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遐想與夢境
寂靜像空氣一樣,把石令牌這個彈丸之地,嚴嚴地籠罩著。看著眼前的青山綠水,韓大狗幾乎沒有能力去揭掉他身體周圍的寂靜。可是寂靜就像一件蜘蛛網織成的衣衫子,把他緊緊給纏住了。韓大狗躺在石令牌小學的**,用手摸著自己身上的傷疤,感覺到這裏的寂靜,簡直就是自另一個未曾開啟的世界。這裏除了寂靜,似乎再也不會傳遞任何聲音。肖亞中看著韓大狗這幅六神無主的樣子,說:“戰爭是一場瘟疫,它的傳染力太強了。”韓大狗說:“你是說我得了病,我的病很快就會傳給你了。”
肖亞中說:“以前,我說徐國耀迷戀戰爭,沒想到參加了幾次戰鬥,我才發覺,我骨頭裏頭也是熱愛戰爭的。我和你們在一起,我才真正嚐到了戰爭的滋味。我才覺得隻有戰爭才最解恨。原來仇恨是可以通過戰爭來表達的。”
提到仇恨,韓大狗心裏就不平靜。
韓大狗就想起那顆鮮紅的肉痣。那顆紅色的肉痣就在韓大狗眼裏變得鮮豔無比。韓大狗就想起在仙女廟,讓那個殺了媽的鬼子給逃走了,帶著他與日俱增的仇恨給逃了。他的牙齒就氣得咯咯響。那仇恨在韓大狗心裏,就更重了,變成了一塊發燙的烙鐵。韓大狗恨得喘不過氣來。
好大一會兒,韓大狗才說:“還真得感謝那鬼子射死了我媽,不然,我會永遠蜷在伍相廟,永遠嚐不到戰爭的滋味,永遠殺不了這麽多鬼子。”
想想以往那些似乎停滯了的歲月,那種鄉村,那種江風,那一簇簇礁石帶來的快樂和恐懼,以及在伍相廟裏與望水芳幽會的情景。還有爺爺唱山歌的情景。爺爺的心情一直是那麽悠閑自得。
可是自從鬼子進來之後,爺爺韓振武也老掉了。
人們都說天幹無露水,人老無人情。自從爹媽死後,爺爺從此就得非常怪異。他似乎很少唱山歌了。一有時間,他得用麥稈為韓大狗編織出各式各樣的帽子。他不吭一聲,整天整天的編。編著編著,眼睛水和鼻涕就混到一起了。他也不揩一下。隻是長長地歎一口氣。嘴裏開始輕輕嘀咕著什麽。像念佛經一樣,嘴唇輕輕嚅動著。有太陽的時候,爺爺才唱一次山歌。
天上星多月不明,
地下坑多路不平,
塘裏魚多鬧渾水,
姐兒郎多鬧花心,
吵得長江水也渾。
爺爺把聲音總是拉得很長,像爬樓一樣,一層層往上爬,讓人聽了很傷心。每當爺爺唱著著這樣的山歌時,韓大狗總是在心裏說:爺爺老了。現在想來,爺爺唱的那些歌,是多麽人著迷。
爺爺不編帽子,不唱山歌時,就站在伍相廟的村頭,一站就是半天。爺爺不光站在那兒,爺爺還不住地自言自語。韓大狗的爹媽還在時,韓大狗的媽每次看到爺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就讓大狗子上去喊爺爺回來。
韓大狗的媽說:“你去聽聽,看你爺爺在說什麽。”
韓大狗就上去聽,他看見爺爺像嚼高梁泡似的,不住地蠕動著嘴,顫動著身子,迎著江風,就那麽站著。爺爺像有預感似的,站在那風裏,等待著什麽。就在那一年,韓大狗的爸爸就被水衝走了。
韓大狗的爸爸被水衝走了,爺爺沒掉一滴眼淚。爺爺隻是仍然站在山頭那棵柿子樹下,嘴裏不停地說著什麽。那之後,爺爺就一茬接一茬幫助抗日隊伍招兵,他不像以前那樣憐惜村子的年輕人了。幾年下來,村子裏的青年人走得差不多了。
那些熱血青年的父母,不知不覺像明白了什麽。他們不怪自己的兒子,而是在心底暗暗罵他。
“韓振武老了,人越老越沒人情了!”
“我家的娃娃不知事,他韓村長也不知事,明明知道打鬼子是掉腦袋的事情,可他偏偏鼓動他們去。”
“他自己的兒子媳婦沒了,也想我們和他一樣……”
“他有種怎麽不把大狗子也送去打鬼子?!”
