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一次殺人
宜昌大撤退的任務完成了,韓大狗和班長和庭才重新回到了大部隊裏。大部隊已經建好了宜昌的防禦工事,餘下的任務就是練兵,熟悉工事,再就對工事進行修修補補,然後,就有些無所事事。日本鬼子要打宜昌的傳說,似乎越來越淡。韓大狗在心裏或多或少有些失望。有些失望的韓大狗,無事時,就站到宜昌城頭,看到春天像一列火車,轟隆隆地趟進了宜昌城。
一晃,韓大狗在宜昌度過了兩個春天。可是,韓大狗覺得,宜昌的春天,始終沒有伍相廟的那種暖。韓大狗從心底盼望那種暖暖的感覺能夠再來一次。於是韓大狗就站在宜昌城頭,觀看著春天是怎樣開過來的。韓大狗用心細細傾聽春天輾碎枯草和幹泥的聲音,傾聽草葉在泥土裏掙紮的聲音,傾聽泥土裏的地氣往上升騰的聲音。那春天就像江河裏漲起來的水,一浪浪地漫進河灘的枯草叢裏,發出“別別”的聲音,又似枯黃的水草與水分**之後拔節的響動。這些聲音,在韓大狗的耳邊此起彼伏,來勢凶猛。
轉眼間,韓大狗就看到那種淺淺的綠,夾著春天的身姿,轟隆隆地向宜昌城的四周彌漫而來,它們像一層薄薄的輕煙,蘊蘊地升騰著。就是這種水洇氣,讓韓大狗不能看得很遠,它們把宜昌城總是變得霧蒙蒙的,讓他隻能看到城外不遠處的一片片小綠。
韓大狗在這種輕煙裏咳嗽起來。韓大狗被春的氣味嗆著了。春意嗆得他的眼淚和鼻涕都流了出來。春意把韓大狗嗆得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就是這個噴嚏把宜昌的空氣一下子打暖和了。韓大狗想,這就是宜昌,水汽濃得的宜昌。他設想著,等抗日戰爭勝利了,自己將在宜昌幹點什麽。可是,他一遍又一遍地想,怎麽也沒想出個頭緒來。
就在這樣的春意,敏感的韓大狗有一天早上站在宜昌城頭,突然看到了前線的硝煙,接著,他看到硝煙越來越濃,接著他還聞到了前線的火藥味,而且它們越來越重。他感覺有些異常,他打心裏把這種水藥味看成就是戰爭的氣味。
說到底,這些氣味,畢竟從前離韓大狗還很遙遠,即使到了宜昌,他天天舞槍弄棒,可是,一旦現在聞到它們,依然給他帶來一種新鮮而興奮感覺。這種新鮮而興奮的感覺讓他突然變得很貪婪。他打開心肺,深深地呼吸著這種氣味,體味著這種氣味,一直體味了很長時間。直到他從這種氣味裏出來時,他才想起來,這種氣味和爺爺自製的土炮竹是同一個氣味。明白了這一點兒,他像發現了一個大秘密,興奮得打了一個大哈欠。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韓大狗聞到這些氣味的第二天,就上了前線。
韓大狗對上前線要殺人的事實,還沒有什麽清晰而確切的概念。所以上前線時,韓大狗心不跳,臉不紅,甚至還哼起一首他從來就沒唱過的歌,就像一個牧童,在清晨出牧一般,神情顯得格外飛揚。
韓大狗扛著那枝烏黑的漢陽造,很輕易就上了城外的前線。前線地處宜昌城的東邊。前線就設在一個小山坡上,眼前地帶平坦,除了一些樹之外,上麵跑過一隻兔子都會看得一清二楚。在平地的盡頭,有一排樹木,樹後的一切就看不清了。
班長和庭才告訴韓大狗,鬼子就躲藏在那排樹杆後麵。
韓大狗剛走進工事,東洋鬼子就鋪天蓋地向韓大狗的工事裏扔炸彈,射子彈。
一股股濃煙和彈片突然從一個地方升起來,讓人躲都來不及。一粒粒鮮紅的子彈,像鏈條一樣,在眼前起舞,然後激起一陣塵土,四處飛散,把韓大狗弄傻了眼。
一場下馬威,讓韓大狗在一瞬間產生了恐懼。韓大狗感到那些彈片和子彈,好像隨時都會往自己的身上鑽似的。他心裏一慌,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腿子一軟就趴在了地上。不一會兒,韓大狗就感覺到自己的褲襠裏,漫出一陣濕暖暖的感覺,韓大狗卷回身子一看,自己的褲襠裏黑乎乎的一團,和他爺爺當初看見飛機時一模一樣,尿不知什麽時候全出來了。
韓大狗第一次品嚐到了恐懼的滋味。
韓大狗第一次感覺到了什麽是槍林彈雨。
韓大狗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自己從恐懼裏拽回來。恐懼就像一漲一落的潮水,隻要挺一會兒,它們很快就退了下去。恐懼退潮了,韓大狗才重新麵對著像炒苞米花似的戰場,先前的新鮮感又回來了。
韓大狗感到很好奇。他似乎喜歡這種真正打仗的地方。這種真刀真槍的地方,比小時候幾個娃娃蛋子在一起玩打仗遊戲要有趣得多。韓大狗現在更瞧不起他的舅子望長江了,也更瞧不起小時候和他玩打仗遊戲的那些夥伴,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小時候。
韓大狗想,“我現在是在真打仗。”
韓大狗就這麽上了前線。
上了戰場的韓大狗在心裏說,好男不當兵根本就是屁話,好男不參加一場兩場戰鬥,那還叫什麽好男?簡直連男人就不是,而且永遠隻能是尿襠的胚子!
