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鄉村寓言

薑大娥晌午頭出去買鹽,一出大門正好撞見了李翠英。李翠英大概已經吃過午飯了,此刻她的肩膀正倚在自家寬敞的大門上,仄仄歪歪的,半拉身子像沒了骨頭。而且還一邊晃動著雙腿,一邊悠閑地嗑著葵花籽。李翠英好這一口。據李翠英的家人講,自打李翠英嫁過來的那天起,手裏就沒斷過瓜子。李翠英左手握著瓜子,右手在嘴唇和左手之間不停地忙碌著,模樣就像安裝在汽車玻璃前麵的雨刷。一般人嗑瓜子,瓜子送到嘴裏,還要用手捏著瓜子屁股在嘴邊反擰一下,這樣才能把瓜子完全嗑開。而李翠英嗑瓜子,隻需把瓜子送到嘴裏,手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基本上就不再用手了,僅靠唇、齒、舌的緊密配合,就能把白胖的瓜子仁從皮殼裏剝落出來。那種嫻熟程度,基本上算是達到了爐火純青。

如果不是等著用鹽,薑大娥也決不會在這個時候去買。案板上的麵條原本已經擀好,水也燒開了,一切準備就緒,單等著麵條下鍋了,才發現鹽罐子裏的鹽沒了,薑大娥把鹽罐子倒過來,口朝下對準案板使勁磕了磕,也沒磕出她所要的鹽。薑大娥才想起來昨天炒菜時候就用光了。本來就是白水麵條,沒有油,沒有調料,也沒有青菜,如果再離開鹽,就基本上什麽都不是了。一開始是薑大娥安排她丈夫王大院去買鹽,接連說了兩遍,王大院連頭都沒抬一下,隻管抓起亂七八糟的柴禾,一把接一把機械地往火口裏填。看薑大娥還要往下說時,王大院才抬起頭狠狠地白了她一眼,不滿地說,你怎麽不去買呀?難道說你沒長腿?屎憋到屁股門兒了才找地方,你啥人啊!

一句話把薑大娥噎得夠嗆。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薑大娥知道王大院的性格,用她自己的話說,屬於強屌日死驢的那種,認起死理來,一頭撞到南牆上不會轉彎。既然說出這樣的話,再指望他出去買鹽,恐怕比登天還難。薑大娥知道他腦子裏思想的什麽:小賣部是他弟弟王二院和弟媳李翠英開的,如果越過去,到別人的小賣部買鹽,他是無論如何都張不開這張嘴的!

放在以前,無論是薑大娥還是王大院,兩口子凡是要用的東西,都會毫不猶豫直接拐進李翠英的小賣部去買。原因有兩個,一是路途近,就在他們家前麵,幾乎跟拿自己家的東西沒什麽兩樣。二是這個小賣部是王二院開的,有了這層關係,就什麽都甭說了。買誰的不是買呀?何況是自己的親弟弟。買東西的時候,不管王二院也好,李翠英也好,或多或少都會給他們便宜一些,即使便宜不了,也要順便送一些東西給他們,比如他們買毛巾,王二院或李翠英就會送他們一些針頭線腦;他們買油鹽,王二院或李翠英就會順手包上一些散裝調料送他們。即便是什麽也不買,兩口子隻要到小賣部去,王二院或李翠英也不會空他們,會隨便抓些一些糖果、瓜子之類的東西,極熱情地往他們口袋裏塞。李翠英一實在,薑大娥有些不好意思,一邊推辭一邊說,不能這樣啊,你們不能這樣啊,又不是自家地裏產的,大生意怕賠,小生意怕吃,老是這樣,你們還賺什麽錢?

李翠英說,本來就不賺錢,隻是圖個方便,自家有鹽吃罷了。李翠英嘴上是這麽說,但生意卻像滾雪球般越做越大,由油鹽醬醋針頭線腦一直發展到種子農藥和肥料。一進屋,地上堆的,牆上掛的,頂上吊的,琳琅滿目。東西多得沒地方下腳,連睡覺的床底下都滿滿的,李翠英犯了很長一陣子愁後,才決定把房子蓋起來。

如果單純是幾間普通的住房,也不會讓她嫂子薑大娥恨得咬牙切齒。關鍵李翠英蓋的是樓房。她都計劃好了:二層的,樓上住人,樓下用來盛東西。

李翠英要蓋樓房的事,事先並沒有聲張。李翠英不是那種愛張揚的人,碰上王二院也不是那種愛張揚的人,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兩口子私下裏一商量,選個日子就開工了。

剛蓋好一層,薑大娥一看砌牆的師傅沒有罷手的意思,頓時慌了手腳。她做夢都不會想到,短短幾年工夫,李翠英的膽量和腰包竟然膨脹到能蓋樓房的地步。這可是村裏第一幢樓房啊,村長和村支書是什麽水平,大不了才住上三間平房。你張牙舞爪個什麽?薑大娥憤憤不平。

按說,李翠英蓋什麽房,跟她薑大娥沒直接關係。李翠英一不找她幫忙,二不向她借錢,她是沒有絲毫理由管人家的閑事的。關鍵是,樓房就蓋在她前麵,高高地聳立著,影響了她家采光,夏天還好,冬天呢?冬天的太陽隨著候鳥一起南下了,陽光本來就少得可憐,再被高大的樓房這麽一遮擋,她家的院子還叫院子嗎?不就成了窨井了?整個漫長的冬天該怎麽度過?

