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完美中國人
望水芳提著一個籃子,向高橋兵營走去,長長的路在她身後泛著白光。當她來到高橋先前的兵營地,高橋他們已經不見蹤影。望水芳問一個正在江邊種彎豆的農民,農民搖搖頭,說他一大早就沒有見到日本兵了,望水芳感覺鬼子就是空氣一樣,突然間就這被蒸發掉了,哥哥的安危讓她開始心急火燎。於是,她加快了腳步,繼續往宜昌方向走。
又來沿著伍廂廟江邊的路,望水芳一直走到了覃家沱,依然沒有見到鬼子的影子,望水芳問一位放牛的老大爺,老大爺朝她擺擺手,表示自己什麽都不知道,望水芳心裏擔憂哥的生死,心裏更加心急火燎為。於是,她隻好又繼續往前走。這時的望水芳,突然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會走路,她一路風塵,走過了覃家沱,走過了蘇家坳,再走過陳家淌,走過朱家灣,再走到連沱。走到連沱時天就黑了,她找了一戶人家住下,然後打聽鬼子的行蹤。借她住宿的東家告訴她,傍晚有一支鬼子的隊伍,從連沱開進了牛紮坪。讓她明天一早去追,說不定很快就能追上。
可是望水芳聽了東家的話,當即就要起身去追。
東家說:“丫頭,黑燈瞎火的,到牛紮坪還有二三十裏路程,路上全是坡坡坎,沿溪溝裏的路還是嶙峋怪石,我這兒就是有幾條火把給你,也照不了多遠,再說,你一個姑娘家,一個人走在深溝峽穀裏,不僅有野獸,還有毒蛇,你可千萬不能莽撞行事呀。”
望水芳說:“鬼子抓了我的哥哥,他們讓我去換我哥回去,我去晚了,我哥就會有生命危險。我這可怎麽辦哪。”
東家娘娘見望水芳急得直掉淚,也跟著抹著眼淚說:“丫頭,你別急,他們不會把你哥怎麽樣的。既然說好了用你換你哥,他們不會殺你哥哥的。再說,人各有各的命。你得相信命。”
望水芳說:“這可怎麽辦啦。大媽,我現在就睡啦,明天天不亮你就喊我起來,我一定要追上鬼子,把我哥換回來。”
東家娘娘點點說:“放心吧,丫頭,明天雞叫頭遍我就叫你。”
第二天,望水芳追到高橋兵營時,天才剛蒙蒙亮。
望水芳望見高橋的駐營地時,馬夫正在為高橋的馬添草料。她隱到一個大石頭背後,然後慢慢接近馬夫。看到馬夫正在收拾一根繩子,繩子上麵沾著血,他用衝了衝,然後把繩子扔進了馬棚一個破籃子裏。
望水芳來到高橋兵營外麵時,馬夫從兵營裏麵走了出來。
望水芳迎上去,問:“大伯,您在裏麵看見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沒有,他是我弟弟,被鬼子給抓來了。”
馬夫讓望水芳趕快噤聲,然後將她拉到一棵樹後,說:“姑娘,你怎麽來啦?你不命啦?前天晚上在伍廂廟紮營時,倒上有一個很漂亮的青年人,他們連夜將他送到龍泉鋪去了。”
望水芳說:“天啦,大伯,就是他,他就是我哥哥,他叫望長江,他們把他送到龍泉鋪幹什麽?”
馬夫突然朝望水芳笑了笑,說:“他沒事的,這小子,長得太漂亮了,漂亮就帶給他福份了,皇軍頓頓好菜好飯侍候著他,特別金貴他呢。他昨天下午可能就送到龍泉皇軍兵站了,到了那兒,他不僅要吃香的喝辣的,還要交桃花運,連皇軍都羨慕死了。”
望水芳說:“大伯,你在說什麽呀?我怎麽沒聽明白?”