韓大狗第一次上戰場,所以韓大狗的感想就特別多。
除了對恐懼的感覺之外,這兒的一草一木,一槍一彈,都能觸動他的感想。就是這些感想,誘發了他對戰爭天性而本能的敬畏和熱愛。
韓大狗把漢陽造往陣地上一擱,說:“我還沒殺你們哩,你們就想把我炸飛,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韓大狗正說著,就聽到一種呼嘯的聲音從頭上劃過。
班長和庭才飛身一躍,把韓大狗推倒在地,自己也像狗吃屎一樣趴在了地上。頓時,地上就像起了蛟一樣,一陣土浪突然揭地而起。韓大狗正準備做點什麽時,就被埋進深土裏去了。韓大狗在土裏一點兒也不急。他覺得隻有這樣才最安全。因此他動也懶得動,隻是費力地聽著地麵的動靜。
韓大狗聽到和庭才在大聲喊叫:“你趕快動,再不動,就會憋死你的!”
班長和庭才這要說著,一回身,他心裏大駭,自己剛才臥伏的地窩子,被炸了一個大坑。也就是說,韓大狗雖然不知道射藏,炸彈不會炸到他,可是,自己如果不飛身救韓大狗,自己一定會成為炮彈裏麵的內醬。
想到這兒,和庭才心裏生了更大後怕。
韓大狗聽了和庭才的話,這才動了一下,卻無法動彈。
韓大狗頓時覺得呼吸有了困難。等到他正感到快憋得快暈過去的時候,他的頭已經被班長和庭才刨了出來。
班長和庭才像擰皮球一樣抱著韓大狗的頭,使勁兒往上扯。
班長和庭才的力氣往外一湧,疼痛把韓大狗的全身也扯活了。他配合著一使力就浮到了地麵上。
韓大狗爬起來後,鬼子的炮也打累了,停了下來。
韓大狗就坐在大炮掀起的土浪上說:“這回才發覺我們宜昌有這麽厚的土!”
韓大狗見班長不理他,又說:“這回才發覺我們宜昌有這麽厚的土!”
和庭才說:“我家鄉的泥土,比這裏還厚還多,黑黝黝濕漉漉的,把娃娃種進去都能長出來。”
韓大狗見班長這麽說,就笑了一下,把鼻子都笑響了,像牛打響鼻一樣。韓大狗說:“我不相信,土裏怎麽連娃娃都能長出來哩?”
和庭才說:“你不相信的事情多著呢,你看,剛才你們宜昌不是長出了一個你這麽大的漢子嗎?怎麽就不許我的家鄉長出個小娃娃來?”
韓大狗聽了班長和庭才的話,覺得這個班長突然變得可愛起來。
韓大狗覺得這個班長一點也不像先前那個和班副。
韓大狗就把在這之前的和班副給忘記了,心裏就隻有現在的和班長了。
口令傳過來,鬼子又開始進攻了。
和庭才像韓大狗的家鄉割穀歇晌一樣,懶洋洋地站起來,把槍,把手榴彈,把刺刀,把手雷一一地重新往陣地沿上擺著。
陣地已經不叫陣地了。已經完全沒有韓大狗小時候在家玩打仗的陣式,全成了大大小小的土堆,大的挨著小的,高一個低一個,橫一個豎一個。韓大狗就覺得它們像媽媽的**。特別是那炮聲一起,那些土堆被炮聲震得直抖,就更像媽媽的**了。韓大狗這樣想了,就覺得自己真是憨憨的,看到什麽東西總愛聯想到自己的媽媽。
班長和庭才就是在往一個大**上擺著武器。
韓大狗也學著班長的樣子,懶洋洋地站起身,懶洋洋地拍身上的土,然後把他心愛的漢陽造擺到一個**上最佳的位置,再把那把生了鏽的刺刀從土坑裏刨出來,放到那隻**的坡麵上。韓大狗身上還有兩枚手榴彈,他也取下來,然後從容地撲到那隻**的內坡麵上,用槍往陣地外麵瞄鬼子。
韓大狗怎麽也看不見鬼子的影子。
韓大狗以為是自己的眼睛迷朦了。他看不見一個鬼子時,就對班長說:“班長,我們究竟是在和誰打仗?打了半天,我還沒有看到他們的人毛,就像在和鬼打仗!”
