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誰來上天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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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薅著麥地裏的草,鄰居騎著個破車子,沿著田間坑坑窪窪雞腸樣的小道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尾巴他媽說,村裏馬四家的小賣部有你家的電話,聽說是找尾巴呢。

尾巴他媽頓時愣住了,回過頭,茫然地看著尾巴,極費力地想。尾巴他爹也停下來,湊過頭說,誰會給咱家尾巴打電話呢?

眼光都很毒,刀子一樣,剜得尾巴渾身不自在。尾巴都有種屁股上紮蒺藜般的感覺了。實在蹲不下去了,尾巴扔下手中的草。地肥得很,草也嫩得可愛。尾巴的手上,早已油著厚厚的一層青綠。他奮力拍了拍,綠沒拍掉,倒是沾在上麵的一些浮土跑掉不少,尾巴的手雖說稍幹淨些,但還是青巴巴的。但是已經顧不得這麽多了,尾巴推上紮在地頭的車子,一躍便騎了上去。

這時他媽在後邊伸著脖子喊:“到底是誰的電話?”

尾巴頭也不回地答:“劉曉紅”。

尾巴他媽吃了一驚,他媽想了幾百圈子,卻始終沒考慮到劉曉紅頭上,感到很意外。對尾巴一家人來說,劉曉紅顯得並不很陌生。劉曉紅跟尾巴是同學,住鄰村,再說近一點,跟尾巴家僅僅一河之隔。要是沒河,兩家就更近,從這家到那家,噌噌的幾步就跨過去了。初中的書一讀完,倆人就各回各自的家了,都沒再繼續往下念。劉曉紅是因為家境不怎麽寬裕,她上邊有好幾個哥,都人高馬大,都脖子伸得跟長脛鹿樣,虎視眈眈,立等著父母給他們娶妻生子呢。幾樁大事,一撥比一撥挨得緊,不容她爹娘有個喘息的空。正因為錢緊,一般不是家裏來了客人,劉曉紅的爹娘已經仔細到連油都不舍得往鍋裏滴的地步,更甭提讓劉曉紅去上學了。女孩子和書,中間好像聯係得並不那麽緊密,念好怎樣?念不好又怎樣?所以也不管她成績咋樣,隻管匆匆忙忙地給劉曉紅“填”上了畢業證書。尾巴的畢業證,是尾巴自己親手填上的——本來學習成績就不怎麽樣,他後來又把精力放在劉曉紅身上,劉曉紅一走,他也順理成章跟著畢業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尾巴一下學,他爹媽就開始忙活著張羅他的婚事了。一連介紹了好幾個,尾巴一個都沒樣中。尾巴他媽這才知道這孩子原來是有心思!就問尾巴,尾巴說出了劉曉紅。他媽跟他爹一合計,當晚就請來了媒人,帶著一家人的希望去了劉曉紅家。事情進展得有超乎想像的順利,劉曉紅的爹娘幾乎沒咋想,一下子就把這事應承了下來。但是,定親禮送過去,相互來往了還不到一年時間,劉曉紅卻突然中途變卦,不想繼續跟尾巴成親戚了。那一段進間,可沒少折騰尾巴,讓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好也不是壞也不是。整天讓尾巴心裏像塞著一把幹草,上不來下不去,要多難受有多難受。都已經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了,尾巴還不想跟他媽把話挑明,怕他媽說他沒能耐。他隻能接二連三更殷勤更頻繁地往劉曉紅家裏跑。但是,尾巴的辛勤努力絲毫沒有感動劉曉紅,他跑得越多,見著劉曉紅的次數反而越少,倆人的心也拉得越遠。眼看著要黃了,大勢不好了,尾巴這才老老實實地跟他媽攤了牌。攤牌後,尾巴原認為以他媽的性格,肯定會一口氣跑到劉曉紅家大鬧一場,沒想到,他媽這時卻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深沉和冷靜。半晌,他媽隻在嘴裏咕噥了句:“這個×妮子!”

