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血像流動的癢1
楊端正從鳳凰崖下把父母的屍體收回來,三天三夜沒合眼,也沒有掉一滴眼淚。朱鳳凰倒是哭昏了三次,甚至當婆婆爺爺的棺材落了井,開始掀土時,她忍不住哭著往井裏奔著,在幾雙手的拉扯下,才被按伏在井沿上。
攏墳了,楊端正帶著妻兒,跪在墳頭上,還是沒流一滴眼淚。朱鳳凰抱著小乾坤,讓他給婆婆爺爺磕頭,小乾坤不明究裏,指著新墳旁燃著的香碗、新栽的小柏樹和一些紙紮的花,一一說著它們的名字。這些事物對他而言非常新奇。所以,無論大人怎麽悲傷,他始終隻能用最簡單的語言,表達著他對這個世界的認識:碗碗、石頭、花花、竹竹、樹樹……
朱鳳凰見他如此這般,心裏開始煩處在蒙昧狀態裏的兒子了,她指著新墳墓說:“兒子,那是婆婆爺爺。”
小乾坤說:“那是石頭,不是婆婆爺爺。”
朱鳳凰說:“婆婆爺爺睡在石頭下麵。”
小乾坤說:“婆婆爺爺睡在屋裏,樹睡在石頭下麵。”
朱鳳凰更煩了,一巴掌打在小乾坤的臉上,小乾坤“哇”地哭了起來,朱鳳凰也跟著哭起來,惟獨楊端正始終沒有一滴眼淚。在小乾坤和朱鳳凰的哭聲裏,回煞的鑼鼓響了起來,鞭炮也點燃了,楊端正始終鐵青著臉。
埋葬了父母的第二天,楊端正就讓朱鳳凰把兒子送到了嶽母
家,然後他帶著朱鳳凰回到了落步塘的神兵隊。棒匪自從臘八節受到了重創,黃莽就一直蟄伏在白銀山,一點兒也不敢動彈,加上外麵傳說神兵裏麵來了一個快刀手楊端正,劉缺巴就是他殺掉的,黃莽更是如喪家之犬,不敢有絲毫動彈。一直到第二年春天,落步塘一帶的老百姓都相安無事。
春天來了,神兵就容易生病。楊端正從小跟著父親上山采藥,對常見的中藥也精通一些,這樣,他就順理成章地當上了隊醫。他上山采藥,朱鳳凰在隊上按楊端正配好的藥方熬藥,照顧傷病了的神兵。過去,楊端正隻對雲霧山上的藥草熟悉,對白銀山的地形不是很熟悉。自從父母慘死之後,楊端正就變得不愛說話。他每天早早就出了門,很晚才回來,早上空著背簍出門,晚上背一背簍藥草回來,就這樣,神兵們在他的藥草預防和治療下,一個個身體被養得棒棒的,精氣神十足。
春暖花開時節,鳥語花香,天氣也暖得讓人感覺到血管裏的血像一種癢在流動著。楊端正早上起來,破例沒有出去采藥。他來到大隊長朱化之的房間裏,說:“我要一百個神兵”。朱化之見楊端正沒頭沒腦,開口就要一百個神兵,就知道他有了緊要事情,便讓人通知萬連直、張天化火速前來議事,然後在房間擺好八仙桌,備了雞鴨肉魚,上了二壺上好的苞穀酒,和楊端正一起等待張天化和萬連直。
人全部到齊了,坐上八仙桌,楊端正迫不及待地說:“我要一百個神兵。”
朱化之端起酒杯笑著說:“先喝上一杯春酒再說,端正呀,看來我們是樹大招風啊,不光棒匪要打,還得提防官兵哪。雞山縣的縣長楊鳳弱已經給我下了三道指令了,讓我們為駐在雞山的第五師籌集軍糧五百石,軍餉二萬塊,還有煙酒雜稅一萬塊,落步塘也好,紫草坪也好,都是高寒山區,山多田少,人窮糧缺,叫我們從哪裏去弄這麽多糧食和大洋?這分明就是在逼命。”
楊端正抬起杯子,一飲而盡,抹了一下嘴巴說:“朱隊長,官府
的事,我看是要錢要糧沒有,要命倒是有幾百條,我想說的是有關打棒匪的事。”
朱化之說:“好,那我們先把官府的事放一放,先說打棒匪的事。不過,今天的春酒可得喝好。”
張天化捏了捏自己的手腳,也說了一聲“好”,一口氣喝幹了杯中酒。萬連直給楊端正又斟上了一滿杯酒,端起酒杯敬楊端正道:“端正老弟,後生可畏呀,在下這杯酒,敬殺劉英雄!”