班長和庭才說:“這是些搞偵察的小隊人馬,他們除了有精良的武器之外,人數並不多。鬼子所依仗的就是那些精良的武器,你看不見他們的。”
和庭才還說:“以前傳說鬼子以一當十,以一當百,全是些狗屁話。把這些武器給老子,老子就會以一當千。”
韓大狗說:“班長,看不到鬼子怎麽打仗?”
和庭才說:“這撥鬼子真像他媽的土撥鼠,一個一個全鬼頭鬼腦的,他們出來了你要瞄準了再打,別浪費子彈。”
韓大狗說:“我曉得,子彈可是槍的口糧!”
話剛說完,鬼子那邊又像放鞭炮一樣,一排排煙火直往天上衝。那邊的煙火剛剛衝出來,這邊山上就土浪翻滾,火光衝天。土浪一浪趕一浪,被炸得形成了幾十米高的浪柱,就好像是在河裏打仗一般。
韓大狗這次就精多了,身上一落上塵土,他就像雞擺水一樣,將身體使勁兒一抖,土就像水珠那樣,紛紛從身上滑了下來,隻是韓大狗身下的戰壕越來越高,把他的屁股也就越墊越高,韓大狗就擔心鬼子射過來的子彈,把他的屁股打穿了。
韓大狗因為身體位置高了,看鬼子射過來的子彈擊中土堆的情景就更真切。而且他還能聽到子彈飛行的聲音。那些成串的尖哨音,讓他想起小時候過年放炮竹的情景。
就在韓大狗被戰鬥的場景迷惑住,忘記了自己身在戰場上時,一片黑得發燙的炮彈片,借助爆炸的威力,鑽進了他的屁股,把一種劇烈的疼痛,生硬地布滿了他的全身。
韓大狗負傷了。
醫務兵很快躬腰跑了上來。
戰場上,韓大狗發現醫務兵對他這樣的輕傷最重視,從受傷到把他屁股上的彈片取出來,然後敷上藥,醫務兵似乎隻用了幾分鍾的時間。那些邊打槍邊換子彈的士兵口令也傳得快。可是他們對身邊被打成了重傷或是打成半死的兵就不是很重視。士兵的口令傳得慢,醫務兵也要半天才轉得過來,過來了不是翻一下眼皮推到一邊,就是粗手粗腳地用手把頭皮從後脖子上往前額一推一按,用一根粗針幾針把皮連起來,就放在那兒了,再還要等好一會兒,擔架隊才會來人,把重傷員往擔架上一裹,抬起就走。
韓大狗忍不住問醫務兵:“你們怎麽這樣對待他?”
醫務兵說:“能活怎麽弄他都能活,不能活怎麽弄他都不能活,免得我們瞎忙一場。”
聽了這話,韓大狗趕緊把身子全部窩進了戰壕。
韓大狗這才曉得把自己的生命保管得嚴嚴實實的。他看到班長和庭才正一心一意地打著仗,還是那幅悠閑的樣子,不斷地側變著身子,調整著角度,靜心靜氣地抱著槍瞄準。
和庭才邊瞄邊說:“今天還沒開張,我這第一粒子彈絕不能打空。”
韓大狗忍著痛問:“鬼子出來了沒有?”
和庭才說:“每天的第一槍非常非常重要,不能放空,你要是放空了,一天的準頭就不好,就像和女人睡了覺之後去打牌一樣,總是輸。”
韓大狗說:“你先說鬼子出來了沒有!”
和庭才說:“鬼子現在在我眼裏隻是一隻隻螞蟻,我想踩死誰就踩死誰。”
韓大狗說:“這麽說鬼子出來了,班長?”
和庭才說:“鬼子出來了。”
韓大狗說:“鬼子出來了多少人?”
班長和庭才說:“你先數數我們死了多少人。”
韓大狗就從近到遠數戰壕裏死掉的 士兵。
韓大狗從1開始數,數到了十幾二十幾,就數得頭就開始昏起來,韓大狗頭昏了就沒數清。韓大狗想起肖亞中的暈血症,怕自己也得了暈血症。韓大狗想,媽媽把自己弄得全身是血,都沒得暈血症,這次他更不能得暈血症,不然就沒法打仗了。於是,韓大狗又從頭開始數,一直數到他看不到的地方為止。他終於數清了,有50多名官兵死在戰壕裏。
韓大狗就對和庭才說:“有50多!”