從師傅那兒得到確切消息後,薑大娥的身子晃了晃,差點一屁股蹲在地板上。她感覺此刻自己的腿已經不再是腿了,變成了兩根纖細的麵條或者木頭,而且不太好用,怎麽都不聽從她召喚。她艱難地挪了挪身子,緩緩地坐在附近一個樹疙瘩上,然後吩咐兒子,你現在就去,去地裏把你爹叫回來。

他要是不回來呢?

就說我快死了!薑大娥說這話的時候,就像得了一場大病。

讓王大院回來的原因,是想讓他出麵做一下王二院的工作,看能否阻止甚至打破他們的樓房計劃。本來她打算親自去找李翠英談判,但是轉念一想,隨即改變了主意,才決定讓王大院前去。畢竟,王大院和王二院是一娘同胞的親兄弟,一個手心,一個手背,心貼著心,肉連著肉,有著骨肉之情。而她和李翠英呢,充其量不過是他們手上的兩根手指頭,雖然也帶著親情,但畢竟還隔著杈!

王大院步履匆匆,去得急,回來的也快。他沒想到王二院會一下子把皮球踢給李翠英。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一點緩和的餘地都沒有。氣得王大院臨走時手點著王二院的鼻子數落他,二院,讓你說,從小到大,我對你怎樣你應該清楚。你蓋樓房的事,該不該跟哥說一聲?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哥?......

聽王大院這麽一說,薑大娥的肺都快氣炸了。既然她無情,也休怪咱無義了。薑大娥決定去找一下村支書,讓他出麵來主持個公道。

支書顯然是剛喝過酒,紅著臉,眼珠子上布滿了血絲,張嘴就是一股子下水道味兒。支書的態度很明確,誰有錢誰蓋。而且想蓋多高就蓋多高,能趕上美國的五角大樓,咱都跟著沾光。

薑大娥仍不死心,接著又起訴到法院,結果跟支書說的差不多。

回來後,薑大娥真的大病了一場。薑大娥人雖躺在**,心卻一刻都沒在**呆過。她的腦子裏像放電影一樣,來回閃爍著兩個鏡頭,一個是李翠英,一個是李翠英家正在施工的樓房。這兩個鏡頭,都是她不願意麵對的,任何一個都讓她咬牙切齒深惡痛絕。沒打官司之前,她丟人隻丟在她和李翠英這個小圈圈裏,現在官司一打輸,她的人可就丟大了,大得既沒有邊兒也沒有沿兒,一個村的老少爺們加起來有上千口人,可謂無一不知無一不曉。在薑大娥的印象裏,從她嫁給王大院的那天起,還從未丟過這麽大的人。現在,甭說是有病,即便是沒病,薑大娥都不敢輕易出門了,看見人,尤其是看見熟人,這張老臉往哪兒擱呀?如果能插到褲襠裏頭,她恐怕早插進去了。

更要命的是,事出來以後,她的丈夫王大院,把造成這種局麵的整個過錯全推給了她一個人。當初她提出打官司的時候,王大院是曾猶豫過,但並沒有阻攔。說到這裏,她還不得不打心眼兒裏佩服李翠英,這個賤人的確是有些手段的。薑大娥官司沒打贏,反過來還要倒貼進去幾百塊錢的費用。李翠英當場表態,這幾百塊錢由她來出。就這幾百塊錢,算是一下子把王大院的心給買走了,一下子把王大院給徹底俘虜了。讓王大院心甘情願地當了叛徒,轉過身跟她李翠英站在一個立場了,幫著李翠英把所有的屎盆子一股腦全扣在她薑大娥一個人頭上……一切的一切,怎麽不令薑大娥痛心呢?她懷疑王大院的腦袋簡直是用榆木疙瘩做成的,他也不動腦子想一想,如果不是做了虧心的事,她李翠英怎會心甘情願地往外拿錢?

惟一讓薑大娥感到欣慰的是,雖然官司輸了,她卻贏得了更多的民心。有不少平時跟她關係很一般的鄰居,看見薑大娥都會主動和她搭訕,幾句家常話以後,又自覺不自覺地把主題轉移到樓房上麵去。對於李翠英的做法,鄰居們多是撇撇嘴,不屑地說,明明是擋住了別人的陽光,反過來還認為自己有理,啥人啊?還一娘同胞的親兄弟呢,我看連個普通鄰居都不如!