楊端正說:“哪裏呀,都是哥哥們搭的台子,讓小弟唱了一出小戲,哪算得上英雄,哥哥們才是真正的英雄。”
萬連直和楊端正說話間,張天化也端了酒敬朱化之:“大哥,你招我們來喝酒,肯定是咱們神兵隊又有行動了。”
朱化之說:“先喝三大盅酒之後再說事兒,我們落步塘霧多水氣重,多喝點兒酒對身體有好處。來,幹。”
三杯酒下肚,朱化之一抹下巴,笑著對楊端正說:“端正,現在說你的事。”
楊端正端起酒,已經是淚流滿麵。他往後退了半步,一膝跪在地上,舉起杯中的酒說:“三位大哥,小弟本是為救父母而來,沒想進了神兵隊,結識了三位義重情深的大哥和眾多神兵兄弟。先讓小弟敬上一杯!”
萬連直手腳快,一把把楊端正扯了起來,然後說:“楊老弟,都是窮苦人出身,不必這樣。有事說事,你的事也就是我們的事情。”
楊端正將盅子裏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將杯底朝下,雙手作揖說:“我求三位大哥,給我一百個神兵。”
朱化之指指他麵前的板凳說:“端正老弟,坐下來慢慢說,把你的想法先說出來,讓哥哥們幫你當當參謀。”
楊端正說:“這一向以來,小弟以采藥為名,對白銀山和白雲觀進行了明察暗訪,發現了一條無人知曉的小路可以直達白雲觀後麵。小弟隻需帶領一百神兵,趁天黑上山埋伏,然後包圍白雲
觀裏的棒匪,天亮時可一舉全殲。”
張天化說:“好。老弟說說這條路的情況。”
楊端正說:“這條路,是我帶弟兄們去尋找我父母遺體時發現的,當時由於沉浸在悲痛之中,沒能深入。後來,清明前後,我去鳳凰崖下麵父母喪命的地方采藥,再次看到了深草叢裏的路痕,整個路基有一丈餘寬,沿著鳳凰崖一直向白銀山伸延過去,我就順著這條野路采藥,一直采到白銀山腳下,路在一個洞口前麵沒有了蹤影。”
萬連直說:“洞?這個洞通向白銀山?”
楊端正說:“洞很大,不僅有水,而且有風和蝙蝠飛舞。我後來問附近的老鄉,他們說這個洞叫蟾洞。”
張天化說:“真有這麽巧的好事嗎?黃莽駐紮的白雲觀後麵也有一個蟾坑。”
楊端正接著說:“後來我問一位八十歲的老爺爺,老爺爺回憶說,這個蟾洞可能連著白銀山上的蟾坑。這位老爺爺還說,鳳凰崖下的這條古道,是清朝鹹豐年間通往三鬥坪暮陽的一條古鹽道。有了鄉親們的這些說法,我就打著火把,一次次到蟾洞裏往前探,直到前天,我終於走通了這個洞。”
朱化之站起身,拈著胡須問:“蟾洞真的連著蟾坑?”
楊端正點點頭說:“正如那位老爺爺所說的,蟾洞的出口就是蟾坑,而且,站在蟾坑口,整個棒匪的活動,全部在眼皮子底下。”
張天化一拍大腿:“他娘的,真是天助我也。”
朱化之拈須沉吟了片刻,站起身說:“好,這回我看黃莽是插翅難逃了。這樣吧,為了保險起見,今天晚上,我帶一百神兵在棒匪正麵碑坪設下埋伏。楊端正全權負責、張老師和萬老師協助,帶一百神兵沿蟾洞古道直插白雲觀,現在山下已經是春天了,山上還是冬季,所以,棒匪睡得最沉的時間是早上五六點鍾,天亮之前你們開始行動。記住,這次行動,每個神兵的右臂上必須係上白手巾作為標誌,以免又造成誤會。”
“好。”楊端正、張天化和萬連真齊聲承諾。
天亮之前,蟾坑內外突然一片漆黑,外麵的樹木也變成了一片片黑影,白雲觀的輪廓也消失了。到了發起攻擊的最佳時刻,張天化和萬連直已經第三次要求開打了,可是,楊端正一直穩著不動。當白雲觀天井中間那棵又高又大的木梓樹和樹下的水井露出了清晰的身影時,楊端正問張天化:“你不是會飛簷走壁嗎?”
“不打仗怎麽用得上?你快下令打呀。”張天化說。
楊端正從懷裏掏出一個紙袋,遞給張天化說:“這是一包蒙汗藥,你馬上給我丟到那個水井裏去,我們的進攻推遲到早飯後。”
張天化明白了楊端正的意圖,接過藥袋,一貓身子消失在晨霧裏麵。張天化一個百步長,飛身上屋,越過廂房,然後飛落到木梓樹上,順著木梓樹滑了下去,正要將藥投入井中,突然感覺到內急,他跳到地上朝廂房角上的茅坑跑去。當他在裏麵痛快時,黃莽提著褲子也跑了進來,兩人並駕齊驅蹲在茅坑板上。黃莽受不住茅坑裏的臭氣薰天,捂著鼻子問道:“格老子,臭得要死人哦,給根紙煙,老漢兒。”
張天化用川話回答道:“忽其陡然要上茅坑,哪裏來得及帶喲。”
黃莽轉過頭,看了張天化一眼,說:“老漢兒,你啷個看著眼生嗦?”