快到劉曉紅家的時候,尾巴他媽大老遠就極其親切地喊劉曉紅的名字。劉曉紅沒出來,她媽跑得倒是挺快,嘩啦一下就把大門打開了。尾巴他媽嘴裏跟劉曉紅她媽搭著腔,眼珠子卻軲轆軲轆直往裏屋瞅,但最終也沒瞅見劉曉紅的影子。曉紅呢?尾巴他媽急問。

唉,走了。她媽說,這妮子,脾氣強的時候,八頭牛都拉不回來。她一心想外出打工,我們不讓她去,她卻急得跟狗不能過河樣,是非去不可。她有個同學在外頭,三天兩頭往這兒打電話。我們阻攔她,她表麵上順從了,誰想一不留神,竟然一個人不吭不哈悄悄溜走了。還是讓鄰居給我們捎的口信!

尾巴他媽心裏咯噔了一下,開始暗暗埋怨尾巴,這孩子,真是,怎麽不早說呢?幹嗎非要等到屎花子崩到褲襠裏才找茅廁呢?一邊埋怨,尾巴他媽一邊分析劉曉紅她媽的話,很快就發現了破綻,她知道這老狐狸純碎是在說假話空話,家裏不給劉曉紅錢,劉曉紅怎麽可能走得掉呢?這家人,分明是串通好來蒙騙他們張家。能那麽好糊弄嗎?兩家相距這麽近,都人老幾輩了,尾巴他媽還能不清楚這家人的底細?簡單可以歸納成三個字:不咋樣。不是說尾巴他媽有先見之明,就在當初尾巴樣中劉曉紅的時候,尾巴他媽還曾反對過,嫌劉曉紅家裏窮。可尾巴這孩子,卻偏偏迷到劉曉紅這塊地裏了,大有非她不娶之勢,也不哭也不鬧,隻一個勁地躺在**給她漚氣。後來尾巴他媽又想,尾巴要的是劉曉紅的人,壓根兒就不指望她過門時能帶個幾七幾八的。

現在,尾巴他媽開始懷疑劉曉紅家在使用緩兵計:先用甜言蜜語穩住尾巴一家人——不穩沒辦法,用著人家的禮錢呢?——尾巴送給劉曉紅的定親禮,到她手中還沒暖熱,就被劉曉紅的三哥同樣當作定親禮挪用給劉曉紅的“三嫂”了。所以尾巴他媽懷疑,劉曉紅家肯定是在拖延時間,一旦等劉曉紅打工掙了錢,再還給他們張家,一樁親事徹徹底底就算結束了。隻是這個時間的長短不好定,可能半年,也可能一年,外出打工的事,一切盡在驢尾巴上悠著。這年頭,莊稼人還不敢擔保種豆將來就一定能夠收豆呢。

因此,尾巴他媽還是忍不住稍稍動了些肝火:“曉紅啥意思,我也多多少少聽孩子講了一些。老嫂子,咱醜話先講在前頭,免得今後傷和氣。曉紅要是嫌張家門檻低,趁早先把話挑明,如果到頭來讓俺家人財兩空,咱們可得好好到法院評評理。”

劉曉紅她媽到底是心虛,連說話都有些不自在,唉呀!你咋能這樣想哩!都是小孩子家,偶爾鬧些茅盾,也是極正常的事。唇和齒還有打架的時候呢。甭往心裏去!曉紅說不定出去轉一圈,找不到工作就會立馬趕回來。

話說到這份上,尾巴他媽也不想再把事鬧大,畢竟還有一遝子錢在人家手裏攥著呢。隻能借坡下驢,和善地說,還是讓曉紅趕快回來吧,這麽一走了之,不是耽誤孩子的青春放光芒嗎?劉曉紅她媽趕忙點點頭,想努力笑一下,哪怕隻一下,也能寬一下尾巴他媽的心,可是麵部的表情跟凍僵似的,咋也笑不出來。

出了劉曉紅家的門,尾巴他媽越品越是放心不下,不是對劉曉紅放心不下,而是擔心尾巴。張家就尾巴這麽一個男孩,誤了事,責任她可擔當不起-從劉曉紅家到她家,就這麽近一段路程,尾巴他媽就醞釀出一個好主意。接下來,每走上一步,尾巴他媽都為這個主意叫好,她想隻有這樣,尾巴才算是上了雙保險,最起碼不會讓他閃到水裏。

不幾天,媒人就送來了信,說的是村西頭張學現家的二閨女張敏。同一個村居住,媒人一提張敏,這閨女長得啥模樣,在尾巴他媽腦海裏立馬有了印象。且不說張敏的文化程度高低,尾巴他媽覺得她至少身材蠻好,高高的,白白的,胖胖的,一下子就能給人一種大福無邊的感覺。

