個職務,到縣上的黨史辦謀了一個職位。他到了那兒,還是在躲避。他成天泡在縣誌和黨史堆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是他仍然獲得了不少頭銜。我記得的就有三頂,‘幫分子’‘國民黨特務’‘革命’。

“他戴著這些帽子,一天天捱日子。那個時候,就連我也常常想,要是他不是我的爺爺該多好啊。可是他偏偏就是我的爺爺。我怎麽就有他這麽一個爺爺了呢。有一次,我甚至想到,要是哪天再鬥我的爺爺的話,我一定要站出來,我也要鬥他一回。

“可是,時間沒給我這個機會。後來,就聽說要給他摘帽子。我看見我爺爺成天光著頭,頭上連一根頭發都沒有。可是,我們家聽說了爺爺的帽子要全摘下了,都高興得流下眼淚。

“特別是我的媽媽,她比誰流得眼淚都要多。媽媽流完了眼淚,對我說:‘的孩子們有希望了。毛主席不是一直說,貴在政治表現,現在全看你自己發不發奮了。’

“我點點頭。我明白了我爺爺的帽子與我們家裏每個人都有關。而關係最緊最大的是我。不然,我媽媽不會流出那麽歡喜的淚水。”

李楝說:“周書記,你說的,我都懂。可是我就是不明白,這個手電筒裏究竟有什麽?”

周期性說:“它裏麵藏著一本薄書。我爺爺在書裏麵非常詳盡地記錄了一樁駭人聽聞的事件。這隻電筒就是走進這個事件的工具。手電筒裏除了一本書,還有一把鑰匙和一張用構皮紙寫成的線路圖。

“我爸爸當時看了這些物件,就流下了眼淚。你不要笑,我們家裏的人好流個眼淚,這就是那個時代給予我們的屬性。我們本來就是流淚的家族嗬。

“當時,我爸爸捧著那些物件,想都沒想一下,就來到我的身旁。他把那些發了黑的書和地圖,還有鑰匙一下子攤到我的麵前。

“他說:‘期性,我的兒子,我從來沒叫過你的名字,我打少一直叫你狗娃子。從來沒叫過你的名字。可是,從今天起,我得叫你的名字了。你已經十二歲了。你已經是個男人了。你爺爺十二歲上就娶了你婆婆呢,還天天帶一班長工給張大堂做活兒。你十二歲也不小了。現在,我已經被時間辜廢了。我已經完了。你看看,我已經快五十歲了,還在做一個職員。我已經沒有能力完成你爺爺的想法了。我們家,隻有你能了。今天你得答應我,答應你的爸爸,你必須完成這件事情。你得答應我。’

“見我爸爸這樣說,我望著爸爸的嘴唇想了半天。我想,這個生養了我的人,不會把我怎麽樣的。他不會將我送進火炕的。他不會讓我做什麽傷害自己的事情的。想到這兒,我答應了他。

“我說:‘做。就是做不好。我也盡力去做。'就這樣,我連夜看完了那本書。我沒想到,在我爺爺身上,竟然隱藏著這一樣一件巨大的事件。它震撼了我的心。我覺得,人活一次,有這樣的事情做,真正是值了。於是,照著這個手電筒的指引,我一步步向黛瓦園靠近。今天,我就要對你揭開這個事件的真相。’

“對不起,我的心情很激動。”

周期性的手在發抖。他的肩膀也在發抖。李楝看見他的眼睛裏有一層光。李楝也被他弄得很凝重。

沉默了一會兒,周期性說:“這件事情,我作為一個書記,可是一直不敢對任何人說。你是黛瓦園惟一的一個人。

“幾十年來,它一直悶在我的心裏,硌得我心痛。我一想到它,就感到末日要來臨了。我不知道它帶給我的是禍是福。我的心這麽多年一直背著它。為了緩解一下,我拚命地讀我爺爺和父親留下來的史料,讀一些老人的回憶錄。我讀著這些東西,總感到一種隔閡。他們寫的都是自己的事情,可是讓我感覺他們是在消遣,是在將自己的傳奇變成一種獵奇的消費,然後交給後人。所以,他們寫的那些東西真是無關緊要。就是我最傻。我用自己的生命在做這篇文章。可是我這樣做,絕對值。真的值。沒有誰有我這麽榮幸,遇到這麽大的事件。

“好了。這樣想,我就平靜了。我現在就帶你走吧。你不要怕。那裏可以說是一個比黛瓦園還要桃源還要理想的境地。真的。我不騙你。”

李楝覺得周期性有些神經質了。

這讓他覺得,這個書記一下子成了自己多麽熟悉的人。以前那個文質彬彬的書記倒一下子變得模糊了。眼前的周書記卻變得那麽清晰。他看見周期性變成了一個孩子。

周期性關上了裏屋最後一道門。屋子裏幾乎沒有多少光線了。他的身體也成了一種非常遊移不定的影子。

他調亮了手電。然後來到屋子的中央。他在中央上一塊大木地板前緩緩蹲下來。他的樣子很虔誠。他伸開手,撐在了地板兩邊,他的雙膝緩緩跪了下來。他開始磕頭了。

一、二、三。他響響地嗑了三個頭。

他的虔誠與專注讓李楝有一刻產生了動搖。他不知道他的書記在做什麽。他想:“要麽他的神經真出了問題,要麽他不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了。他迷信。”

