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兵的含義

宜昌的春天,總是牛哄哄地熱。

在燥熱裏,班長和庭才和韓大狗連想家的心思都沒有了。他們把眼睛盯著宜昌這片土地。韓大狗想,這土地像滲進去了人血似的,和人血一個顏色,也和人的肉一個顏色。

韓大狗正這麽想著,就聽到和庭才說:

“大狗子,這回真要打硬仗了!”

韓大狗心想,班長就要說到血了。

韓大狗看到班長的臉也和血一個顏色。韓大狗發現今天的戰壕裏,所有士兵的臉都和血一個顏色。韓大狗想,他們的臉色都和血一個顏色,正好證明這些人還鮮活著哩,正好證明這些人身體裏的血還在流動,還在沸騰。韓大狗想到這裏時,就呆住了,韓大狗不敢再往下反著想。可是韓大狗喜歡反著想事兒——如果眼前是那白嘩嘩的一片雪白的臉,是那白嘩嘩的一片雪白的肉,那就證明他們身上沒有了血,那就證明這些肉都成了死肉,那就證明這些人沒有了血氣,那就證明他們的靈魂早已逃得很遠很遠,比肖亞中當了逃兵還可怕。

這些都是韓大狗的心裏話。

韓大狗在嘴上卻說:“班長,怎麽打仗還和柿子一樣,有硬的還有軟的?青柿子就是硬梆梆的,紅柿子就是軟踏踏的,人也是這個樣子,小夥子從顏色到脾性都青欖欖的,硬皺皺的,老了就軟嘰嘰、溫不倫吞的。”

和庭才看了看這小子。

和庭才覺得這小子簡直還就是一個小娃子,都死到臨頭了,還有閑心說這些不疼不癢的話。這小子拚死要來當兵,也許根本就不知道,“兵”這個字,和庭才一直覺得,兵就是讓一座山丘把一個人給壓趴下,直到把他壓進山腳下,壓進黃土裏,然後變成一堆黃土,這才是“兵”的真正含義。而所有的戰爭,真正受到損毀的都是兵,都是以兵為代價的。其實,勝也好,敗也好,作為兵來說,一旦死了,都和自己沒有多大的關係了。

和庭才非常奇怪自己怎麽會有這些古怪的想法。

於是他對韓大狗說:“硬仗就是血流成河的仗,就是得死很多人的仗,就是一打幾個月、半年的仗!”

韓大狗聽了,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你又不是軍官,怎麽就知道要打硬仗?”

和庭才就說:“鬼子的飛機轟炸了當陽城,轟炸了鴉雀嶺,轟炸了龍泉鋪,一路上還炸毀了好多房屋,炸死了好多人。接著又轟炸了宜昌城,炸沉了一條裝錳的木船。再接著又轟炸了西陵峽的三鬥坪,又炸毀了好多房屋,炸死了好多人。前不多時,鬼子的九架飛機飛往太平溪,沿途轟炸,死傷無數。這些你都知道,是不是?”

韓大狗說:“這些我當然知道,炮彈就落在我們身邊,怎麽會不知道呢,鬼子還到伍相廟炸沉了兩艘輪船哩。”

和庭才說:“鬼子這是在準備打大仗,打硬仗哩。聽說鬼子集結了十萬人的兵力,準備拿下宜昌。十萬人哪,我們抗日軍在宜昌一帶的兵力總共也才隻七八萬人,不要說鬼子的裝備比我們強多少倍,就是人馬也多出我們好幾萬哩。我們的軍隊正在緊急部署。這幾天,你可要吃飽喝足睡好,打起仗來,你就睡不成,吃不成,不僅睡不成,吃不成,說不定還會挨槍子兒,槍子兒可不是彈片,劃一下子就沒事了,槍子兒可是專門往肉裏麵鑽,往骨頭裏麵鑽,往胸膛裏麵鑽的東西。這回你可千萬要小心!”

韓大狗說:“班長,你怎麽也變得婆婆媽媽的了?”

班長和庭才說:“大狗子,你還小哩,你才十八虛歲。可你看看你自己,打了幾個月的仗,從哪裏還看出你隻有十八歲,你看上去起碼也有二十八歲。可你畢竟還是個娃娃。你還得活著哩,你活著還要給你媽報仇,還要回去給你爺爺端靈牌子。你得活著,你起碼得活過今年,再活過明年,再活過後年,直到把石令牌的仗打完了,你才能死。大狗子,你知道嗎,宜昌所有的戰鬥,都是過程,都不是結果,真正有結果的戰鬥在石令牌,在那裏打上一場硬仗,打上一場死仗後,你就是死掉也值得。石令牌之戰,將是一次從來沒有過的血戰。那場戰鬥,無論勝負,都是英雄的,悲壯的。你現在還聽不懂得我說的話,你將來就會明白我說的話。可是你在宜昌一打仗就死了,你就永遠也不會明白我的話了。”

韓大狗什麽話也不說了,他隻是緊緊地抱著槍。

韓大狗聽著班長的話,聽著聽著,就讓淚淚水水流滿了他的臉。韓大狗呆呆地望著遠方的陽光,陽光早已滑向了西邊的磨基山。陽光把眼前的土地變得很美麗。在那一刻,韓大狗就覺得那陽光就是他媽的影子,在這片土地上晃動。也有那麽一刻,韓大狗覺得,那陽光簡直就望水芳的皮膚,在他眼前泛著生動的光澤,讓他有那麽一刻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眩暈。

韓大狗說:“我一定要活著,一直活到參加石令牌的戰鬥,活到給我媽報了仇,活到回伍相廟給我爺爺端靈牌子,我還要活著回家和望水芳成親!”

和庭才聽了,就說:“大狗子,這才是好樣的。”

和庭才說大狗子是好樣的時候,他的眼睛裏,也**漾著一泓迷人的光。他的大腦裏,竟浮現出望水芳那天早上給韓大狗送別的情景。望水芳浮現在他的腦子裏,那身影久久揮不去,他就在韓大狗的肩膀上使勁地拍了一下,拍了一下那影子才從腦溝溝裏隱去。

說完這些話後,和庭才和韓大狗接到命令,又走在急行軍的路上了。

和庭才和韓大狗急行軍的路,是通向宜昌城東北當陽的路。陽光西斜,把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時候,他們仍然走在這條路上。韓大狗走著,走著,好像覺得他似曾以這樣的步子,在這條路上走過。他分明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可他的心裏總覺得,這種走路的姿勢,和他所走著的這條路,對他而言是如此地似曾相識,如此地熟悉,就像前生以同樣的方式在這條路上走過。他想,要是肖亞中在身邊,韓大狗一定會問他,是不是自己的前生,真的也以這種姿勢在這兒走過,而且也是扛著槍去打仗。

難道人生和生命的輪回,也和人的曆史一樣,在不斷地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