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收複宜昌
恩施陳誠指揮部。接到宜昌失守的戰報時,陳誠震怒了。
陳誠罵道:“一群飯桶,簡直就是一群飯桶!”
盛怒之下,陳誠抓起電話嚴令十八軍軍長宜昌:立即組織反擊, 務必奪回宜昌,沒有任何餘地。
放下電話,陳誠的眼睛紅得冒出了火焰。他在心裏喊道:“老天,你真要滅我嗎?”
可是,他要改寫自己在這場戰鬥中的恥辱。
6月15日,反攻宜昌的戰鬥打響了。
第十八軍,第八軍、第七十七軍、第八十五軍以屍山血海的代價,開始了收複宜昌的硬性進攻。
宜昌在新班長韓大狗眼裏成了一片血紅。
韓大狗看到宜昌的太陽也是血紅血紅的。韓大狗看到老班長和庭才在日頭裏也是血紅血紅的。韓大狗指著日頭說:
“班長,你看今天這日頭,像塊烙鐵。”
老班長和庭才看了韓大狗一眼,說:
“大狗子,一會兒宜昌也會變成一塊血紅的烙鐵。”
新班長韓大狗這時心裏跑出一團陰影。他看到一隊隊人馬往鎮鏡山方向靠,他知道鎮鏡山是中國軍人必須收複的第一個據點。鎮鏡山,那地方攻守都不容易。他知道說不定自己和老班長的命,可能就會丟在鎮鏡山。隨著那陣陰影飄過去之後,韓大狗感覺到自己的血在發抖。他又感覺到恐懼的滋味。他像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恐懼的感覺一樣。在恐懼中,韓大狗仿佛看到望水芳的身影,在那江霧裏隱隱綽綽,時隱時現。韓大狗還仿佛看到爺爺就站在望水芳身後,陰陰地笑。他還仿佛聽到爺爺說,這是個水做的女子呢,就看你娃子有沒有消受她的福氣。
想到這裏,韓大狗心裏就帶疑。難道爺爺有先見之明,爺爺早就在心裏知道,我會上這場在劫難逃的殺場。爺爺真是精到家了呢。爺爺把什麽都看得明明白白,他似乎什麽都清楚。
韓大狗想,這個時候,他誰也靠不了,他的爺爺,他的媳婦,他時時刻刻在夢中出現的伍相廟。麵對這場戰爭,他想到自己的生命,爺爺的生命,望水芳的生命,都是多麽小的東西,小得不能再小了,就像地上螞蟻。
“難怪爺爺在我走時,會讓那種巨大的恐懼把他擊倒,難道他從我一走出那個村子的大門,爺爺就沒有準備我再回去?”
現在,韓大狗真有一點後悔了。他要是不替望長江從軍,現在他該是多麽安全哪,他不僅可以在家裏和爺爺過著安穩日子,還可以把望水芳娶回家,過著幸福的生活。他們沒在一起過上一天幸福生活。
“要是在這場戰鬥中死了,我死也不會瞑目。”新班長韓大狗想。
宜昌十八軍軍部作戰室裏,彭善不停地踱著方步,一枝接一枝地抽著香煙。
彭善的心,已經鐵成了一塊石頭。
他突然將煙掐滅在煙灰缸裏,對參謀長說:“開始反攻!”
新班長韓大狗真奇怪今天怎麽這麽多心思。這是他從軍以來,第一次在心裏為自己想了這麽多的事情。作為一個兵,他在一刻鍾之後,又為剛才的那些想法,在心裏感到羞愧。
就在新班長韓大狗的心思布滿天空之際,戰爭部署也在加緊進行。第十八軍軍長彭善的心,已經鐵成了一塊石頭,他把所有的賭注都下在了宜昌。作戰室裏,他不停地踱著方步,一枝接一枝地抽著香煙。所有背水一戰的曆史,都在他腦子裏一幕一幕地湧現。他心裏似乎很清楚自己又在重演一場別人重複了無數次的曆史悲劇。人哪,真正的悲哀就在於很多時候,他明明清楚事情做下去會是一種什麽樣的結果,可是他又不能不做。軍令如山哪,在強大的戰爭機器麵前,即使身為軍長,個人的力量始終是渺小的。想到這裏,他心裏流出一股一股的血。當他把最後一個煙頭掐熄之後,他開始了冷酷的戰爭部署。
反攻真正開始了。
新班長韓大狗在一排又一排的口令聲中,情不自禁地一把拽住了和庭才的手。一種顫栗傳遍了他的全身。他看著和庭才的臉,老班長和庭才的臉竟也是鐵青鐵青的。老班長和庭才把牙咬得鐵緊。
韓大狗說:“班長,這個彭善哪有一點善呀,他是想用我們的人肉作工事啊。”
和庭才說:“他想拿弟兄們的命,再築一座宜昌城。”
話沒說完,火光和槍炮聲像萬鈞的雷庭,在一瞬間鋪天蓋地向宜昌城的陣地壓來。
戰火和濃煙在一瞬間淹沒了血紅的日頭。宜昌在一瞬間又變成濃濃的黑夜,如同韓大狗小時候看到過的天狗食日一般。