馬夫笑了笑,說:“你一個姑娘家,我也不好對你直說,我勸你還是不要找他了,他已經到龍泉鋪了。說不定,他早已經從龍泉被送到漢口了,到了漢口,他就過上神仙才能過上的日子呢,他不會死的。去去去,快回去吧。”
望水芳說:“大伯,你不給我說清楚,我是不會走的,找不到我哥哥,我也沒臉回去。”
馬夫說:“好吧,孩子,我就實話告訴你吧,我聽皇軍說,他們在中國選最完美的中國人,人體的臉型、五官、身高、腰圍,就連屁股都要達到他們規定的尺寸,誰對上了,誰就是完美中國人,然後他就會被皇軍送到漢口,在那兒專門有從日本國運來的婦女,讓最完美的中國人給配種,直到日本女人懷孕了,又把他們送回日本國。皇軍想通過這種方法,來提高他們的人種素質。你哥哥與皇軍要求的完美中國人分毫不差,所以,高橋小隊長如獲至寶,連夜就把他送到龍泉鋪,然後通過龍泉鋪的皇軍聯絡站,再把他送到漢口。所以,你就一百二十個心吧,你哥哥他不僅不會死,相反還掉到了福窩子裏了。”
望水芳這回才聽明白馬夫的話,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馬夫說:“我勸你還是趕緊走吧,一會兒高橋小隊長他們醒了,你可就要遭殃了,快回去吧,姑娘,一旦落到他們手裏,我就沒有任何辦法了。”
馬夫說完就走了,留下望水芳在那兒納悶兒。
就在望水芳一個勁兒地納悶時,一陣夏風吹了過來,把她的頭腦給吹清醒了,她看到一個鬼子起來方便,一步步向自己走來,她趕緊隱蔽到雜草裏麵。鬼子拉完尿,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然後又走進帳蓬裏。望水芳趕緊起身,順著來路往回跑。
此時此刻,望水芳萬萬沒想到,他的哥哥望長江也正在漢口的一個遊泳池邊赤身**地奔跑著,在他身後,有一個日本女子,正大笑著追向他。望長江跑著跑著,突然腳下一滑,倒進遊泳池裏。那日本女子也跟著跳進了遊泳池,一把抱住望長江,然後強行把他按到水池裏給他洗澡。洗完澡之後,她把一絲不掛的望長江帶到一間日式榻榻米上。這時,望長江像一個皇帝一樣,躺在榻榻米,而那個日本女子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濕發,然後鋪床疊被,睡到了望長江的身邊。
躺著的望長江,腦子裏閃現出日軍教官的嘴唇:“你必須好好侍候這個日本女人,不然,我們就要你的腦袋。”
望長江腦子裏接著一幕一幕閃現出鬼子作惡的情景:
韓大狗的媽媽被鬼子飛機射殺,血染紅了雪地……
爹娘和自己在鬼子的刀下嚇得顫顫驚驚……
一個個中國女人被鬼子強奸的情景……。
望長江在這些情景中握緊了拳頭,氣息也變得又粗又大。
望長江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突然,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來:我要把仇恨的種子,播進這個日本女人的體內,小日本不是要優良種嗎,而我播的是仇恨的種……
這個聲音在望長江的耳邊重複著,他的手也一點點伸向自己身邊的日本女人,突然,他一躍而起,像一條狼一樣撲了上去……
半夜時分,望水芳回到了伍廂廟,她來到柿子樹下,隱隱綽綽看到有一個黑影吊在那棵柿子樹下,在隨風飄**著。
望水芳靠近杭子樹,一步一步走到那個影子的跟前,當她看清了那個影子時,她突然大驚失色——隻見大狗子的爺爺韓振武渾身是血,被掛在柿子樹上。
望水芳跑到山頭,大聲呼叫:“來人啦,大狗子爺爺出事啦,老韓村長出事啦。”
望水芳的喊身驚動了村民,村民從夜色裏紛紛向柿子樹跑來。
望水芳的父親望庭伯看到韓振武臉上有血,就大罵道:“造孽呀,是挨槍子的鬼子殺了親家爺爺呀,東洋鬼子你們一定不得好死啊。”
說罷,望庭伯拉著望水芳,跪倒在爺爺韓振武的腳前。
人們把韓振武從樹上放了下來。
村民們一邊往下放爺爺的屍體,也一邊咒罵著鬼子。
“狗日的鬼子,難怪昨天夜裏狗子狂叫了一夜。”
“上次鬼子掃**,一個漢奸就在不停地問,誰家有抗日的……”
韓振武剛被放到柿子樹下,望水芳就哭叫著撲上去:“爺爺呀,我沒照顧好你呀,你怎麽不等大狗子回來給你端靈牌子,你怎麽說走就走了啊?”