這些天,尾巴的整個身心都陷進一種無邊無沿的苦惱和鬱悶之中,畢竟劉曉紅的離去,對他的打擊太大了,尾巴像是一條五髒六腑均被掏空的魚,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但是在這節骨眼上,劉曉紅卻又偏偏打回了電話。劉曉紅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尾巴猶豫不決。

就在尾巴猶豫不決的時候,劉曉紅又接連打回幾個電話。尾巴她媽不清楚他們在電話裏談論的內容,反正隻見尾巴的臉色轉變很快,先由陰天變多雲,一會兒工夫,便是豔陽高照了。

尾巴他媽正疑惑和高興著,尾巴突然決定進城去找劉曉紅。

2

尾巴要進城,必須得先通過他媽這一關,他爹那兒都好說。尾巴知道他爹不怎麽當家,說不當家也當些家,打個比方說,如果他媽能當個西瓜,他爹至多隻能當個綠豆或者芝麻。

但是當尾巴滿麵春風地去找他媽說事的時候卻被他媽一口回絕了。

他媽的能耐,早在尾巴他奶在世的時候,尾巴就已經聽說了。

不知是何原因,尾巴家祖輩人丁不旺,從尾巴他老太爺那一輩開始往後數,數到尾巴這裏已經五代了,卻一直都是單槍匹馬一個人。尾巴他媽當年嫁過來不到倆月,那塊肥沃但卻荒廢已久的地,經尾巴他爹下勁一開墾,很及時地就懷上了。起初尾巴他爹滿以為他種的一定是尾巴,沒想到生出來的卻是尾巴他大姐。有尾巴他大姐的那陣子,全家人還高興得又是殺雞又是宰羊,大魚大肉異常豐盛地款待了所有以前有“業務”往來的賓客。到有尾巴他二姐和他三姐的時候,這個家就失去了應有的喜慶和歡樂。每個大人的臉上的表情都是相當嚴肅的,既談不上簡單又談不上複雜,木木的,朝每一張臉上摑那麽一兩個耳光都不會有任何知覺。盡管如此,尾巴他爹仍不遺餘力,化悲痛為力量,僅用了年把兒時間,又把尾巴他媽幹癟得像空麵袋一樣的肚皮重新吹成一隻輪胎。分娩的時候,可以說尾巴他媽是哭著生下尾巴他四姐的,那種哭,根本不因下身腫脹而帶來的疼痛所致,是來自心深處絕望、無奈時的痛苦和悲哀。一碗紅糖水放在床頭的桌子上,由熱變冷再由冷變熱,反複了無數次,尾巴他奶的辛勤勞動絲毫沒有打動尾巴他媽的心,一任她鋒利的牙齒把紙一樣蒼白的嘴唇咬出斑斑血跡。有了老四之後,尾巴他爹算是徹底失望了,直覺得深身像抽了筋一樣,軟塌塌的,扶都扶不起來。由於心存畏懼,他爹開始條件反射,一看見他媽就害怕,深身顫栗,哆嗦得像風中的樹葉。可以說,每次**,都是尾巴他媽強行把他爹捏到自己的肚皮上的。初懷上尾巴的時候,他爹他媽還都不知是尾巴,如果不是尾巴,他媽恐怕連生他的氣力都沒有了。積累了前幾次的經驗,他媽在這方麵已經成為十足的高手了。才三四個月,尾巴他媽就感覺出了一種異樣。跟他爹說時,他爹不相信,幾乎連頭都沒抬一下,說,你想啥就啥吧!尾巴他媽過去拽他的手,讓他摸,他爹立即觸電樣將手縮了回來,說,我摸不摸都一個樣,要真是個帶把的,我情願給你娘兒倆嗑個響頭!

不管尾巴他爹怎樣的泄氣,他娘仍信心十足。生尾巴的時候,大秋將至,雲淡天高,一幅深秋時的好景象。尾巴他媽正端著簸箕站在院裏簸豆子,一用力,驚動了尾巴。後來他媽仔細想想,始終不明白是怎麽稀裏糊塗就把尾巴生下來的,用他媽的話說,“隻覺身子一輕,人就掉進襠裏了。”想想,便又感到很後悔,多危險那!多麽慢待尾巴呀!