說得薑大娥冰冷的心裏有了幾絲暖意。

王大院之所以不出去買鹽,主要原因就是怕撞見李翠英。打完官司後,王大院一直像做賊似的,畏畏縮縮不敢出門,不但不敢出門,而且連腰都直不起來了,背上就像突然間馱上個沉重的磨盤。薑大娥明白王大院的心思,心裏那個氣就更不用提。她曾不止一次地開導這個懦弱的丈夫,咱們一沒吃她的,二沒喝她的,三沒拿她的,還讓她風風光光地把樓蓋起來了,我們虧欠她什麽了?我們究竟哪方麵對不住她?

樓房就蓋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很高,很大,氣勢非凡。後牆上還裝了兩個鋁合金窗,明晃晃的,像兩隻眼睛,嘲笑似的一動不動地盯著薑大娥,盯得薑大娥頭上身上甚至連腳趾頭縫裏都出了虛汗。薑大娥渾身禁不住一陣戰栗,她暗自下定決心,即使不吃不喝,也要把自家的樓房給蓋起來。而且,一定要蓋得比她李翠英的高,比她李翠英的大,否則,這輩子就甭打算再抬起頭來。

放在以前,薑大娥是斷斷不敢有這樣的打算的。不但沒有打算,甚至連想法都不可能有。樓房,農民,中間似乎沒有什麽直接聯係的,是不成正比的。尤其是地地道道的農民,既不會做生意,又沒有外出打工,僅僅靠幾畝莊稼地,要攢上一幢樓的錢,恐怕比登天還難?這些錢,隻有從牙縫裏摳,從一家人的嘴裏省。想積攢一分錢,都得向十個手指頭要……

薑大娥決定不吃油了,不僅僅是小磨香油,連花生油大豆油菜籽油棉花油統統都省去。麵條是白水煮的,除了麵條和水以外,惟一能產生味覺的隻有鹽了。早飯和晚飯一般都吃饅頭,也隻在這時候,薑大娥偶爾還炒上一兩次菜,但準確地說不能用“炒”,充其量也隻能是“煮”了。鐵鍋燒熱後,如果不放油,白菜倒進去哧啦一聲就糊,從鍋底冒出來的白煙,明顯帶著一股子刺鼻的焦味,就跟頭發放在火焰上散發出來的味道差不多。幾次嚐試失敗後,薑大娥不再直接炒白菜了,而是改換成了煮,她先把水燒開,把白菜倒進去,煮熟後再放一些鹽,一鍋菜就算做成了。

有菜、有湯、有饃。雖說清貧了些,但是這樣的日子過多久薑大娥都不會感到厭煩。薑大娥是打窮日子過來的人,那時候吃什麽呀?頓頓都是紅薯,吃得胃裏一天到晚都泛著酸水。薑大娥的父親是個鄉廚,村裏一旦有紅白喜事,都請她父親出山。那天是村長的兒子結婚,席麵排場得不得了,她父親蒸完白麵饅頭,又開始忙活著炒菜。那是多麽誘人的一筐饅頭啊!圓得像桃,白得像雪,一個摞著一個,堆成一座山。薑大娥遠遠地望著,唾液禁不住大口大口地往下咽。雖說是個鄉廚,但父親有父親的原則,她父親給人家做飯的時候,絕不允許自家的孩子往自己身邊偎。晚上,父親回到家,薑大娥就問他,爸,你們有白花花的好麵饃吃著,幹嘛還炒菜?

家裏吃菜,薑大娥從來都不到集市上買。她家有一塊地,臨著河溝,以前,溝畔長滿了荒草。李翠英的樓房蓋好那天,高興,準備了長長一掛鞭炮,蛇一樣纏在竹竿上,從二樓一直紅到一樓。薑大娥不想聽她家放炮,她覺得轟隆隆的炮聲對她來說是一種嘲笑,是一種看不起,是一種恥辱,於是扛著鐵鍁跑到地頭,一口氣把溝邊的荒草鏟除掉,又一口氣把僵硬的泥土翻了個遍,然後又用鋒利的鍁韌在平整的土地上劃上道道兒,每劃上一道,她心裏就多一個打算:這一溜種白菜;這一溜種蘿卜;這一溜種菠菜;這一溜種大蒜;這一溜是芫荽……當她還打算種其它菜的時候,地突然一下子沒了,就那麽一點兒荒地,種的已經夠多的了,都開成一個小菜園了。

薑大娥之所以種菜,並不是為她自己預備的,也不是為王大院而準備。準確地說,她是在為兒子著想,她家裏還有個十多歲的兒子呢。

現在,盡管薑大娥處處為兒子著想著,但問題還是接踵而至,兩個月後她驚訝地發現,兒子越來越瘦了。薑大娥知道兒子消瘦的原因。每次做好飯,兒子要麽不吃,要麽勉強扒上幾口,胃口大不如從前。薑大娥的心一下子很疼很疼,她反複對自己說,兒子才十幾歲呀,十幾歲的孩子,正是長個子的時候,怎麽敢耽誤下去?地裏的麥苗旱了,還知道澆澆水呢,何況一個大活人?