周期性做完了這些,對李楝說:“李楝,你也來磕三個頭。來。”

李楝不好意思了。他的臉紅了。但是,他想看看他的書記今天究竟想幹什麽。他不想因為這三個頭敗了書記的興,讓他把自己趕出這個屋子。

他有這種感覺。

他也依樣畫葫蘆,在那塊地板上磕了三個響頭。他讓到一邊後,周期性再次跪到那塊木板前,用嘴拚命地吹上麵的灰。他的腮鼓成了一個汽球。他吹得眼睛前麵開始冒金花,可是他還得吹。

李楝說:“周書記,我來。”

周期性也沒讓。他將地板上的灰吹得沒有了一粒。他手裏突然有了一根繡花針。他用那根繡花針左挑右挑,像在做一種形式,沒有一點實際內容。他挑了大概有十分鍾。

李楝看了一下手表,果然是足足的十分鍾。

“子彈穿過了張大堂的胸脯,張大堂用左手捂著槍眼,眼睛盯著劉槍,直直的,一動不動,穩穩地立在沙灘上。整整站了十分鍾。他那樣子,隻有共產黨人才會有。隻有意誌非常堅定的黨員才會是那樣。”

周期性眼前出現了爺爺的筆跡。爺爺用生命記錄下來的筆記。他挑這個地板也挑了十分鍾。這是天意。他為這種天意感到高興。能夠與曆史的某一刻重合,這種感覺非常好。

周期性將繡花針挑起來的撚頭抓緊了,輕輕往上一拉,地板鬆動了。周期性的拉力讓地板仰麵朝天。它非常新鮮,上麵的年輪一目了然。好像這塊地板是昨天安上去似的。地板下麵,一個黑洞洞的口子露在李楝的眼睛裏。隨著木板翻動帶起來的風,一股淡淡的硫磺味道湧了出來。

周期性拍拍手說:“好啦,好啦。跟我來。我們進去。”

他的手電亮起來了。他們順著一架胡梯來到了下麵。下麵同樣是樓板。腳落到上麵,發出沉悶的響聲。李楝下到了地麵上後,周期性又返回到上麵,將那木板重新蓋上。隨著”啪”的一聲響,整個屋子亮了起來。燈光刺得周期性和李楝眯起了眼睛。

待他們適應了光線之後,一座古色古香,滿堂生輝的小博物館呈現在他們眼前。整個屋子的壁上,都立著陳列櫃,裏麵放著各種各樣的老書和一些用品。放書的陳列架和櫃子全是用紅木做的。

李楝情不自禁地說:“這是一個地下圖書館。”

周期性說:“它看上去是一個圖書館,可是它更是一個博物館,一個與你我血肉相連的博物館。這裏收藏的,全部是革命先驅李想的手稿和他讀過的書藉,還有張大堂從南京慘案的烈士身上帶回來的遺物。這些東西,每一件都沾著共產黨人的鮮血,都附著革命烈士的英魂。可是,她們,長達半個世紀地被放在這兒……。”

周期性說完,走到屋子的盡頭,將一根細繩子一拉,一幅長軸自上而下,展了開來,上麵用紅墨寫著蒼勁的大字:

是誰殺了我們共產黨人?

李楝湊近去,才看清題款:“蛇年冬周莊感念共產黨人張大堂之死題。”

李楝說:“有名的大地主大惡霸真是共產黨員哪?”

周期性走到一個櫃子前麵說:“你過來看,這裏的一切足以說明這一點。”

李楝走過去,一眼就看到了那張黨員證。那種暗紅的封皮,透出一種曆史的熱度,像一種從草地上自然升起的火的顏色。上麵,用黑墨水拓印著”中共中南局直屬黨委製”的字樣。在它身旁,還有一個隻有手掌大的黨費證。

周期性輕輕揭開玻璃框,將那個黨員證拿出來。翻開封麵,他看到了青年張大堂的相片。他剪著五四時期的分頭,兩個耳際因為剪得太高,讓那頭濃密的分頭像一個頭蓋一樣頂在上麵。他微微側著頭,臉上帶著一種堅硬的微笑。他的皮膚裏帶著黛瓦園人普遍的白。

李楝說:“他年輕時的樣子,像我的爸爸。”

周期性說:“他就是我們的父親,我們共產黨人的父親。”

李楝問:“可是,他怎麽會被殺掉呢。按說,他有這些,就足夠讓他活下來。”

周期性說:“問題就在這裏。當時殺他的人根本就不由分說。他們太癡迷於殺人了。事情往往會在某一個人身上發生錯位。曆史也許就因為這個錯位,被改寫掉。張大堂事件,裏麵含有太多的個人命運的玄機了。說來話就太長了。”

周期性坐在到一把紅木椅子上。他示意李楝也坐到另一把椅子上。李楝在他的話語裏,走進了張大堂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