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金羊在東南1
楊老四坐在堂屋裏,用鉛筆一個字一個字記著下麵的話:
“民國十八年,蛇年春三月廿十七,立夏日。晴。
“春荒越來越嚴重了。紫草坪村已經餓死3人,其中六十歲的老人2人,七歲的女孩子1人。馬橡樹坪村因揭不開鍋,中年婦女向秀雲上吊自縊,無後老人馬氏喝三步倒死亡,十六歲少女周新鮮吃馬橡樹果子被毒死,死時渾身發紫。雲霧山村因山高天冷,斷糧人家死亡最多,達7人,且多為老人和少女。琵琶鎮死亡5人,有三個無後老人,餓死房中半個月發臭才被發現。另2人係夫妻,因無糧下鍋,妻子晚上到琵琶鎮上糧食客棧裏賣笑,一升米陪睡一晚,一老板僅給半升,被在外等侯取米丈夫知道,出麵與客人論理,夫婦兩人被客人亂刀砍死,第二天天亮才發現報案……”
楊老四寫到這兒,淚水成串地往下掉,很快就把剛才記下的文字濕透了。楊老四的養母見了,一聲不響,遞給他一塊毛巾。楊老四的養母流著淚水說:“我的伢兒就是心慈。春荒也是十年二十年要發一次的,就像長江裏發洪水,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些短命子隻有這麽大的壽數,伢兒哪,你就是急白了頭,也急不回來他們的命呀。”
楊老四說:“媽,我不是在哭這些死人子呢,我是在哭那些活著的人。那些活著的人中間,窮人天天在挨餓,靠吃野菜野草和兔兒泥度命。我還哭那些活人中間的大戶人家,他們的心也太歹
毒了,眼睜睜看著窮人餓死,可他們還在窮人身上搜刮。他們也是應該知道的呀,這人心一歹,是天理都不會容的呀。在現在這個緊要關頭,隻要那些大戶都像周大山一樣,開一半的倉,放一半的糧,老百姓就能保命呀。可是他們硬是寧願糧食堆在倉裏爛,他們就是不給老百姓一顆救命的糧嗬。這世道,媽呀,你說這世道不被打碎,人怎麽有活路呀。”
楊老四的養父也來了,他久久地站在楊老四的身後,一言不發,等楊老四說完了,他把手輕輕放在兒子的肩膀上麵,然後輕輕地說:“兒子,我的好兒子,我和你媽從來沒過問過你的事情,可是今天我們有話要說,我想要說的就是,兒子,你一定要堅強,男子漢要堅強,革命者也要堅強,作為我們的好兒子更要堅強。對那些大戶,你也算是仁致義盡了。你想保他們的命,可是他們不想要自己的命。這是沒辦法的事情。縣委怎麽安排,你就怎麽做。我和你媽想好了,無論你革命成也好,敗也好,都不要管我們。我們跟著你這些年,福也享夠了。現在,你要革命,如果革命真的需要我們死,我們願意。我們不僅願意,我們還感到萬分幸福。真的,兒子。”
楊老四再也忍不住了,他一隻手捂著嘴,一隻手把養父摟在懷裏,強忍著哭泣起來。他邊哭邊說:“爹,媽,如果革命成功了,我會加倍對您好。我會讓你們過上天下最幸福的日子。如果,如果革命失敗了,到了九泉之下,我還做你們的兒子,我還要天天賣菜養活你們,天天與你們在一起。”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敲門聲。楊老四趕緊止住了哭泣,迅速擦幹眼淚,然後讓媽去看看動靜。楊老四的養母輕手輕腳走到堂屋門上,透過門縫,看見馬小樹站在門外麵,就開了門,迎了他進來。馬小樹進了門,眼睛還沒適應屋裏麵的昏暗,就一把把楊老四拉到他的睡房裏,插上門梢,然後說:“荒唐呀,真他媽的荒唐,那個守財奴魯少達,為了躲避開倉放糧,竟然裝瘋賣傻在村口住起了窩棚,對外號稱是從河南逃出來的,鬼才信這篇胡謅的謊話
呢。”
楊老四的鼻子還是酸的,他擤擤鼻涕,然後將手在屁股上揩了揩,說:“讓他開倉放糧,周大山給他做了多少次工作?”
