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姐妹1

說是姐妹,其實倆人啥都不是。用她們的家鄉話說:連邊兒都沾不上。從真正意義上講,凡是能稱之為姐妹的,在血緣上或多或少都要有一點關聯的,要麽是親爹親娘的一奶同胞,要麽是叔伯之間的堂姐妹,要麽是七大妗子八大姨家的表姊妹,再說遠一些,最起碼也得是驢尾巴吊棒槌的親戚,否則,就對不起這個稱謂,也不能與這個稱呼相匹配。但是,燕子和小雅之間不存在以上任何關係,卻也依然以姐妹相稱。

準確地說,燕子和小雅是上初中時間才認識的。剛開始倆人同在一個班,後來老師又把她們調到了一個桌。三言兩語間,倆人就熟快了,然後一起吃一起住,一起生活一起學習,三年下來,居然沒紅過臉。她倆的和睦相處,讓班上許多女生眼紅,她們曾不止一次地羨慕說,看燕子和小雅,好得跟親姐妹一樣。她倆聽了,心裏美滋滋的。燕子還親昵地摟住小雅,小雅也親昵地抱住燕子,然後異口同聲對同學說,等著瞧吧,我們倆好的時候還在後頭呢!

小雅的大姐在廣州一家鞋廠打工。鞋廠雖然不是名廠,也不是大廠,但效益卻出奇的好,小雅的大姐每月都能拿到兩三千塊錢的工資。兩三千塊錢對莊稼人來說,已經是個不小的、極具**力的數字了,幾畝地的莊稼種下來,落到手裏才幾個錢啊。於是,小雅的家人,也包括小雅的大姐,都主張讓小雅輟學去鞋廠上班。小雅呢,也是滿心歡喜的,畢竟,上學的前途是灰暗的,尤其對農村孩子來說。眼看就要走了,小雅心裏卻放不下燕子。小雅覺得,自己跟燕子關係這麽好,沒有燕子,自己的生活就會黯然失色,就會索然無味的。因此,她必須帶走燕子。跟燕子商量好後,回頭跟大姐一說,大姐不同意,很為難。大姐說,廠裏本來不要人的,是她找主任哀求一番後,主任才同意進小雅一人。大姐還說,等以後廠裏正式招工了,再把燕子招來吧。小雅一聽,不願意,嘴撅得老高,還賭氣說,不讓燕子去,我也不去了。沒辦法,大姐隻好再向主任求救。不知道大姐跟主任怎麽說的,主任居然答應了。得到消息,燕子和小雅高興得一夜沒睡著覺。

進工廠後,小雅知道了許多新奇的東西。譬如,鞋幫、鞋底都是用模具和衝床衝出來的。在此之前,小雅還以為要像她媽那樣,拿剪刀依照鞋樣兒一刀接一刀,比葫蘆畫瓢地去剪裁呢。衝床是全鐵的,很高很大,站地上像一頭牛。衝床的腳下,有一個巴掌大的踏板,人坐在衝床前麵,腳放踏板上麵,用力踏一下,衝床的滑塊就落下來,隨著撲通一聲巨響,一遝子鞋幫或者鞋底齊刷刷就下來了。省事得很!方便得很!就跟司機踩刹車、踩油門是一回事。起初,小雅覺得新鮮,非要去開衝床。可是,主任沒讓她去,也沒讓燕子去。而是把她倆調到另外的崗位上。小雅很不高興,覺得特沒麵子。然而,大姐卻高興得很。大姐明白主任是在暗暗幫助她們,因此一看見主任,從眼裏流露出的便是感激。

小雅曾私下問過大姐,為什麽不讓她開衝床?大姐不答。問多了,大姐開始嚴肅,隻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果然,沒多久,衝床就出了事。加班時候,操作工稍不留神,就把右手的四根手指從根部搭進去了。操作工也是個女孩,操著一腔四川口音,哇哇亂叫著被送往醫院。

大姐看看小雅,又朝小雅輕輕點點頭。小雅明白大姐的意思,也挺感激大姐的。要不是大姐,說不定那斷掉四根手指的人就是自己。人雖送走了,但慘叫聲卻依然滯留在小雅耳畔,令她心有餘悸。小雅低下頭,反過來轉過去端詳自己的右手。手好好的,卻是在不停地抖動。

