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漿聲

一聲“賣漿”,打破花鳥市場一條街清晨的寧靜。

李守成教授驚異地推推合眼假寐的老伴:“咦,這賣漿聲幾十年不聞了,我起來去打點,做漿麵條就現成了。”

等守成拿隻瓷盆開了院門,四下卻望不見賣漿的。他嘟噥著:“是賣漿呢,還是跑老日呢?”

陽光已擦著東牆頭照到西牆的一排花盆架上,牆角的刺玫,一朵朵嫩黃地開起來,在春風裏對著守成笑。

守成打開收音機,調到戲劇頻道,豫劇唱腔就在老街舊院裏飄**。他用院中的壓水機汲上水來,略放一放。然後一勺勺澆到他精心侍弄出來的大半院盆花裏。

老伴這時已端上早餐,一桌農家飯,這一直是守成的最愛。兒女們北京、上海、成都奔了全國各地,守成也從學院退休了。老兩口守著養母天香遺留下來的這座舊院,享受日子。

門外老街花鳥市場開市了。守成也湊趣,把自養的一盆盆花都搬出街門擺著,最後搬出的是一把躺椅和一隻收音機。有人買花沒有,守成教授不在意,他隻是想守著養母天香的一份傳統。老街人都知道,天香是一把做生意的好手,一大份家業全靠他打理。那年她把積蓄全捐給郊縣一所學校,隻留這一座院子容身。正因此,劃成份時,她隻劃了個中農,平安度過晚年,並能在守成最困難時接濟他。

守成那年宣傳抗日,被鬼子兵追捕,逃出洛陽城,參了軍。因為有文化,他在部隊裏做了宣傳員。當大軍開進北京,進入建設時期,他被分到一所大學任政治教員,管理著學校唯一一台收音機。女學員文香是他宿舍的常客。守成感覺文香就像兼有寶釵黛玉之美的可卿,愛得不忍釋手。他們一起把女學員和紅樓人物一一對號入座,守成有記日記的習慣,把他們的言論和他對文香的愛慕都記在日記裏,交文香保存。文香是南方人,會用柔媚的腔調,輕輕哼唱:“人人呀都說咱們兩個好,自幼兒未曾拉過你的手……”守成可真沒牽過文香的手,他夢裏醒裏都想,但文香嫁給了援朝部隊一位團長,那是英雄,文香敬佩至致。文香托人把守成的日記轉還給他。那人又順便讓學院一位熟人捎去,熟人偷懶,開會時交守成的領導帶轉。這本日記就成了守成意識下流,思想右派的罪證。

一個個運動,守成都首當其衝成了批鬥對象,他一再下放,最後流落到繼父辦過學校的新安縣。三十歲的光棍,擔著一挑鋪蓋和書,住進縣城邊的小李村,當了農民。

天香每次來看守成,都給他兩塊鍋盔饃,一包餅幹,還有收藏到夾壁裏的繼父的藏書。守成吃著饃讀著書,一包包的書把他的積鬱全化解了。在那物質匱乏的日子裏,天香還給守成弄來了一隻紅燈牌的收音機。

隊長家嬌小的二丫桂兒剛剛二十歲,喜歡讀書人,每天趕著給守成做飯,從村小學到縣高中,又進了洛陽城大學校園,這一做就做了一輩子。

大學裏,守成明顯感到自己的知識落伍了。他抱著收音機,又上了一個廣電大學本科。

收音機就丟不下了,盡管家裏收錄機、VCD一應俱全。小妻子也丟不掉了,盡管她的兒女們也都做了父母,她都成了小老太太。

守成眯著眼躺在椅子上,聽收音機裏馬金鳳優美鏗鏘的豫劇唱腔。桂兒知道他是在懷舊,並不是真愛聽戲,要不每晚她去麗景門樓上和豫劇票友們聚會,他坐在屋裏寫回憶錄,拉都拉不動。

“李伯,”街道辦事員彎腰輕輕地叫,“你看,就剩咱們一家了,您想好了沒有?”

守成睜開眼,看他手裏拿的合約,知道還是為著拆遷的事兒。這是政府城建規劃,應該支持,賠償也合理,沒得挑剔。守成就是不忍心離了這所舊院子。那裏頭有他的童年,住過讓他不至於餓死的養母,還有在鬼子刀口救下他性命的繼父呀。

桂兒從院裏趕出來,推推守成:“過去了就過去吧。等新樓建好了,咱還搬回來,鄰居還是老鄰居,一樓還開花店,二樓全給你一人當書房。三樓……”

“簽吧,簽吧,總還是覺得少一些用多少錢都買不來的東西。”守成歎息。

盆花終於連賣帶送處理完了。老兩口守著收音機,坐在院當央聽戲。直到深更半夜,麗景門若有若無的樂音也靜寂了。

第二天,守成推出自行車,和老伴相跟著,去找臨時住房。洛河畔新裁的垂楊柳已撒開綠絲絛,條條隨風輕舞。洛水倒映著遠處的一幢幢摩天高樓。老城清晨的空氣因了這綠意格外清新。

守成喃喃地說:“這就是新洛陽,對,應該是這樣。好呀。也許能住得慣,或許還能住得愜意。”

遠處,隱隱又有一聲聲:“賣漿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