薑大娥不敢怠慢,趕緊跑到裏屋,從枕頭下麵翻出幾張毛票,準備去經銷店買些東西給兒子吃。放在以前,薑大娥平時的口袋裏還裝著一些零錢,從地裏回來路過小賣部,可以順手買上一些必須的生活用品,最起碼圖個方便,不再專門回家拿錢了。但是,自從李翠英的樓房蓋好後,薑大娥就基本上不再裝錢了,哪怕是賣個雞蛋、賣個破爛的錢,她都會毫不猶豫地放在裏屋的枕頭下。沒有大宗的事,她還帶錢幹什麽呢?

手裏捏著錢,薑大娥卻猶豫不定,兒子到底喜歡吃什麽?方便麵?雞蛋糕?牛奶還是餅幹?在購買之前,她必須要慎重,如果買不好的話,如果買來的東西不合兒子胃口的話,這些錢就算是白白扔掉了。薑大娥猶豫著征求王大院的意見。王大院此刻正豬一樣躺在**睡大覺,對薑大娥不著邊際的問很是反感,兒子究竟喜歡吃什麽,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對於自己說不上來又不得不說的問題,他反倒回答得很幹脆,把錢給兒子,讓他自己買去,愛吃什麽就買什麽。

很快,兒子拿著東西回來了。薑大娥剛才想到的,兒子一樣也沒買。兒子左手握著一瓶啤酒,右手抓的是倆變蛋。啤酒已經打開了,正敞著口哧哧地往外吐白沫兒。薑大娥的心哆嗦了一下,上前一把把啤酒瓶奪了過來,吼道,知道也不讓你去買東西了,小孩家怎麽能喝這個?在哪兒買的?兒子滿不在乎地咧咧嘴,紅著臉說,在我嬸家買的。又說,買了一瓶啤酒,我嬸又送給咱兩個變蛋。

薑大娥一聽“我嬸”倆字,頓時怒火萬丈,她揚起手想狠狠地拍孩子兩巴掌,但心裏又舍不得,最終還是放下了。薑大娥手指著李翠英家的樓房,狠著聲對兒子說,看見人家的樓房沒有?人家一直在陰毒咱呢,人家都快把屎屙在咱鍋裏了,你還到她家買東西!給你說多少遍了?怎麽就不長一點兒記性……

薑大娥旋即又把氣轉移到李翠英身上,這個半門子貨,貓尿弄不出去了,竟然賣給一個不懂事的毛孩子。說完就要去找李翠英算賬,卻被兒子死死拉住,兒子說不怨我嬸,買啤酒的時候,我嬸問我給誰買的,我說是我爸喝,她才肯賣給我。又說,收麥子的時候,我看人家都喝啤酒,感覺一定很香,也想買一瓶嚐嚐。

薑大娥沒話了,隻是反複叮囑兒子,記住,以後就是急死,也不能再買她家的東西!

薑大娥的母親來走親戚了。她母親家今年種了二畝地的芝麻,收成好,賣掉了一些,留下的那部分除了做種子外,其餘全部加工成了小磨香油。她母親來的時候沒空手,用二斤裝的塑料壺,給薑大娥拎了有大半壺香油。她母親不敢多拿,怕萬一被自己的兒媳婦發現,一場大氣在所難免。

一斤多香油,讓薑大娥喜歡出兩眼淚來。王大院也深感內疚,跑廚房拿了個大碗,盛上滿滿一碗黃豆,準備去街上換豆腐。薑大娥看見了,伸手把碗奪過來,說,我去換吧。一出門,薑大娥就開始用手抓黃豆,抓一把裝進左衣兜,又抓一把裝進右衣兜……兩個兜都裝得鼓鼓囔囔的時候,一大碗黃豆差不多隻剩下半碗了。捧著黃豆碗,薑大娥的心一小半兒是高興,一大半兒是難受。長這麽大,在有史的記憶中,她還是第一次跟自己的親人弄虛作假,跟白發蒼蒼的老娘玩起了心眼兒……她的心在隱隱作疼,她對著白茫茫的天空說,原諒我吧,娘。原諒我吧,娘!惟一讓她感到欣慰的是,節省下來的黃豆,足足有半斤多,半斤黃豆的價錢是一塊四毛三,大約可以買十四塊磚頭了。