當時,尾巴他爹正在地裏播小麥種,聽人家捎來信,先問是啥。人家說是尾巴,他爹當即拋下手中的農具,也不管耙耬和牲畜了,趵蹶子便往家裏跑。尾巴他媽一臉欣喜地說,對你說你不信,對你說幾遍你還是不信,瞧瞧!真是尾巴吧!

他爹真的跪在地上,砰砰對著地板給她娘兒倆磕起了響頭。

給尾巴初起的大名叫張闊,起好名字卻沒人叫,還都喊他尾巴。這並不稀罕,在這一帶,凡是姐弟多的,管最小一個都叫“尾巴”。尾巴!尾巴!叫起來似乎特別的順口,就跟一元硬幣掉在堅硬的水泥地板上一樣,當啷一聲,發出一種短暫的清脆。

大人們都忙著田裏的活兒,沒法照管小孩子。可以說,尾巴是在他大姐二姐三姐的肩膀上茁壯成長的。他四姐還小,隻比他大兩歲,才勉強能自己照顧上自己。盡管年齡相差不大,但尾巴能明顯體驗到他在這個家所享有的優越性。

尾巴他媽之所以拒絕,自然也有她拒絕的理由。

他媽說,劉曉紅當初快刀斬亂麻,不聲不響地拍屁股一走了之,就是想給咱耍賴。現在又突然叫你去,不覺得奇怪嗎?你姐她們都出門子走了,家裏就看著你一人過日子了,萬一有個閃失,我的罪可就大了。

他媽說,城裏畢竟不是家,你一個人在外頭,人生地不熟,難得很呐。

他媽還說,你走了,張敏那頭咋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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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巴又沒了主意,不知道是進好還是退好。

下午,劉曉紅又打回了電話。內容還是沒讓尾巴他媽知道,反正又見尾巴轉變得很快,不管誰勸阻都無濟於事,他鐵了心要找劉曉紅。尾巴他媽見拗不過,隻好決定先瞞著張敏,悄悄打發尾巴上了路。

3

見到劉曉紅,是在城市的汽車站,劉曉紅來接尾巴了。猛一見麵,尾巴竟差點沒把她認出來。女大十八變,尾巴覺得劉曉紅至少三十六變或者七十二變。“幾天不見,洋氣多了!”尾巴有些討好地對劉曉紅說。。

劉曉紅笑了一下,上前接過尾巴身上一個小些的包裹,然後攔了輛車,開始走。出租車把尾巴拉得暈頭轉向,最後在一片民房樣的屋子旁停下了。幾拐幾不拐,又來到一間很小而且很舊的屋子旁,劉曉紅掏出一串鑰匙,挑撿出其中的一把,而後一邊開門,一邊對尾巴說,早就把房子給你準備好了,先休息一下,餓了再到街上隨便吃點飯,我先去上班了。

劉曉紅說完轉身就走。

尾巴屁股還沒坐穩,便急急追出來問,我啥時才能上班?

我下午跟公司彭總匯報一下,等批準後再說吧。

批準很難嗎?

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一切全看你的表現。劉曉紅說完,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尾巴一眼。走了。

頭一次到這麽遙遠的城市,盡管很累,尾巴也沒立即按照劉曉紅的意思躺下睡覺。他滿腦子都是新奇和不安,想睡也睡不著。還是到街上走走吧,先熟悉一下環境,省得以後下班回來摸錯了門。尾巴對自己說。

從街道牌上可以看出,尾巴現在所處的位置,是這座城市的開發區。說是開發區,卻並不像尾巴想像的那麽繁華那麽富麗堂皇。尾巴以前去過老家的縣城,覺得這裏其實跟縣城差不多,一街兩行全是四、五層高的樓房,樓下門挨門都是做生意的。除了日用百貨和服裝鞋帽,更多的還是那些小飯館,門口的天空扯著一大塊遮陽的花蓬,下麵支著口大鐵鍋,鍋邊還豎著塊木牌,上麵寫著“羊肉燴麵。”

一直等到街邊的路燈開始撲閃著亮起來的時候,劉曉紅回來了,手裏拿著個黑塑料皮的筆記本,本子中間還夾著一枝筆,模樣有點像個教書先生。

晚飯吃的是羊肉燴麵。尾巴的到來,讓劉曉紅很興奮。劉曉紅還特意為尾巴點了倆小菜,一碟水煮花生米,一碟涼拌豬頭肉,外加一瓶啤酒,已經很豐盛了。尾巴確實餓了,連稀帶稠沒頭沒腦地往嘴裏扒。劉曉紅吃得卻是極為細致。由於剛出鍋,麵很熱。劉曉紅用筷子挑起一根,噘著嘴呼呼地吹了兩下,然後輕輕咬下一截,慢慢咀嚼著。

