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幻墟
楊老四來到自己的臥房裏,房間的馬燈雖然開著,可是,仍然讓他感覺到很模糊,屋裏的東西看上去,都長了一層長長的毛,顯得模糊不清。他往門外看,外麵,他的養父養母也不知去向,整個屋子隻有他一個人,他好像回到從前一個人賣菜的時代,孤獨像蟲子一樣,從他的腿腳往上爬,很快就占領了他的整個身體。他重新來到堂屋裏,仍然不見養父養母的人影,他又跑到屋子外麵道場邊上,手扶著柵欄,大聲叫道:“爹——媽——你們在哪兒?”
可是黑夜回應過來的聲音是:“羅尼尕(雞山土語:女人)都到哪兒去了?”可是沒有一個羅尼尕回答他的話。於是,他隻得回到房子裏,他竟然看到粉落睡在他的**。他看看粉落那蘋果一樣的臉蛋,再看看屋子裏的燈光裏麵,她映在牆上的影子。他感到屋子間裏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好像有一種暗影在他後麵,跟著他一起晃動。他感覺他也必須爬上床,與這個叫粉落的女人睡在一起,他隻是覺得有些不習慣,好像他本應該與粉落睡在一起。粉落一直不說話,她側著身子,臉朝牆睡著,她的腰又露出來了。他看著她的腰,看著他的床。他聽到粉落對著牆說:“上床睡吧。”粉落的話音剛落,他就看到了她的腰,她的腰上長出一根桃枝,枝上有一棵桃花苞。他用眼睛盯著那個桃花苞。他看著那個顆花苞,一點點綻開。
“桃花開了。”粉落對著牆壁說。
粉落的聲音變成了妖精的聲音,讓人感覺非常可怕。楊老四開始在她聲音的餘音裏發抖。然後他往後退,一直退到門上,他靠著門站立著。
聲音消失了,粉落一會兒就睡著了。她睡熟了像個嬰兒,無聲無息,而且還見不到她的人影子了,楊老四隻能看見一團被子像花兒一樣散在**。她像一隻貓睡在**的狀態。楊老四站在她背後,也不敢與她講話,他隻好將頭靠著門板,讓門板挨著他的頭,好讓自己清醒一下,以便知道自己在哪兒。屋子裏安靜了,除了楊老四自己的呼吸聲,再也沒有一絲任何其它聲音。
外麵,有一種聲音,像是從屋前的菜地裏開始升起來的。一些人好像從某個地方回來了似的,一時喧嘩如潮。楊老四便離開了門,然後拉開它,隻身往外麵走。到了大門外,隻見外麵道場上月光遍地,而且月光一下子就照到了他的身上,月光像有著像太陽一樣的溫度。一絲溫暖,貼著他的心劃過。他順眼望去,農友們全部站在外麵的空場地上,像在進行著月光浴。月光裏有稻穀的芬芳。這是馬小樹曾經寫過的一句話。
楊老四下了門口的石階,他腳步很輕,月光似乎在扶著他走。來到農友中間,他看到了粉落,而此時的粉落竟然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戴著一幅非常洋氣的墨鏡。她叫楊老四上了一輛馬車。他一屁股坐了上去。坐上去之後他想,馬車真好,我還是第一次坐上周家的馬車呢。馬車在紫草坪的村道上奔馳起來,一會兒就停到了三棵樹下麵。下了馬車,一座廟呈現在楊老四眼前。一陣陣頌經的聲音,敲木魚的聲音,還有放鞭炮的聲音,開始向他們漫來。他們從側廂房進去。側房上寫著幾個字,有一個穿長袍的男人突然大聲喊道:楊老四,你快把那個字改過來。楊老四聽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好朝他不停地叫喊:“叔叔,叔叔,叔叔……”然後,那個穿長袍的就再也不做聲了。
穿過廂房,裏麵是二個放生池,放生池裏有好多烏龜,它們爬在一個石壇上麵,排成了二排,一律將頭朝著西邊的大雄寶殿。
楊老四旁邊的一位農友說:“快來看,那個最大的是粉落的。”
“我養育了它九年。”粉落的眼睛紅了。
楊老四想幫她揩掉眼睛裏的紅。
他對她說:“紅在你的眼睛,疼在我的心。”
粉落不做聲,隻是看著他。他摸不透她。這時,不知道誰在旁邊補了一句:“他媽的,烏龜的頭,真是像極了**。”這人為楊老四解了圍。
走過放生池,兩棵大樹下,有兩個大香缸。幾位居士扛著幾根碗粗的香正在燃燒。於白煙繚繞中,香芊燃燒起來的火,放出強烈的熱度,和晚上的篝火沒有兩樣。烤羊——楊老四腦子裏突然想起篝火會上烤的羊。繼而,他看到一位穿紅衣,長得像魯少達的家夥,自己鑽進了一條麻布口袋裏,然後拚命跑起步來,跑著跑著,他突然摔倒在地。他的新娘子,另一個穿紅衣的女孩子,趕緊去扶他,他安然無恙。就在這時,楊老四看見有人用手摸了那新娘子的細腰一把。他沒看清是誰的手。
誦經的聲音像湖泊的水一樣往上漫。它們是從大雄寶殿裏傳出來的。楊老四探頭一看,大雄寶殿裏麵全是他的農友,他們肅靜地站著,一個個全成了樹樁。他們穿著黑紗,那是居士的紗袍。楊老四正納悶,他們怎麽不給他一件時,他又看到了月亮。月光照在他的頭頂上。他好像不知道方向了。一眨眼,那些聲音、人影又全沒有了。隻剩月光在他的頭頂上。他迷惑了。馬小樹出現了。馬小樹竟然穿著一件黃袍,頭發也削了。他來到楊老四麵前,雙手合十,對他說:“請問施主,有何事需要小訥幫助?”