四川妹一住院,衝**就少個操作工。人人都知道這是個危險崗位,但是不管誰,總得有人上啊。用主任的話說,就好比跟炸碉堡一樣,不能因為它,就把前進的道路給阻斷吧。主任打算把燕子補上去,上崗之前,先找燕子談話。從主任辦公室出來,燕子的臉色很難看,一片黃一片白,如同得了一場大病。

問明緣由,小雅差點沒喊出聲來。小雅鄭重其事地對大姐說,燕子是我帶出來的,我倆的關係你知道,好得很,不是姐妹,勝似姐妹,要讓燕子開衝床的話,倒不如先讓我去得了。大姐說,我又不是車間主任,我能有啥辦法?小雅說你要是沒辦法,我就直接找主任,主動要求替燕子去開衝床。大姐急了,一把抓住小雅的手說,衝床平均倆月就出一次事故,你知道不知道?小雅說知道。小雅說除非你跟主任說不讓燕子去。

下班之後,大姐去找主任了。

很晚,大姐才回來,臉上紅撲撲的,像施了粉。小雅估計大姐為這事跟主任沒少費口舌。沒少費就沒少費吧,不管怎麽說,主任還算給大姐一個不小的麵子,答應再重新考慮合適人選。

南方看時間比較金貴。鞋廠規定早上七點上班,中午十二點下班;下午一點上班,六點下班,晚上還要加班。說是計件工資,多勞多得的,但是一上班就由不得個人了,整套工序都是鏈條式的,上傳下的,一個崗位缺席,整個鏈條就要中斷。所以,小雅和燕子上班好幾個月,都沒能抽出時間到街上逛一逛。這一天,機會終於來了。廠裏要對主要設備進行檢修,決定放假兩天。一大早,小雅就起了床,打算跟燕子一起出去玩。倆人還沒走脫,就被大姐攔住,大姐說,廣州跟老家可不一樣。在老家,無論走多遠都能碰見熟人。而廣州呢,出了門就誰不認識誰了。並且,大街上很亂的,什麽人都有,形形色色,五花八門。你們倆一塊兒出去,跑丟怎麽辦?遇見壞人怎麽辦?想出去可以,必須得有我跟著。小雅還算比較聽話的。小雅就站在住室門口,等大姐起床,等大姐洗刷,等大姐化妝打扮……嘴裏沒說什麽,小雅的心都快從嗓眼兒裏蹦出來了。

兩天時間,短的很,小雅和燕子剪了剪頭,買了身單衣服,就完了,又該上班和加班了。以前,小雅老覺得上學沒意思,但是現在,小雅又覺得上班比上學更沒意思。人怎麽越活越沒意思呢?

就在小雅感到沒意思的時候,大姐要走了。回老家去。原因是大姐的肚子大了。紙裏終究是包不住火的。一連很多晚上,大姐都不睡覺,從**到床下來回地跳,跳不起作用,又整夜整夜地哭,把一雙眼哭得跟熊貓一樣。大姐往家打電話,家裏人說,回來吧,趕快回來吧!

小雅原以為大姐是很堅強很有主見一個人,沒想一遇到事,竟然是那麽軟弱那麽的六神無主。送走大姐,天還早,太陽剛剛爬到樓頂。從火車站出來,小雅和燕子都沒急著回鞋廠,而是順著馬路,漫無目的地走。小雅是想故意回去晚些,她窩著一肚子火氣,她要看看,針對她的怠慢,主任到底是什麽態度。小雅甚至想借機教訓一下主任了。什麽玩意啊,做了事還不敢承擔,整個一薄情寡義的東西!

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燕子眼尖,一下就認出對麵走來的女孩是四川妹。自打出院以後,準確地說是出事以後,她們還沒見過麵呢。聽說廠裏把責任全推到四川妹一個人身上,隻負擔醫療費,不包賠傷殘費,怕四川妹鬧事,還炒了她的魷魚。現在,要不是燕子,小雅壓根都不敢認她了。四川妹打扮得很入時,上身粉紅背心,下身咖啡色超短百褶裙,腳上是乳白色的係帶式涼鞋——完全沒了上班時的窘迫和土氣。