薑大娥一共給娘炒了兩個菜,一盤煎豆腐,一盤溜白菜。老娘牙口不好,白菜夾到嘴裏,咕噥了半天沒嚼爛,絲絲瓤瓤的,稍微咽快一些,又纏住了嗓門,憋得麵紅耳赤,差點背過氣去。慌得薑大娥和王大院站在老娘背後捶了半天,她才緩過氣來。薑大娥不讓老娘吃白菜了,一個勁給她夾豆腐,但是不一會兒就把老娘的眼淚給逼出來了。老娘背過臉去,用手抹了抹眼睛,拿筷子輕輕敲擊著豆腐盤子說,吃吧,都吃吧,別光讓我一個人吃,娘吃了一輩子,該吃的,都吃盡了。

老娘來一趟不容易。之所以不易,並不是因為路途遠,也不是因為時間急,主要是家裏的瑣事太多太纏手。薑大娥娘家那邊有兩個哥一個弟,兩個哥成家後都分出去單獨操練了,老娘跟著弟弟弟媳一起過日子。雖說分家了,但是老大家兩個孩子,老二家兩個孩子,弟弟家一個孩子,都推給老娘照看。老娘的腰壓根兒就沒直起來過。如果僅僅是辛苦,老娘心裏也許會好受些,最讓老娘頭疼的是孩子之間的打鬥,有一絲處理不公,就很可能成為“世界大戰”的導火索。除了照看孩子之外,做飯也是老娘的必修課,弟媳家的一日三餐,基本上都得老娘親自動手。但是,老娘的辛勤,並沒換來弟媳真誠的笑臉,相反,弟媳的嘴撅得能拴住一頭水牛,經常掛在她嘴邊的一句話是:家都快成幼兒園了。

老娘這次出來,本是剛跟小兒媳生過氣的。一件事,讓老娘太傷心了,老娘才決定來閨女家散散心。但是,老娘在薑大娥這兒並沒有久呆,她隻住一天就走了。一盤豆腐,讓老娘感受到,在這裏的日子,比在自己家還要難受上千倍甚至上萬倍。老娘鐵了心要走,薑大娥怎麽攔都攔不住。臨走時薑大娥拉住老娘的手,死死地拽。但還是被老娘異常固執地撥開了,老娘說,等你們樓房蓋好後,我再來就不走了。

大半壺香油,除了老娘在的時候煎了一盤豆腐外,剩下的,薑大娥一丁點兒也沒舍得吃。她要給兒子留著了,麵條做好後,她會單獨淋上一兩滴放入兒子碗裏。不愧是自家磨的香油啊,真。純。隻那麽一兩滴,整個碗裏都彌漫著沁人心扉的香味,整個屋裏都飄**著異常誘人的香氣。薑大娥生怕這股香氣被無端地浪費掉,趕忙清理下鼻子,像個毒癮發作的煙鬼,貪婪地嗅上幾口。

每年的農曆四月初四,村裏都要唱一台大戲,俗稱“四月四會”。規矩不是現在才興起的,是幾百年沿襲下來的大會,比較傳統,方圓幾十裏都知道。從過罷年起,村裏大小幹部都開始張羅這個會了。

難得有這麽一個大會,跟著日期的臨近,村裏的老少爺們,一個個都甩去冬裝煥然一新,村裏村外楊柳依依,春風**漾,一派祥和喜慶氣氛。

隻有薑大娥在犯愁。僅靠自己的力量,如果能阻止村裏唱這台大戲,薑大娥肯定會義無反顧地做。薑大娥多麽希望日子能像翻台曆一樣,一下子把四月四這個令自己惆悵的日子掀過去。

既然翻不過去,薑大娥隻能硬著頭皮去麵對了。她打開衣櫃,把裏麵所有的衣服全搬出來,一件一件擺放在**,然後把她認為最好的衣服挑出來。薑大娥有她薑大娥自己的理論,寧穿破,不穿錯。所以,丈夫上身穿什麽?下身應當搭配什麽顏色?兒子上身穿什麽?下身應當怎樣搭配?她都一一作了對比,直到滿意為止。隻剩下她自己的時候,她卻犯了愁。衣櫃還是當年她結婚的時候,從娘家那邊陪送過來的,相當的古老和陳舊。衣服呢?基本上也是結婚時間的那幾件衣服。嫁過來這麽多年,添衣服的機會屈指可數。偶爾添一件,也是在她身上的衣服實在不能替換的情況下,趁人家揮淚甩賣、清倉處理,或者真正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時候,才撿漏似的選上那麽一兩件,買來後大都隨身穿上了。結婚時的衣服,是她爹娘賣了好幾袋子小麥,花大價錢買來的。她至今還清晰記得娘當時說的那句話,唉,就這一個閨女,浪費點兒就浪費點兒吧。

因此,在一般情況下,薑大娥是不肯動那幾件衣服的,除非是逢年過節、走親串戚。現在,她猶豫著把衣服拿出來,又猶豫著穿在身上,自己對著鏡子一照,她忍不住想笑,衣服跟她的年齡,已經很難配套了。衣服是大紅的,還帶著成片的綠葉,相當的鮮豔,一見著鏡子,哧啦一下就把薑大娥蒼白的臉給映紅了。薑大娥不敢再等了,慌忙把衣服扒下來。她怕被人家瞧見,人家瞧見了,肯定會笑掉大牙的。