吃過飯,尾巴還問她上班的事。劉曉紅說,不像你想得那麽簡單,這家是大公司,正規得很。上班之前,首先要進行崗位培訓,也就是聽課。劉曉紅揚揚手,讓尾巴看她手中的本子和筆。

你到現在還沒培訓合格?尾巴有些吃驚。

早就合格了,但合格也要學習呀!這是公司的製度。

你一個月可以拿多少工資?

沒準,可以一千,也可以兩千,還可以三千四千的拿。公司的工資製度是上不封頂下不指數,完全跟據個人的業績說話。劉曉紅很高傲地說,如果幸運的話,每個月還能拿到一萬多呢。

把尾巴嚇了一跳。劉曉紅再往下說時,尾巴的心已經亂了,也聽不清楚她說是什麽內容了。尾巴心裏被那“一萬多”裝得滿滿的,沒有留下一絲一縷的空間。

劉曉紅提醒他說,回去休息一下吧,坐這麽遠的車,挺累的。

尾巴說甭急,我還得先找個電話亭,往家裏打個電話。出來兩天兩夜了,音訊杳無,家裏不定急成啥樣呢。

劉曉紅笑說你還是個孝子呢。隨即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電話卡,塞進綁在電線杆上的公用電話機內,摁了幾下,電話就撥通了。

接到電話,尾巴他媽首先激動得嚶嚶地哭了起來。他媽一哭,尾巴的眼圈也跟著紅了,但是尾巴不想讓劉曉紅看見,他怕她看見後笑話他,於是把頭稍稍抬了抬,又把臉偏了偏,說他媽,你哭啥呢?你這是哭啥呢?我不是好好的嗎!

又抽泣了幾下,他媽不哭了。一不哭,他媽就開始羅嗦了,他媽說你走這兩天,我跟你爹幾乎水米未進,老覺得不放心,生怕你路上出啥意外。他媽還說錢掙多掙少都不要緊,千萬要保重好身體。他媽還說-。

因為有劉曉紅在場,尾巴不敢讓他媽繼續說下去。尾巴怕自己一旦太投入,就會克製不住感情,弄不好再放聲大哭起來,不讓劉曉紅笑掉大牙才怪呢。

因此尾巴故意裝作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說,好啦好啦!你們隻要照顧好自己就行。我又不是三生四歲的小孩!

他媽還想讓劉曉紅接電話,她有滿肚子的話要給劉曉紅說。

尾巴用目光探問劉曉紅,劉曉紅卻擺擺手。尾巴隻好把電話掛斷了。

原來晚上劉曉紅不和他住一起。尾巴剛才還正很慌亂地想著。誰知劉曉紅自己有單獨的住處。把尾巴送到房間,劉曉紅就走了。

一個人幹巴巴地躺在**,很想和人說說話,尾巴望著房頂的天花板,但天花板不給他說。還有身子下的床,床也不給他說,屋裏的鍋碗瓢勺一個個都不理會他。除此之外,再沒有尾巴能看得到的東西了。很寂莫的。

尾巴就想到了錢上。一提及劉曉紅說的那一萬塊錢,尾巴立馬來了精神。尾巴很單純地想,城市一個月能掙一萬多塊,真他媽的厲害!農村種一年好莊稼才收入幾個錢呢?看樣城市和農村,真是沒法比呀,一個天堂一個地獄!因此尾巴暗暗下定決心,他決定上班後的第一個月,就把那一萬塊錢拿到手——不管多麽辛苦多麽受罪。一萬塊錢呢,怎麽用他都想好了:先花兩千多給劉曉紅買個手機,免得她再懷揣個電話卡,到處跑著找公用電話。給劉曉紅買手機,也就等於把她的心給買住了。在老家,有誰肯花幾千塊錢去買那中看不中吃的玩意!隊長的孩子敢嗎?村長的孩子敢嗎?膽子都小了吧。其實,花兩千多塊錢去買一個人的芳心,還是很劃算的。剩下的錢,除了給自己買套像樣的西服外,再給劉曉紅買一件外套,好了,其餘啥也不買了。他要統統寄回去,讓他媽先替他保存起來,等到他結婚的那天才用。他想他和劉曉紅結婚時的宴席,一定要最好的,好到什麽程度呢?廚師會啥,咱就讓他做啥。以前村長家的孩子結婚,一桌子雞鴨魚肉,張牙舞爪的顯盡了主人的霸氣。那架式和場麵,讓尾巴、讓村裏幾千口參加宴席的老少爺們兒都驚喜都讚歎都豔羨不已。那時尾巴就極奢侈地大著膽子想,雞巴毛,等我掙足了錢,再給你們擺個樣子瞧瞧。