和庭才說:“我也要割掉他們五十棵韭菜。他們也剛剛五十幾人,我剛才在槍眼裏數清楚了他們的人數。”
韓大狗連忙撲到戰壕上去看。韓大狗果真看到50多個鬼子,有的像螞蟻,有的像螃蟹,還有的像屎克螂,用一種千奇百怪的姿勢朝前推進。
韓大狗說:“聽說他們叫皇軍,我怎麽看都不像,一個個倒非常像蝗蟲!”
和庭才說:“快把你的槍架好,一個鬼子隻能用一粒子彈,不能多也不能少,我喊打你就打。”
韓大狗說了一聲“是”,就側著身子把槍架好,將手指搭到扳機上,然後開始瞄準。
韓大狗開始感到緊張了。
和庭才瞟了韓大狗一眼說:“你瞄準了就扣動扳機,不要猶豫!”
韓大狗把手指鬆了下來,喘了一口大氣說:“那我打不中鬼子怎麽辦?”
和庭才說:“你隻要一瞄準就開槍,包你打著,千萬別猶豫。”
韓大狗還是不抱槍,繼續問班長:“要是我和你打中了同一個鬼子怎麽辦?”
和庭才這才煩了。
和庭才說:“戰場上沒那麽多怎麽辦。”
韓大狗就抱住了槍,又開始瞄準。
韓大狗瞄準了一個像飛天蝗的鬼子。
韓大狗瞄著鬼子時想,要是能看清鬼子的麵相多好!他就可以看清那個飛天蝗一樣的鬼子臉上有沒有一顆紅色的肉痣。如果有,那他就一定是殺死媽媽的那個鬼子。他用胸口頂住漢陽造的槍托。右手的神經不知怎麽竟和屁股連著,痛得抬不起來了,他就用臉把槍壓著。
韓大狗瞄著的那個像飛天蝗的鬼子,在槍眼裏,一開始還非常清晰,過了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團白霧。韓大狗隻得放棄了又重新瞄準。開始瞄準時,那個像飛天蝗的鬼子還是人模狗樣的,可是過了一會兒又變成了一團白霧。韓大狗就喊道:“班長,你怎麽還不喊打?我每次瞄準了,你都不喊打,就又讓他給逃掉了!”
班長說:“應該這樣說,你每次瞄準了,一想說話,就讓鬼子給逃掉了。”
韓大狗想想也對。韓大狗就瞄準了那個像飛天蝗的鬼子一動也不動,腦子裏也不想說話。
可是那個像飛天蝗的鬼子還是變成了白霧,在他的槍眼裏消失了。
韓大狗就幹脆不再瞄準了。他看班長也沒瞄準了,就都敞著眼看鬼子往陣地上湧來。
和庭才說,“鬼子以為把我們炸光了哩。”
韓大狗說:“不會吧?鬼子這麽傻?”
和庭才說:“他們本來就傻,你以為他們很聰明?聰明人會發動這麽愚蠢的戰爭?”
韓大狗被和庭才一句話,說得沒話說了。
韓大狗想,和班長要麽不作聲,一作聲還真是那麽一個理兒呢。
就在這時,韓大狗透過準星,看得清鬼子臉上的胡子了。這時,和庭才喊了一聲,讓韓大狗打。可是韓大狗早就看忘形了。韓大狗一心一意想看清鬼子的臉上,有沒有那顆紅色的肉痣,竟然看入了神,所以韓大狗就忘了形,當和庭才喊打聲,他根本就沒聽見。
“你在幹什麽?快打。”和庭才第二次喊道。
韓大狗這才醒悟過來,撲到槍上,胡亂地在槍眼裏找到了一個最打眼的鬼子,一瞄上就是一槍。那個鬼子突然雙腳一並,一個立正,就倒在了地上,動作簡便之極。韓大狗卻被他的漢陽造震進了戰壕裏,強了半天才爬起來。韓大狗爬起來之後,才發覺右邊的半邊臉也木了。右邊半邊嘴裏,連牙齒都震掉了兩顆,右邊的一隻耳朵也聽不見了。
韓大狗重新撲到槍上時,突然看到了先前瞄準的那個像飛天蝗的鬼子。韓大狗心想:“我這回叫你再也跑不動了!”
韓大狗將準星對著了那個像飛天蝗的鬼子。像飛天蝗的鬼子一闖進他的準星,他就扣動了扳機。像飛天蝗的鬼子在他的槍眼裏四肢一伸,做了一個爆炸的動作,就不見了。
韓大狗想,我連殺了兩個鬼子,兩個!
想完,韓大狗的眼窩窩裏,就湧出了一股熱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