馬小樹說:“周大哥說,為了給他做開倉放糧的工作,他到他家不下十次了,每次一上門都說到半夜,每次都沒說服那個守財奴。”
楊老四說:“唉,依我看,那個魯少達也不會這麽死腦筋呀,我小時候沒有少吃他家的飯呢,如果給他曉以厲害,他應當不會如此頑固不化呀。”
馬小樹說:“楊書記,聽周大哥說,這個魯少達是硬扛著一條道兒走到底了。據說,他前幾天才從雞山警察局購回了五條槍,三個家丁呢。”
楊老四說:“這麽說,魯少達真的想成為紫草坪的第一支反革命力量?”
馬小樹說:“我看哪,他這次裝瘋賣傻,不知葫蘆裏又裝的是什麽藥。”
楊老四說:“好,掌握了情況就好。你安排兩名赤衛隊員,從今天起開始注意魯少達的動靜,一有風吹草動,火速報告給我。我正在發愁,我們精心組織的土地革命,沒有突破口,這下好了,有了魯少達,就不愁沒有好戲看了。”
馬小樹說:“楊書記,不是我批評你,革命者對同誌要仁義,對敵人要心狠手辣。我看你呀,對同誌和對敵人一個樣,都是仁義得很。在我看啦,不光隻魯少達,琵琶鎮的,馬橡樹坪的,雲霧山的大戶,都應該殺,隻有把他們統統殺個精光,我們才能順順利利分田分屋,分他們的老婆。你說說,在琵琶鎮,有哪個像你我這樣大了還是光棍子一條?”
楊老四說:“你批評的道理還是那麽個道理,可是我問你,那馬橡樹坪的馬仲,按說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大戶,你說是該殺還是該留?”
“這……這……”馬小樹無言以對了。
楊老四說:“馬小樹嗬馬小樹,虧你還是在縣一中混了幾天的高才生,我沒你讀的書多,我對革命理解得很簡單,可是革命不是簡單地殺人,如果革命隻是簡單地殺人,那我們還要馬克思主義幹什麽?我們把好人壞人一分,然後再把壞人統統殺掉,好人統統留著不就得了?我認為呀,革命,除了必要的殺人一定要殺,不必要的殺人就不能殺。因為革命更多的是對社會從上到下一種製度的變革,而不是對裝在這種製度裏麵人的生命的變革。高才生,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呀?”
馬小樹說:“沒想到,你這個隻念了幾天私塾的家夥,說出來的道理還真是個道理呢。好,你這套理論,我們可以在琵琶鎮先幹。上麵再有什麽新理論了,我們再按新理論幹。不過,我可是醜話說在先,這次打大戶,你可得把他們的小老婆分一個給我,我這次連學都不上了,回來參加革命,就是相中了一家大戶人家的小老婆……”
楊老四說:“莫不是想魯家的醒豆兒吧?”
馬小樹的臉一下子就紅透了。
楊老四說:“我可是聽村子裏人說,說是周複興說的,醒豆兒可能將來是銅匠英鐸的媳婦,你可不能跟群眾爭老婆呀。”
馬小樹的臉一下子又變白了。他呆了半歇,歎了一口氣說:“要是多殺幾家大戶多好呀,其實周大哥也是一個大戶,可是他鬼精鬼精,一直不停地開倉放糧,一直在行善積德,所以,他怎麽也不在被殺之列。”
聽馬小樹這麽說,楊老四心裏冒出一股莫名的疼痛,在這種疼痛裏麵,他耳邊再次響起縣委書記梨花的聲音:“黨的六大召開之後,毛澤東同誌指出了以農村包圍城市的路線,建立中國紅色政權,建設農村革命根據地,土地革命是目前革命最要緊的事情。中國老百姓是最講實惠的,我們天天喊革命,他們天天還在挨餓,甚至天天讓他們眼睜睜地看著糧食堆在地主老財的倉庫裏
黴掉爛掉,老百姓卻在餓死掉,這樣的革命就不叫革命。”
梨花一說話就喜歡不停地喝水,她喝了一口水,就又轉移了話題:
“在這裏,我還要隆重強調的就是,革命是一件複雜的事情。革命複雜得你們簡直沒有辦法去想象它的複雜性。打個簡單的比方,你們看看你們對麵或身旁的人。你們能不能分辯出,他們中間誰是叛徒?你們都給我仔細看看對方,細細地看,細細地瞧,好好看看,看看誰是叛徒?誰是叛徒?有誰能告訴我?誰是?都不好意思啦,都臉紅了啦,要我說呀,你們中間沒有一個人知道誰是叛徒,沒人知道,我也不知道,除非我是一個女巫,除非我能夠預測未來,我才會知道。可是我不是女巫,因此我不知道。大家不要笑。”
梨花剛才還笑著的臉突然不笑了。她嚴厲地說:“都給我不要笑了,我說的不是笑話,我說的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我今天要提醒在座的每個鎮黨委書記,你們在革命中,一定要時時多一個心眼,一定要時時處處充滿革命警惕性。就像我先問你們的一樣,沒有哪個叛徒是把‘叛徒’兩個字寫在臉上的,那些叛徒和特務,潛伏在我們內部的敵人,是不會自己標榜出來。甚至,就連你們現在在座的,一旦真正坐到了警察局的老虎機上了,我都不敢保證你們不叛變?哦,說到不叛變,我想問一下,在座的,有幾位不怕砍頭的?不怕砍頭的請舉手我看看?”