一覺醒來,已經接近第二天中午了。正等得急不可奈,劉曉紅匆匆忙忙趕來了,手裏多了一套本和筆,也是黑塑料皮的那種。遞給尾巴,說彭總已經通過,同意讓尾巴參加培訓了。

尾巴頓時感動得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畢竟離實現自己的願望又近了一步。

劉曉紅突然又問,你帶的錢還剩多少?人家可不是白教的,要收取培訓費和押金。

尾巴問多少。

劉曉紅說,加到一塊兒也就兩三千吧。

劉曉紅還補充說,釣魚還得個魚餌,套小鳥還得有個哄柿皮呢。

尾巴說,出門的時候一共帶了一千五,除去路費和這幾天的開銷,已經所剩無己了。

劉曉紅說這倒沒關係。

尾巴以為劉曉紅先要替他把這寫錢拿出來,沒想劉曉紅卻掏出一張藍色硬卡,說記住卡號,回頭讓家裏人從那邊的銀行往上麵存款,那邊一存,這邊隨即就能把錢取出來了。劉曉紅還說,好好幹吧,等掙足了錢,咱就回去結婚。

說完,劉曉紅衝著尾巴微笑。劉曉紅一笑,嫵媚動人,臉蛋上兩個酒窩,一個比一個好看,就像一粒小石子投進平靜的水麵,**起一波波美麗的漣漪。

都快把尾巴給迷死了。

劉曉紅還伸手握住尾巴的手。

同學多年,尾巴從沒這麽零距離跟劉曉紅接觸過。今天一握,讓尾巴感覺到的不僅僅是新鮮和幸福了,而是徹頭徹尾的癡迷。他甚至覺得他現在拉的已經不是劉曉紅的手了,而是直接將手插進她的心窩裏,是多麽柔軟、潤滑、溫馨、美妙。讓尾巴有種從未體驗過的快感。

接下來,一切似乎更加順理成章。尾巴按照劉曉紅的意思,往家裏打電話要錢。

尾巴他媽也很警惕,問他要那麽多錢幹什麽?

尾巴騙他媽說,這裏有個手機公司,中外合資的。進廠要交押金,想啊,手機那麽小,火柴盒樣,價值卻是不菲,萬一被誰偷偷拿去,公司豈不吃了大虧?

他媽說,家裏的情況你不是不知道,我和你爹起早摸黑在地裏滾打,掙的可都是血汗錢。

尾巴說剛出來幾天,我怎麽會忘呢。我就是不想讓你們今後再受苦受累,所以才決定進廠打工掙錢的。

相處這麽多年,天天跟尾巴在一起,卻從來沒聽他說過這樣知冷知熱、這麽通情達理的話。說白了,以前總把他當小孩子看待。現在一說,讓他媽陡然意思到,尾巴已經長成個大人了,不再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野小子,完全可以獨自撐起一片天空了。他媽突然感動起來,一時間沒話可說了。突然,他媽又有話了,並且說出來把尾巴嚇了一大跳。他媽說,張敏來咱家了!問你去哪了?還問你到底是啥意思,還想不想繼續跟她把親戚走下去?還說,“願意不願意都得給她回個話!”

他媽話沒說完,尾巴已經緊張出了一身汗。尾巴的緊張是不由自主的,劉曉紅正在他身邊站著,側耳傾聽著呢,這事可不敢讓她知道,一知道就壞大事了。就這樣結束吧。尾巴慌亂地把電話掛了。

但劉曉紅還是知道了。話筒就在她耳邊擱著,她聽得和尾巴一樣清楚。

不過劉曉紅說,張敏我也認識,說起來我倆還是小學同學呢。可以讓張敏到這裏來嘛!

由於猜不透劉曉紅啥意思,尾巴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