張天化說:“老漢兒是新來的。”
黃莽人年輕,拉了一陣子,提著褲子先出去了,他邊走邊罵道:“他媽的,大清早就讓老子餓煙,你這個該死的老龜兒子。”他罵著,還順腳踢了糞桶一腳,打了個哈欠,又去悶他的覺去了。
張天化下完蒙汗藥回到蟾坑裏時,天已經大亮了,夜霧也從蟾坑裏外褪盡了,楊端正仍然沒有一點想發起攻擊的意思,他伏在蟾坑口前,臉不變色心不跳,眼睛死死盯著下麵觀內的動靜。棒老二們真能睡,一直睡到寡白寡白的太陽升到了半空上了,他們還沒有絲毫動靜,時間在他們的睡眠裏,好像停滯不前了。
就在楊端正打了一個哈欠之後,三五個棒老二出現在木梓樹下,他們提著桶,一桶桶往屋裏打水。一會兒,天井通向左廂房的石板濕了一路,人走在上麵,腳與石板發出的“嘰嘰”聲,連楊端正都聽得見。
棒老二打完了水,一股濕氣很重的炊煙竄了起來,一會兒就爬到了白銀山的半山腰上。半個時辰過後,人影多起來,那些剛剛從夢鄉裏回轉來的棒匪們,有的半眯著眼,有的伸著懶腰,有的打著哈欠,有的披掛著衣服,走路歪歪倒倒的,一一來到井口前,打水洗臉,隻有非常稀疏的幾個女人,站在右廂房邊上洗著自己的衣服。
一切都在楊端正的預謀中進行著,早飯的香氣也很快傳來了,敲碗磕盆的聲音也傳來了,然後是夥食房裏做飯的棒匪吆喝開飯的喊聲,那些收拾好了自己的棒匪們又紛紛向夥房裏湧去……
下午三時,朱化之才從碑坪的樹木縫隙裏,看見楊端正帶著一百個神兵,人人身上背著幾杆槍,押著一隊被捆得結結實實的棒匪,從白銀山脈上的小山脊上走下來。朱化之見了,在心裏說:“他娘的,楊端正真是個奇才呀,沒費一槍一彈,活捉了全部棒匪,真是奇跡。”
兩隊匯合,楊端正走到朱化之跟前說:“報告隊長,我們捉住了匪首黃莽,活捉了全部棒匪,除了36個體弱多病的老棒匪死掉了,其餘一個不少,繳獲步槍一百零三支,手槍一支。神兵隊除了一個人扭了腳脖子,其他無一人死傷,也沒動用一顆子彈。”
朱化之笑著說:“後生真是可畏呀,神兵隊有了你這個足智多謀的楊端正,不愁打不了勝仗啊。”
楊端正說:“哪裏是我一個人的功勞呀,全是隊長你用兵有方,用兵神勇。”
朱化之說:“端正,謙虛話就不說了,現在打道回府,回去後一
定認真論功行賞!”
神兵沿鳳凰嶺返回。朱化之帶著隊伍剛剛到達落步塘時,錢牌九就氣喘籲籲地跑上來,將一封帶有三個“十O”的公文遞給朱化之。
錢牌九說:“這是楊鳳弱與朱大麻子派人送來的。”
朱化之已經是第二次接到這種公文了。他讀完信,將信交給楊端正看,臉上露出了憂愁之色。
萬連真問:“官兵又來催錢糧了?”
朱化之說:“看來,他們催款催糧是假,催我們的命是真。”
張天化說:“他們要是敢,老子就與他們拚個魚死網破。”
楊端正說:“小小落步塘,他們竟然要這麽多錢糧,這楊鳳弱、朱大麻子,簡直就是在要人的命。”
朱化之說:“自古就說,官匪一家,這白銀山的棒匪,做的多是打家劫舍,奸人妻女的事,這官府幹的卻處處是取人性命的活兒。錢牌九,你迅速回到朱小麻子那兒,讓他捎信給他哥哥,就說,我們神兵隊和落步塘人,一無錢二無糧,要命有幾百條,他們若想要,叫他們來拿好了。”
錢牌九領命下去。
張天化說:“這個錢牌九人怎麽樣?可靠嗎?”
萬連直說:“依我看是可靠的,我們神兵隊這麽大陣侯殺棒匪,官兵沒出來幹涉,全部靠他在那邊周旋。”
楊端正問:“他也是神兵?”
朱化之說:“他可是最早的神兵了。他本人在雞山開布匹鋪子,一家老小都在落步塘,娶了二個老婆,鬧起棒匪,他的小老婆被十幾個棒匪**了。他就加入了首批神兵大道會,當了教師。不過,他的主要任務不是打仗,而是利用他的鋪子,在雞山掌握動向,盡力與縣長楊鳳弱和保安團朱大麻子搞好關係。”
楊端正說:“那他是個十分關鍵的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