楊老四舉起了手,他看到滿屋子是手,屋子裏所有人都舉起了手。
梨花見了,笑了,然後說:“你們都舉手了,也不能算數,隻有今後麵對砍頭了,你們中間有誰的頭被砍掉之後,仍然沒叛變,那才是真正的舉手。大家都知道,我是日本留學回來的,我了解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我覺得,我們革命者,要比那小日本武士道強一百倍才行。不過,有一點我相信,你們與我一起革命時間長了,你們必是個個舍生取義的真勇士!”
馬小樹用手指捅了捅楊老四,問:“楊老四,你怎麽啦?是不是又在想梨花書記啦?”
楊老四的臉突然黑了,他怒睜著眼睛,拍了馬小樹一掌說:“你鬼扯鬼扯的,瞎說什麽呀,隔牆有耳,露了有關她的風聲,小心我殺你的頭。”
馬小樹嘟嚨著:“這是在你家呢……”
楊老四說:“在誰家都不行,她的名字隻許在心裏,不準說出口,馬小樹呀馬小樹,你雖隻有十八歲,可你好歹也是黨委委員了。革命警惕性這一點一定要時時放在心坎上才行呀。”
馬小樹說:“楊老四,你有完沒完?人家還沒說你的心上人怎麽樣呢,隻是提了一下她的名字,你就上綱上線,還要殺我的頭,你這樣做也太重色輕友了吧,好歹我馬小樹是衝著你才出來革命的,你說的事我哪樣沒聽你的,你的那個她,我今後再也不提了,我馬小樹今後再提了她,就是狗日的。”
楊老四說:“馬小樹,你給我住口。我看你人小小的,革命還沒成功,脾氣倒是越來越大了,你給我坐下。”
馬小樹黑著臉坐下。
楊老四說:“馬小樹,革命時期,愛情事小,革命事大,她現在是處於地下狀態的縣委領導。你也知道,她多次給我講過,我們幹革命,可是有過血的教訓嗬,她的前任縣委書記,就是沒有注意保存革命力量,才導致雞山縣的黨組織一夜之間全部癱瘓。個人丟了性命事小,黨的事業被耽擱了事大。就是上次的打擊,讓雞山縣的革命整整落後了別的縣一年多時間。她也給我說過,一個女人,最重要的根本不是命,而是貞節,可是她為了革命,把貞潔都放棄了。你說,她還在乎她那條性命嗎?我之所以這樣,都是為了革命勝利,保護革命力量。”
馬小樹臉上的黑褪掉了。
楊老四說:“其實,在我們黨委書記裏麵,不光我崇敬她,還有很多人崇敬她,包括你馬小樹,也是打心眼裏崇敬她,才提到她。
可是,作為一個革命者,最先的一個字,就是忍。好事要忍,壞事要忍,喜事要忍,傷心事要忍。忍得今日,明日方才能成為人上人。這就是革命。”
“楊哥,你不說了,我明白了。”馬小樹的眼睛裏有了淚,他揩揩淚水說,“這是魯少達的材料,你看看吧,看有什麽遺漏沒有?”
楊老四接過材料,翻了翻,說:“你去通知其他黨委委員,下午在我家開會。”
馬小樹起身走了,楊老四走進自己的臥室,點亮那盞煤油燈,用紙蓋住了燈罩子的上半部分,看起魯少達的材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