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渡

文艾在“桃源渡”二樓的畫室調製丹青。一邊在畫紙上構築著她的桃源仙境,一邊順口唱道:“閑居修心雲夢山,桃花白雲共盤桓。拋開浮生塵俗事,桃樹蔭裏種莊田……”

文艾的噪音難得一如少女般清越,飄出仿古木窗,引得院中樹枝上掛著的一對鸚鵡啁啾學舌。

她推窗俯視,目光一下子定住了。院裏站著一個男人,也正仰頭望著她,讓她一時分不清是夢是真。兩個人靜默著,鳥兒也知趣地斂聲屏氣。

男人踱了兩步,打破寧靜:“這地方真有些超然世外。”

文艾已從二樓下來,她穿著煙灰色曳地薄毛料長裙,一頂同色同料的貝蕾帽,肩上是一襲桃色披肩。文艾在小城是個另類的女子。春夏秋冬四季都戴著帽子、穿著裙子。

她讓男人臨窗坐下,幾案上是一套茶具,文艾熟練地泡上大紅袍,濃香便在這古色古香的客廳內氤氳。男人環顧四壁的奇石和書畫,這些和茶香一樣,甚至連同文艾都曾屬於他,而現在,他隻是一名不速之客。

文艾一杯一杯地給男人續茶,二人閑說一些當年在部隊家屬院裏的趣事,又說到正上大學的兒子似乎談戀愛了……不覺間,天已向晚。

文艾看男人沒有要走的意思,便要他略坐坐,自己下廚去了。男人疲憊地歪在沙發上……信訪辦公室裏,男人代表官方與倒閉企業職工代表談判。他企圖鎮住紛亂的局麵:“那是誰在大聲亂說?”

一名工人站起來,說:“我叫李誌高,高處長,我問你,聽說我們老總給過你上百萬的賄賂,可有此事?”

男人猝不及防,鎮靜了一下,一字一頓地說:“你,說話要有根據。”

“那麽,請你告訴我們,你在市裏買房產、包二奶、養私生子,這些錢是從哪兒來的?”

男人不知從何處分辯起,竟張口結舌了。

在人們的哄笑裏,他站起來,甩門離去……猛一驚,卻是南柯一夢。文艾已經把小米湯、香椿炒雞蛋、玉米麵桃花糕端上來了。

男人熟稔地端起碗,夾起一塊桃花糕:“你做什麽都這麽精巧。”

文艾有些委屈地撇了一下嘴,但什麽也沒說。看男人吃完飯,便收了碗碟,順口說:“一會兒,女子書畫院的姐妹們要來,碰到了,怕不方便說話。”

男人靜靜走過院子,出了大門,猛然,院裏,鸚鵡婉轉地甩出一個長腔:“桃樹蔭裏種莊田……”

男人失蹤了。從接訪現場出走後,一天沒有訊息,兩天沒有訊息……三天了,知道這件事的人都慌了神。

第四天,文艾在鬼穀洞裏找到男人。三天時間,他胡子長了,人也瘦了,一下子老了許多。文艾把水遞給他:“老高,這是何苦呢?”

“何苦呢?”男人沉思。

當年男人從部隊轉業回來從政,離城五裏的雲夢山一帶,曾是他的轄區。這裏古代叫做桃源仙境,是遠古高人鬼穀子隱居之地,他便計劃在自己任期裏種植桃樹,建起一座百畝桃園。

妻子文艾到他的轄區看雲夢山下桃源渡口,聽著他的設想,興奮不已。男人的臉卻沉下來,他希望妻子能像其他家庭婦女那樣,放棄自己的一切,以他為中心,持家相夫。她卻發瘋般地熱愛藝術,跳舞、繪畫、奇石……忙著一鎮事務的男人常常食無著落。

文艾拿出多年積蓄,在雲夢人家買了一塊宅基,承包一塊林地。她每日作畫,撿石頭,四處采風之外,就是到這塊地上種桃樹。

男人很孤獨,特別是在單位餐廳吃飯的時候。

餐廳女工孟桃青春逼人,舉手投足間充盈小女人的溫柔體貼,男人有些癡迷:“孟桃、孟桃,你就是我的桃花夢嘛。”

男人就追著一個桃花夢離開文艾。

男人離開文艾的日子很忙碌,常常想回來看看桃源,看看文艾,卻沒有時間。

文艾環視鬼穀洞壁,男人離任後,這裏的村民把洞不斷擴大整修,還塑了鬼穀子像。男人不以為然:“人們總是用現代破壞曆史。”

文艾說:“今人也都是後人的前輩,現代的東西,也是將來的古跡。看,你當年在洞口的題字,也會成為文物。將來的桃源村誌上會記下‘某年月日,某官高某在鬼穀洞口題字某某’。”

男人說,真想像鬼穀子那樣,永遠隱居在這裏。

文艾說:“當年鬼穀子隱與不隱在於有無用武之地。而你呢,是在逃避一個男人的責任。每一個人都必須麵對自己做過的一切,承擔責任!”

男人點點頭,又搖搖頭。他打開手機,一陣猛烈的鈴聲重疊交響起來,收件箱滿了。他一下子又和塵世鏈接起來,桃源之外那個世界,許許多多的人和事在等著他。

走出洞口,陽光刺眼,一輛轎車駛過來,載上男人,又駛走了。

文艾緩緩步下石階,桃花開始落瓣,粉色香雪在她身邊漫舞,她想:要換寬簷的遮陽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