望水芳的媽也拖著小腳趕了過來,在一邊不停地抹淚。
夜色還沒降臨,高橋就讓他的小隊停止前進,然後在漢宜路上的新場邊安營紮帳。
一整天的行軍,加上一路上的燒殺搶掠,高橋已經累得不行了,可是,當他一躺到睡鋪上,他的腦子又一下子變得非常清醒,而且,先前因為累產生的睡意也消失得一幹二淨。
沒有了睡意,高橋就躺著閉目養神。高橋自己一靜下來,外麵的動靜就聽得一清二楚了。他聽到村子那邊傳來劈裏啪啦的機槍聲和炮彈聲。很快,焚燒村子的濃煙像惡魔一樣順著風向高橋的宿營地襲來。緊接著,木島和森岡帶著出去打撈的士兵,一個接一個地回來了。他們的臉被汗水和濃煙全薰得黑黑的,但是,他們一個個帶著打撈來的東西,滿載而歸,更有甚者,還帶回了幾個女人。
高橋在心裏說:“他們竟然把女人也帶回了營地,真是色膽包天。”
想到女人,高橋便情不自己禁地想起今天下午,自己在巴峪坪殺死的那個女人。說實話,他本不想殺她。可是,那女人的眼睛不該那樣地看著他,那女人收著下巴,壓著額頭同,抬著眼睛看著高橋時,高橋突然感覺,她的眼睛在一瞬間變成了那雙嵌在柿子樹上的眼睛。在黃昏的光亮中,高橋清晰地看見那雙眼睛閃動著一種恐懼的光芒,懸照在他額頭的前方,此時,在高橋看來,它們就像一片陰冷的月光,穿透他的額頭,直達他**的靈魂。
而正是這片陰冷的月光,在一瞬間把一種巨大的恐懼像注射一劑麻醉劑一樣,注入到了高橋的靜脈,並在很短的時間內傳遍了他的全身。
頓時,高橋像得了傷寒一般,在那張行軍**縮成一團。
…………
韓家老屋的稻場上,搭建了一座臨時靈屋。榮耀了一生的韓振武,此時正雙眼緊閉,麵皮灰白地躺在臨時靈屋裏。
靈屋外在,紅燭高照,香煙繚繞,道士正一遍又一遍地吟誦著經文,隨著他的吟誦,隻有宜昌這種巴楚要衝才有的嗚音,也從幾位七老八十的老者簡單的樂器裏飄逸出來,繞梁不止。
望水芳正兌現著對韓大狗的承諾,長孝加身,始終守在靈屋一側,伏在地上,以此來還前來磕頭鄉親的情。
韓振武遠近侄兒男女,也一律伏在望水芳的身後。
哀樂聲中,瘦骨嶙峋的峽江漢子,赤膊跳起了撒葉兒荷。頭戴道帽,身著道袍的道士突然一拍醒堂木,驚得眾鴉雀無聲時,他便開始了痛心疾首的唱詞:
“嗚呼哀哉,鄉裏鄉親都在場,亡人韓氏振武大人聽著:國難當頭,家仇加身,子孫亡散。孫媳水芳當兒男,身替大狗服重孝。你就不要多有牽掛,該過橋你就過橋,該走路你就走路,該成仙你就成仙,該升天你就升天。你老人家今年也是七十有三,走得雖然凶險,雖然屈辱,雖然匆忙,卻也是順腳路。活著有你這個份兒,走時有你這種走法,也算知足了啊。人生無常,知足常樂。所以,我們就把你的白事當成紅事辦,權當我等匹夫也是抗日吧。下麵,就聽老弟來一則流傳千古萬年的《黑暗傳》。不過,事先還得申明一下,論唱歌,你可是高手。在這裏,在下隻有一個請求,今天,您老就給我安靜地聽,千萬不要笑話我才好。”
說完,老道士又一拍驚堂木,然後,悠長淒涼的歌聲就起來了:
鼓打頭遍把歌敘,
別的閑言丟開去。
黑暗傳上唱幾句,
從關一二往前提。
首先就從靈山起,
聽我愚公敘一敘。
靈山有個西彌洞,
西彌洞中出奇事。
有個金石在洞門,
赤水三潮成人形。
得道之時稱聖母,
名喚昊天是他身,
西彌洞中苦修行。
這是靈山根由情,
想請仁台聽分明。
學生略知其中意,
又怕唱得不中聽。
聖母她在洞中存,
心中煩惱少精神。
當時走出西彌洞,
要在靈山走一程。
……
韓振武的棺在跳喪舞和黑暗傳的歌聲中,入殮、出殺,起肩,然後迎著清晨的風,離開韓家老屋,向埋葬地湧去。
望水芳端著靈牌子,走在浩浩****送葬隊伍的最前麵,一步一停地向山上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