楊老四看他這副樣子,心裏不安,便說:“無事。”
馬小樹說:“那就請施主跟我來吧。”
青磚青瓦的屋,在他們的腳步裏往後移。月光裏有樹影搖動,樹影裏有小貓在跑過。馬小樹見了,轉頭對楊老四說:“施主,小心蛇。”
楊老四在他後麵詭笑,走近了才看清是些楠竹。竹子上麵了
結滿了佛手瓜。竹葉上掛著一片片菱形的光斑。楊老四正要開口,馬小樹像是洞悉了他的心思,說:“那是月亮在嘲笑我們的腳步聲。”
走到一排廂房前麵,馬小樹不走了,他指了指牆上的三個字,讓楊老四看。楊老四看清了,是“般若堂”。他再看馬小樹,馬小樹已經隱進了竹林。掛在竹林上麵的,已經不是月亮和月光了,而是一個像彎月一樣的大窟隆,月亮被它裝在裏麵了。
楊老四轉身走向般舟堂,然後他看到了一排排羅漢。他向左一扭頭,那一排排羅漢突然全開始朝著他笑。而且那些羅漢都是如此眼熟,一個個都似曾相識,梨花、周大山、粉落、馬小樹、馬仲、魯少達、醒豆兒、如茗、徐娘和他的養父養母的臉,都在那些羅漢身上隱隱現現。當他走到一個羅漢麵前時,那個羅漢馬上就變臉了,原來似曾相識的感覺一下子就沒有了,它們又變成了一個個真正的羅漢。楊老四隻好往回退,退到稍遠一點時,那些人的頭像又出現了。當他退到門檻上時,一個聲音在他頭上響起來,像是梨花的聲音:“楊乾坤,快數一數,可以從任何一個羅漢開始,數到任何一個羅漢結束,然後記住那個羅漢身上的數字。”
正對著楊老四的那個羅漢,又老又醜,他可不想從它開始數。他往裏走了幾步,一聲怪叫從一個羅漢口裏發出來。楊老四嚇得毛骨悚然。但是他必須數,他得聽梨花的話。而且,他看到那個怪叫的羅漢非常英俊。於是他撲上去,用左手手指點著它說:“你怪叫怪叫,就從你開始。”
楊老四開始數,一步步往黑暗中走。他看不到月光,也看不見竹林了。他像走在一個幽洞裏。他嘴裏數著羅漢。羅漢們表情各異地呈現在他眼前。他怕它們,可是,隻要他數到它們,它們就收斂住那副怪模樣,然後朝他笑,然後固定住表情。他一個個往下數,心智開始迷失。後麵的羅漢好像沒有止境,一個個往後排,他好像怎麽也數不完。當他數到一個尖鼻子羅漢時,它什麽表情也沒有了。它不笑不哭不喜不悲不憂不傷。它隻是一個石
頭。它身上寫著一個數字:468。
楊老四想越過它,可是沒能如願。他的腿再也沒有力氣向前邁動了。他隻好將手伏到它身上。他的手一挨到它,它像睡醒了一般,起身將他扶住。扶鳳飛雲——他突然想到這個詞。扶鳳飛雲。它扶著他,推開一扇重門。門外麵是後院。院子裏滿地月光。月光裏有一些皺紋,是一些甜蜜的皺紋。然後,是一級級青石台階。楊老四跟著羅漢開始爬石階。石階上有青苔,青苔讓他的草鞋變得很滑,幾次讓他倒在羅漢懷裏,羅漢不厭其煩地把他扶好。
“鹵雞蛋,一個銅板一個,味道好得很——”遠處傳來吆喝聲。聲音清脆而迷人。
“鹽蛋鹽蛋,好吃又好看——”又一個吆喝聲蓋住了先前的聲音。說話人竟是雞山腔。
“不買,不買,逛—逛。”說話人是漢腔。
“快快,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
……
楊老四好像在攀爬百丈凡塵。隨著羅漢每爬一級,一些聲音總會在耳邊開始鳴叫:
“到天堂使壞……回去吧,回去吧。”
“花兒為什麽在黑夜開放嗬,哈哈哈。”
“無羽而飛嗬!”