自己的衣服可以將就,但飯菜確是馬虎不得的。正會那天,所有親戚都要提著禮品來趕會,這是禮節。薑大娥扳著手指頭算了算,連大人帶小孩兒,連男的帶女的,她一共得備上兩桌菜。這麽多客人當中,她最懼怕的是兩個娘家嫂子和一個弟媳。對這三個人,是絲毫馬虎不得的,稍微怠慢一點兒,她們不僅僅鄙視你,看不起你,回去後還到處宣揚你,連屎帶尿的往你頭上扣。可是再算算這些飯菜所需的費用,薑大娥既心疼又為難。

總算熬過去了。把親戚送走後,薑大娥一頭紮到裏屋,開始清點客人所拿的禮品。她一共收了一件牛奶,六箱方便麵,一筐油條和五斤白糖。親戚拿東西也分遠近,近些的譬如姨呀姑呀什麽的,拿的都是方便麵;凡是帶“表”字的,像表叔表姑表大娘,一般都是五斤油條。

惟一一件牛奶是老娘買的。薑大娥知道老娘一定是心疼她這一家人了,所以才狠了狠心,冒著生大氣的危險買的這箱牛奶。想起上次她把黃豆偷偷裝進腰包時的情景,薑大娥的心再次痛酸起來,越發感覺對不起自己的老娘了。

正難受著,兒子闖進來,伸手就要打開方便麵箱子,卻被薑大娥攔住,你要幹什麽?兒子說餓了。薑大娥說,剛吃過飯怎麽會餓呢?又說,餓了吃油條吧。兒子問,這麽多方便麵,不吃留它幹嘛?

薑大娥張了張嘴,卻沒直接回答他。整箱整件的東西,對她來說用處大著呢。她找來一輛三輪車,把方便麵和牛奶裝進去,然後又用床單蒙嚴實,推著去了集市。集市上有好幾家門市部,專門做禮品回收生意。收了再賣,賣了還收,一件方便麵,倒騰幾次都成碎渣了,抱起來一晃,嘩啦嘩啦直響。也有外包裝磨損的,用膠帶一粘,照樣賣出去。

方便麵人家留下了,但牛奶卻不肯要。看薑大娥有些迷茫,人家笑笑說,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薑大娥半信半疑,拆開紙箱一看,裏麵果然少了幾盒奶,多了一塊磚頭。如果不是親自打開,薑大娥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好端端的牛奶箱子,怎麽會被人家調了包?真是奸商啊!可惡可恨的奸商啊!薑大娥突然間憐憫起自己的老娘來。

已經連續好幾年了,年年風調雨順,該晴的時候晴,該雨的時候雨,讓莊稼人省去不少心。尤其是這兩年,秋收時間,天一個勁地放晴,等地裏的黃豆、玉米剛剛顆粒歸倉,老天就像長著眼睛,一揮手,一場雨不疾不徐下了整整三天。肥沃的黑土地經過雨水滋潤,牛逼得簡直不是它了,泛著光,宛若放在瓷盆裏的酵子麵,一夜之間脹出老高。很容易就把小麥給種上了。臨近年關,也就在人們正準備給小麥施肥的時候,又是一場及時雨,吃飽喝足後的麥苗,綠得不能再綠,嫩得不能再嫩,一天一個樣兒地瘋長。接著,春天的幾場雨,更加為今年的好收成立下汗馬功勞,轉眼間,麥子長大了。

過罷四月四會,薑大娥就卯足了勁,準備打一場硬仗。她把歇了一年、已經繡得不成個樣子的鐮刀找出來,放在磨刀石上,兌著水使勁地磨。按說,現在農村一機械化,基本上用不著鐮刀了,收割機開進地裏,轟隆隆幾下子,一大片麥子就完了,一個麥收季節就算過去了。

但是今年,薑大娥不準備再用收割機了,收割機固然是快,省去不少氣力,可是,付出的代價也是相當沉重的。薑大娥心裏算了一筆賬,東地、西地、自留地加起來,她家總共有九畝麥子,現在油價上漲,收割機每收一畝,至少得三十塊錢,她家的麥子收完,將近三百塊錢就算拱手給了人家。

三百塊錢買的是什麽?無非是自己的力氣。放著力氣不使,留著它又有什麽用呢?力氣是懶蟲,不用它還不出來呢。

麥粒剛剛定型,也就是七、八成熟的時候,薑大娥就提前下手了。她不敢再往下等。她心裏早已經估摸過了,她和王大院每人每天割一畝地,九畝麥子也要四、五天才能割完。要知道,麥熟一晌啊,等麥子徹底熟透的時候再下手,黃瓜菜都涼了,熟透的麥穗都張著嘴,稍微一動,飽滿的麥粒就會掙脫麥芒的束縛,趁機往外跳,一旦撒到土裏,想搓都搓不回來。