就是在這一刻,韓大狗突然想起了自己為什麽叫大狗子,他媽曾經告訴過他,生他的時候,天亮狂狂的,可是一轉眼間,天就慢慢變黑了,一隻猖狂的天狗竄到天空,把那亮狂狂的日頭和滿天的亮光,很快就啃了個精光。後來,爺爺就對他爹說,這娃子命大哩,就叫大狗子吧,好養些。後來,他媽一遍又一遍地把這個故事講給他聽,直到他媽被射死。要不是這濃濃的黑煙遮天蔽日,韓大狗幾乎忘記了自己名字的來曆。
韓大狗看著黑黑的天空,那戰火一團接一團,不斷地撕破那片沉沉的黑暗,讓他感覺到那就是天狗顯現。麵對這似曾相識,而且有種親切感的黑暗,韓大狗渾身的顫栗,在一瞬間消殞殆盡。一股清新的力量,在一瞬間充盈了他的全身。他在心裏低語:“媽媽,是你來了,是你給了我力量,你一定會保佑你的兒子,從這場戰爭裏活著回來,你的兒子還沒給你報仇哩。”韓大狗低語著,心裏和眼裏就泛出了淚花。韓大狗先用軍衣的袖子擦幹了眼裏的淚花,接著擦幹了心裏的淚花,麵朝著宜昌城的黑暗和火光,轟然一聲站了起來。
這時候,衝鋒號響了。
號角一響,就意味著總攻時刻真真切切地到來了。每個兵都會在一瞬間,變成這號角裏一個飄**的音符,隨著生命和熱血,一起勇猛地滑入這座濃濃的戰爭熔岩裏去。
反攻時,麵對槍林彈雨,每個生命都顯得那麽冷靜而沉著。部隊在這個時刻,被分成一個個的團。戰士們懷抱著槍,一排排地往上衝。鬼子一陣重機槍掃射過來,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一個團的兵力在槍林彈雨裏很快就變成一堆肉山。第二個團緊跟著又衝上去,以剛剛倒下去的戰友作掩護,向鬼子作出更近距離的打擊。千遍一律的重複,千遍一律的推進,一個排,一個連,一個營,一個團地鋪排著攻城的路。而這一切,都是在黑黑的如同夜間的城牆下進行著。
當鬼子看到中國軍人近乎蠻幹的反攻時,他們也被這支軍隊的行為驚呆了。他們看著那些看上去還是孩子的臉和身體,一排又一排踏著他們戰友的血匯成的河流,不停地向他們湧來時,他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腳板踏在血河上,發出嘩哧嘩哧的聲音,久久在他們耳旁轟鳴,久久地刺激著他們的目光。
…………
當新班長韓大狗站在血流成河的城頭時,他不敢回過頭來看一眼。韓大狗知道宜昌反攻成功了。他更知道,在他的身後,全是一堵一堵由他的戰友們的肉體磊成的血牆。韓大狗黑著那雙眼,對著伍相廟的方向喊了一聲“媽──”然後就淚如泉湧,嚎嚎大哭起來。
整個城牆上一片死寂。韓大狗身邊的戰友在這一刻都成了木偶,靜立在城頭的風中。
新班長韓大狗一個人的哭聲,劃破了時空。
當城牆上的韓大狗止住了哭聲時,宜昌就再次被收複了。
宜昌的6月已經是初夏了。對宜昌而言,這個初夏是一種暗無天日的時光。世界上沒有哪個城市有宜昌這一年初夏的聲音那麽嘶啞,那麽昏暗,那麽沒有一絲人的生氣。人的生命一下子全躲進那一堵堵城牆裏,就像萬物經過春水的盈潤,得到充足的生命之後,突然被人用鐮刀喀嚓喀嚓地割掉。這裏所有的水,都是人的血和淚。血流成河,河流成血,而城牆及人的眼睛則是這種河流的河床。
即使日本鬼子的飛機,仍然像烏鴉一樣在宜昌城的半空裏盤旋,這兒的一切仍舊像一隻溫順的貓,蜷伏在江漢平原與秦巴峻嶺**的領地。鮮活的血也曾經在這裏每個中國人的身上湧動。武漢失守,長沙失守,中原失守,中國失守。就連鳥兒蜷在那黑柱子支撐的電線上,感受到的也是失守的電流在腳下流淌。一半中國人的血失守了,一半中國人的血卻在沸騰著。
可是,宜昌今天用血肉念出的咒語,遏製住了這種失守。
那遠處近處的槍炮聲,依然在零零星星地回**,仿佛清明時節的鞭炮,不停地在韓大狗的心裏炸著。
腳下的城牆,即使百孔千窗,可是它仍然是中國人的城牆,是韓大狗的城牆。
所以,新班長韓大狗在收複了宜昌城之後,站在城牆上,為自己還活著,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像他爺爺那樣,痛痛快快嚎嚎大哭了一場。
之後,韓大狗因反攻宜昌有功,被提任第十一師三十一團五營八連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