“我是一枚首尾相銜的環……”
“……”
快接近最後一台階了。聲音又起:
“南京在哪裏呀,在哪裏?”
“鬆鴉為什麽鳴叫呀?哦,為什麽呀?”
“天啦,馬嘶嶺發生血案了——”
“到了聖天門口啦!”
……
到了。一個黑洞洞的門立在眼前。羅漢不見了。楊老四手心裏開始有了光。他打開手掌,一首《般若的頌歌》響起來了。手心裏的光更亮了,光線組成了一組數字,468。楊老四的心告訴他,快推門吧。他的手還沒伸開,門就自動開了。屋裏全是紫光。紫光中間,坐著位一位老者,五六十歲的樣子,看上去非常眼熟。腳前立著一塊牌子,上書著“神兵大道”四個字。
楊老四正在惶惑時,突然一道強烈的紫光又一閃,紫光中間的老者全部顯現出來:老者竟然是周複興。
看到周複興坐在紫光中間,楊老四的眼淚就流出來了。他情不自禁地合上了雙手,跪在了他麵前的蒲團上麵。
老者將二根手指伸到了楊老四眼前,然後鬆開手指,一張金黃的紙片,飄落入了楊老四的手心。他展開一看,上麵寫道:
庭中月桂樹一株,性誠質樸渾如玉。
有朝一日春雷響,驚天動地天下知。
楊老四收好紙片,起身離開,剛轉過身來,提腳邁步,一腳踏空,墜入深淵。他猛然一驚,醒了。外麵早已晨光大起,陽光透過大堂的門楣,將大堂之中,映紅了曬席一大片。
楊老四伸了一個懶腰,頭腦更清醒了。他拿起那個鐵鑿子,將土牆上的橫杠劃掉了一杠,隻剩下二條豎杠了。這是縣委書記梨花給他限定的革命期限,牆上的每一杠,代表一個月時間。他的時間不多了。
“有朝一日春雷響,驚天動地天下知。兩天後就是春雷響動的那一日了。”楊老四自言語地說。說完,他一抬腿就到去找馬小樹。他終於在周大山的北書房裏找到了馬小樹。此時馬小樹正在周大山北書房裏看書。楊老四不相信馬小樹會這麽老實地看書,他走到窗子前麵,稍一伸頭,一個窩棚頂就露在了窗口裏。楊老四明白了這小子在幹什麽,他一把抓住馬小樹的胳胳膊問:“你
這心尖尖上全是螞蟻在過隊伍,哪裏會讓眼睛把字粘住?”
馬小樹笑笑。楊老四說:“我找你有急事,我們到我屋裏說。”
馬小樹跟著楊老四回到了他的家裏。進了門,楊老四把馬小樹一把扯進裏屋,就問道:“你說,那魯少達與醒豆兒的齋期是多長?”
馬小樹說:“不多不少,一百天。”
楊老四抬著眼睛看看牆壁上剩下的二個杠杠,然後再掐指算了算,說:“事情得再往後推一推了?”
馬小樹說:“楊書記,可不能推了,時不我待呀。”
楊老四說:“必須推,雷都不打齋公的,等他們的齋期滿了再搞。”
馬小樹長歎一口氣:“我的媽呀,還要等呀,我都等不及了。”
楊老四說:“等他們這段時間,我們不是沒有事情做,我們一定要利用這段時間,拿出更加詳細周密的方案,而且,讓周大山再出幾次麵,盡量做工作讓他開倉放糧。”
楊老四話還沒說完,馬小樹就跑得不見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