一見到她倆,也算是異鄉遇故知吧。四川妹顯得異常興奮,拉住她倆的手,嘰嘰喳喳個沒完沒了。說起上班的事,四川妹禁不住感慨萬千,上班幾年,跟做一場惡夢差不多。四川妹還說,她現在在歌廳上班,除了日常開銷外,每月還能攢上三、四千。和原來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呀。

吃過飯回到廠裏時候,天色已晚,工友們已經開始加班了。主任反背著手,威嚴地站在車間門口。越是威嚴,小雅越覺得他心虛,覺得他內心其實是惶惑不安的。做罷虧心事的人,心裏總歸不是那麽平靜。看她倆進來,主任沒說話,眼睜睜瞅著她倆大搖大擺從自己眼皮子下走過去。主任的表現,連工人們都覺得奇了怪了,主任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啊!主任素來都以威嚴著稱。

主任一客氣,全車間的人立馬也跟著客氣起來。小雅和燕子的崗位上,本來已經補上人了。可是人家一看她倆走過來,立即跟老鼠見貓似的,趕緊主動讓出了位置。還一個勁地解釋說,是主任安排她們臨時替她倆加班的。

既然主任都惹不起了,她們更不想得罪小雅和燕子。

大家一客氣,反倒把小雅和燕子孤立起來了。小雅和燕子都喜歡看央視的《人與自然》。此刻,她倆覺得自己就像南極島上,從黑壓壓的同伴中被剝離出來的一雙企鵝,孤單得有些無所適從。又上了幾天班,小雅和燕子就請假了,她倆決定去找四川妹。

很快有了新工作。

新工作跟舊工作有著天壤之別。舊工作忙得讓人心慌,新工作閑得讓人心慌。上班第一天,小雅和燕子分文沒掙。吧台裏邊的沙發上坐著很多人,個個都濃妝豔抹,個個都花枝招展。她們三五成群圍成一團,聊天,嗑瓜子,打撲克,有說有笑,前翻後仰的。惟獨她倆,正襟危坐的,默默地埋在沙發角落裏。沙發很柔軟,小雅和燕子一坐上去,半截身子都埋沒了。如果沒有四川妹過來陪著聊天的話,她倆一天的話加起來恐怕也不超過十句。

服務生的職責不僅僅是為客人服務,同時還充當著通訊員的角色。客人一進門,茶水倒上,緊接著的一句話就是,先生,請問您要幾位小姐?如果是常客,客人就會毫不客氣的直呼其名。倘若來的是生客,則會告訴服務生,多過來幾個小姐,讓我哥們兒好好挑一挑。

就像在鄉村集市上買東西一樣,客人異常挑剔,一連“選”了三撥,都沒挑中小雅和燕子。她倆臉上掛不住了,有些氣餒。小雅感覺自己反倒不如一頭牛、一匹馬、一頭豬、一隻羊,不如一棵白菜、一個蘿卜甚至一棵蔥一頭蒜。燕子心裏也打起了退堂鼓,悄聲對小雅說,如果不行,還是回鞋廠上班吧。不說還好,一提上班的事,淚水立馬骨碌骨碌圍著小雅的眼珠子旋轉起來。燕子知道,小雅實在是不想再見到那個主任了。

第二天來的三位客人中,有一位姓李的跟四川妹很熟。另外的倆客人,是被姓李的請來玩的。四川妹很機靈。不等姓李的開口,就搶先說,跟這倆哥哥介紹個朋友吧?新來的,溫柔得像個小貓咪,保證倆哥都喜歡。客人一聽,首先就喜歡上了,仿佛小貓咪絨絨的細毛正撫慰著倆人迷失的心靈。四川妹轉身對服務生說,把小雅和燕子叫過來吧。

唱完幾首歌之後,幾個人便失去興趣了。對歌失去興趣,並不代表對女人失去興趣,三個男人對三個女孩的熱愛程度反而有增無減。小雅她們的任務不僅僅是陪唱歌了,還肩負著喝啤酒的重擔。燕子陪著客人,已經連續幹了三瓶啤酒,從沒喝過酒的她早已頭重腳輕,但是,客人依然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仍逼著燕子往山上趕。如果四川妹還在場的話,肯定能替燕子解圍。然而,就在她們應付客人喝酒的時候,姓李的已經把四川妹抱走了,具體領到哪去,小雅和燕子都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