一天下來,腰酸腿疼不說,薑大娥的十個手指,有八個都磨了泡,鼓脹著疼。王大院索性撂下鐮刀,擺出一副打死都不願意再幹的樣子。薑大娥以前恨他,現在突然間又心疼他了。她慌忙打開針線盒,找出一枚鋼針,先刺穿王大院手上的泡,又刺自己手上的泡。泡裏的水一淌出來,心裏麵立馬就輕鬆許多。薑大娥歎口氣說,辛苦些吧,作為莊稼人,我們不跟自己的手指頭要,還能向誰要呢。

很累,一倒下就睡死了。但是隻睡了一小會兒,薑大娥便睡不著了,翻來覆去在**滾。不是睡不著,她壓根就不敢睡,怕自己不小心,萬一睡過了頭,把時間給耽誤了。又湊合了一會兒,薑大娥就起了床,開始坐下來磨鐮刀。鐮刀用一天,割掉了成千上萬簇麥子,已經不利了,鈍了,很容易把麥子連根拔起。薑大娥彎著腰刺啦刺啦磨上一陣,又直起腰把鐮刀舉到自己麵前,拿大拇指在刀鋒上來回輕輕地刮,直到聽到吱吱的響聲,一把鐮刀的鋒利程度就基本達到極限。

三把鐮刀全部磨完,接著就是做飯。薑大娥心疼王大院,飯做好後才叫他起床。王大院抬頭看看天,天依然黑得沒鼻子沒眼,就又咕噥著躺下了。

薑大娥隻好坐著幹等。

薑大娥生怕飯涼了,不時用手背貼貼鍋,剛開始感覺燙,接著是熱,然後是溫,最後還是涼了。她又點著一把火,重新將飯煮熱。連熱三遍的時候,一種名叫“吃杯茶”的鳥才開始叫響枝頭。

原本五天才能幹完的活兒,薑大娥緊緊手,不到四天就結束了。這四天,跟派她到鬼門關走一遭差不多。胳膊腫了,腿也跟著腫,右手的四根手指,被鐮刀把兒擠得變了樣,不再是圓的,都成“口”字型了。薑大娥歎口氣,覺得自己真是老了。她想起年輕時候,正趕上吃大鍋飯,大家同打虎同吃肉,日子雖然苦點,渾身卻有使不完的勁。就拿割麥子來說,人家一趟過去割九壟,她一趟是十二壟,往往還比人家靠前。生產隊的活兒,多,春季除草,夏季麥收,秋季耕種,冬季挖溝。一年四季閑不著,卻從不知道累字怎麽寫。

大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但是,就像自行車手刹,諺語也有失靈的時候。從入冬開始,天逐漸變得幹冷,整個漫長的冬天沒見半片雪花。眼看就要立春了,花骨朵都快成型了,螞蟻、蜜蜂這樣的昆蟲正要蠢蠢欲動,天終於把持不住了,忽然一場大雪鋪天蓋地而來。雪下得不是一般的大,穿著草鞋踏進去,隻能看到腿,無法看見腳。

忙活了一春一夏一秋一冬,薑大娥這才安心坐下來,開始盤算自家蓋樓所需的材料。對於這些,幾年前她還是一竅不通,從小到大,她壓根就沒經曆過這些事。不過現在,薑大娥已經成為十足的高手了。村裏有建築隊,隊長的老婆跟薑大娥是一個村的閨女,沒事的時候,薑大娥總愛往隊長家裏跑,明著是找他老婆拉家常,暗地裏卻是向他打探蓋房的事。薑大娥絕對是非常聰明、非常有心計的女人,每次去隊長家,薑大娥都少不了帶些小禮物,也算是千裏送鵝毛吧。至於禮物小到什麽程度,薑大娥都感覺拿不出手了。隊長的老婆喜歡吃玉米餅,薑大娥就特意磨了些玉米麵,貼上滿滿一鍋。但是她又舍不得全部送給人家,掂量來掂量去,認為還是拿兩個比較合適,於是左衣兜裝一個,右衣兜裝一個,去了隊長家。兩個玉米餅,一下子把隊長的心給買住了,看著他老婆捧著玉米餅狼吞虎咽的樣子,隊長顯得異常激動,拍著胸脯對薑大娥說,放心吧,用得著我的時候,一定會盡力的。