村子裏的人,在對他的罵聲中,似乎明白了什麽。他們明白他們的老村長恨鬼子,一直恨到了骨子裏。他們明白了韓大狗的爺爺恨不能親自到戰場上去,殺上一二個鬼子。人們看清了這一點之後,也就越來越怕他。有人開始明目張膽地叫他爛眼瞎。爺爺那隻眼也就一直有了一股流不完的淚水,那張臉長得越來越像一幅鬼相。
想到這裏,在這一刹那,韓大狗明也白了他的爺爺。
韓大狗對肖亞中說:“你說,沒想到我爺爺還真是個人物哩。”
肖亞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久久地看著他。
和庭才也回來休整了。
和庭才一進門就說:“不知道徐大炮現在怎麽樣了,沒想到我們現在這麽清閑,曉得是這麽清閑,先前我也跟著徐大炮到小峰去打硬仗。”
肖亞中說:“我感覺徐國耀像出事了哩。我昨晚還夢見他,見他渾身是血,站在我麵前朝我笑呢。”
韓大狗說:“別胡說,你這腦袋盡喜歡胡思亂想。”
韓大狗沉默了一會兒。
韓大狗沉默了一會兒後說:“沒事兒就擦槍吧,我把我這杆毛琶槍都擦了二十五遍了,現在,我閉著眼都能把它拆了裝,裝了拆。”
肖亞中說:“我這麽不喜歡槍,都不隻擦了二十五遍。可別把槍擦沒了,擦成一堆鐵屑了。”
和庭才說:“還是講講女人吧,韓大狗就講講你和望水芳吧。”
韓大狗楞了和庭才一眼,韓大狗看到和庭才眼裏有一種光在閃動。韓大狗想,人是不是一空下來就會想女人。他從和庭才眼裏看到了一種捉摩不定的東西。
肖亞中說:“還是我來給你們算命吧,我隻要一想到給你們算命,你們的命,就像一片小草一樣,長在我的腳跟前。”
和庭才說:“你還是給那些向我們飛來的子彈算個命吧,看它們究竟對誰情有獨鍾。”
“拐了,”和庭才的話還沒說完,肖亞中就突然大聲說:“拐了,我們中的一個人犯了桃花劫。”
肖亞中還說:“這真是怪事,我們這兒連個女人都沒有,怎麽會犯桃花劫呢。”
和庭才說:“你別裝神弄鬼了,看到校園裏的桃花開了,就說別人有桃花劫,那要是眼前的是梨樹開花呢,那不成了梨花劫了。”
韓大狗也說:“什麽桃花梨花的,我現在倒最想去三鬥坪去看看。什麽時候有機會了,一定去逛逛。”
他們在說這些話時,秧雞開始在校園旁的水田裏叫開了。
秧雞開始叫的時候,肖亞中則在專心地研究他的夢了。肖亞中對自己這種無頭無尾的夢,始終充滿了好奇,他自己也說不清這是為什麽。他幾乎每天都把自己的夢向韓大狗和和庭才講一遍,弄得他們都覺得肖亞中神神秘秘的,有時連自己也分不清是醒著,還是在夢中。
肖亞中有一天對韓大狗說:“當一個人躺在屋子裏睡眠時,他的肉體並沒有離開屋子,可是夢中他卻和同伴一起到外麵去打仗。你說說看,那個屋子裏和屋子外打仗的人是不是一個人呢?”
還沒等到韓大狗回答,肖亞中又說:
“人清醒時,有一種東西存在於人的肉體當中。人睡眠時,它又可以離開肉體。人的肉體會死亡,但是這種東西會死亡嗎?你說說看,這種東西是不是就是人的靈魂?”肖亞中說這些根本就不需要韓大狗回答。
肖亞中說:“我認為人有三個靈魂,一個是生命的靈魂,一個是轉生的靈魂,一個是思想的靈魂或是觀念的靈魂。這些靈魂各有分工,生命的靈魂賦予人們以生命,轉生的靈魂主宰人們以來世轉生,觀念的靈魂則使人有感覺和思想。人們在睡眠時,身體所以不動,耳目所以沒有知覺,就是因為觀念的靈魂離開了肉體。”
肖亞中說完了又說:“人們之所以做夢,所以能在夢中見到許多東西,甚至見到死去的親人,就是因為觀念的靈魂離開肉體後,能到別處去,能同其他東西或別的靈魂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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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這麽多,是想對你們說明,徐國耀真的出事了哩!”
肖亞中突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