走出隊長的家門,薑大娥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感覺很長時間沒這麽伸展過了。

天真冷。薑大娥找到一個不能用的舊臉盆,放上柴禾點著。火勢熊熊,屋裏頓時溫暖如春。薑大娥盤著腿坐在火盆旁的草墊上,一邊往火口裏續柴,一邊握著火棍在地上畫。先畫的是房屋的結構,一層三間,二層也是三間,房子蓋多高?屋深留多少?樓梯設在哪?門窗留多大?……底、上共六間房子,蓋下來得需要多少噸水泥?多少車沙子?多少塊磚頭?多少方石子?……很多字,薑大娥不會寫。但薑大娥有她自己的一套辦法,她用火棍頭畫出來的,大多都是正宗的象形字,譬如磚頭,她畫的是長方形;沙子是用“點”來代替的;石子是雞蛋樣的圈……這些字非常占地方,不一會兒就把她前麵的一片空地給畫滿了。薑大娥隻好轉過身去,重新尋覓一塊地方,把這些東西統統折合成錢數記錄下來。然後又拿這個數字,跟她枕頭下麵的實物相比較。

還是有一點兒差距的。

但是,薑大娥立馬決定,不能再等下去了。等的時間越長,拉扯的事越多,物價上漲得越厲害。至於差的那部分錢,她可以先跟親戚借。

向誰借呢?薑大娥最先考慮到的,是自己的娘家人。但是轉念一想,卻又放棄了。兩個娘家哥,前幾年因為超生款,急得差點沒去賣血,至今也沒緩過勁來。而娘家弟弟呢,在很短時間內經曆了訂婚、蓋房、娶妻生子幾道門檻後,日子也是緊巴巴的。還是別去了。薑大娥心說,去也擋不住碰一鼻子灰。

花了一上午時間,薑大娥把所有能攀得上的親戚,在心裏細致地過濾了一遍,但是卻沒挑出來合適人選。這時候,薑大娥開始抱怨自己的母親了,母親幹嘛生她一個女兒呢?母親要是能給她多生幾個姐妹,那該多好啊!姊妹們在一起,鬱悶時可以相互傾訴;困難時可以互相幫襯。可是,孤伶伶的,母親隻生下她一個女兒,讓她在最困苦時候飽嚐了辛酸和孤獨。

王大院還有個老舅,附近莊上的。這個莊跟王大院所在的村莊一樣,也是個大莊,每年也唱一場大戲,隻不過把時間推遲到了年尾。放在以前,逢上冰天雪地的天氣,薑大娥就不再去老舅家趕會,充其量讓王大院一個人,隨意買上幾斤油條送去,黑不黑總算畫上一道。但是今年,薑大娥不敢馬虎,她和王大院一起,不僅買了油條,而且還外帶一件方便麵去了舅家。當然,錢不是白花的,她要向老舅開口借錢了。老舅的兒子在城裏工作,腰裏還能缺錢?

然而,還沒等薑大娥把話說完,老舅就一臉的為難。兒子在城裏剛剛買過房子,把他的錢都擠走了。看薑大娥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老舅很是過意不去,就說,先別急,讓我再想想辦法,再想想辦法吧。

正說著,王二院和李翠英兩口子也來看老舅了。一瞅見他倆進門,薑大娥立馬閉了口。

吃過飯,老舅悄悄把薑大娥叫進裏屋,說,你們蓋房的事,我都跟二院他倆說了。他倆二話沒說,都同意借給你錢……

薑大娥卻翻了臉,撇著嘴說,別說借,她的錢,就是白送給我,我都不會要!

老舅還要往下說時,卻被薑大娥擺擺手止住了,算了,不借了,我有多大的荷葉,就包多大的粽子。

老舅明白薑大娥的意思,也沒再說什麽。隻是臨走時,又把方便麵原封不動地退給了薑大娥。

天一放晴,薑大娥就開始收拾家裏的東西。她把屋裏堆放得一星半點的玉米、芝麻、黃豆全部集中起來,用稱稱好斤兩後裝上車子。接著是麥子。在清理麥子之前,她先進行估算,在來年新麥子下來之前,他們一家人至少還要吃多少斤小麥。剩餘的,她一粒不留,也全部裝上了車。

糧食沒有了,她又開始收拾破爛,一些空紙箱舊書紙破鞋底廢鐵條,凡是能換成錢的,哪怕藏在磚頭縫裏,這次都被她一一摳了出來。薑大娥此時就一個思想,沒用的東西,放著也是放著,倒不如換成錢,為蓋房出一份力。

整個家收拾完一遍,天已經過午。薑大娥還沒顧得上吃飯。氣溫盡管很低,但是她的頭上身上,依然凝結著一層又一層的汗珠。她覺得很累,**了一身灰塵,卻連趕走它的力氣都沒有。她搬來一個小馬紮,放在堂屋門口,坐下。

該是自己揚眉吐氣的時候了。

薑大娥不禁有些得意。她對著李翠英說,看吧,睜大你的眼睛看吧,翻過這個年,也就是明春吧,趁著冰雪融化、萬物複蘇的時候,我一定要把自家的樓房蓋起來。

原發《莽原》2010年3期頭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