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帶當風
這是一處尋常廟宇,吳道子偶一抬頭,竟看到一麵不同尋常的壁畫,畫中鬼神像逼真而傳神,呼之欲出,形若脫壁。廟中僧侶說:“吳道子恃才傲人,不敢去請。是這位青年畫家熱情地接受邀請,為敝寺畫的。他叫皇甫軫。”
皇甫軫,名不見經傳。但這三個字卻如雷般讓吳道子心驚。畫聖有一種不同凡人的敏銳直覺:此人很快就要超過自己了,就要把畫聖的美譽奪走了。
幾十年來,吳道子第一次有這種感覺。這讓他晝夜莫名地惴惴不安。
唐玄宗的哥哥寧王,在平康坊一處菩薩寺布施,寺內新起了一座大殿,寧王留下東壁和南壁,請吳道子繪畫。吳道子當時業務繁忙,回應晚幾天去畫。有人向寧王推薦皇甫軫。寧王便請他先畫南壁,留下東壁等候吳道子。
當時,吳道子正在趙景公寺裏繪壁畫,他所畫的人物,儼然就要躍出畫麵,衣帶也仿佛在迎風飄動,有強烈的空間感和立體感,這正是他的“吳帶當風”絕技。無論是畫屋宇梁棟,還是畫彎刀挺刃,他從來不用矩尺圓規,隻需用手一畫,便已足夠精準。
他就是這樣有本事,似乎無人能超過他。他一直這樣心安理得地做了幾十年畫聖,就在他年且六十,體力漸衰的時候,年輕的皇甫軫以輕捷的姿態直逼他的地位。
吳道子的徒弟匆忙來報:“皇帝偶然興起,參觀菩薩寺。他看見皇甫軫已經開始畫了,很高興。但看見東壁上空無一筆,也不見吳道子,龍顏不悅,臨走時留下話來:限定三日完成。”
吳道子聽了,說:“我心中有數……”他嘴上這麽說,其實心裏已經慌了。
他覺得,這,是皇甫軫給他的第一個下馬威。以後,他將給自己造成更大的威脅。
吳道子想到這裏,他的眼中頓時充滿殺機。這使他本來儒雅的麵龐變得猙獰可怖。
吳道子當晚坐在寺裏,一壇接一壇地飲酒,然後沉入迷夢中……裴旻將軍穿著孝服來了,他想請吳道子在洛陽天宮寺畫神鬼像數壁,為母親超度亡靈。
應吳道子之請,裴旻二話不說,立即脫去孝服,恢複平時裝束,佩劍上馬,走馬如飛,然後拔劍揮舞。
生母亡故的悲戚,融入劍舞,呼呼生風,鬼神皆驚。觀者數千人,都齊聲喝彩。吳道子受到裴旻舞劍英姿的感染,立即揮筆向牆,頃刻工夫,牆壁上幻化出妖魔鬼怪,觀者頓覺颯然風起。
慧覺和尚來了,他請吳道子喝酒。吳道子醉意朦朧中為寺院畫“行道僧”壁畫。可是畫至一半,吳道子酒醒,見和尚們正把酒一壇壇往外搬,問是何故,答說這是住持對他的酬謝。
吳道子很不高興,覺得有辱他的清雅,擲筆而去,“行道僧”差一條腿沒有畫完,成了“獨腳僧”。住持四處求人,要為“獨腳僧”續腿,但其他畫家來試,都續不上,因為繪畫技法難與畫聖接近……曾經的現實與虛幻把吳道子折騰了一宿。次日上午,吳道子終於完成了趙景公寺的壁畫,轉場到菩薩寺。他在東壁前站了多時,卻找不到一點兒感覺,竟然一筆也沒畫出。
而南壁一側人聲喧鬧,圍觀的人還不少。他本想走過去看看,但那股莫名之氣,束縛了他的腳步。
正猶豫時,皇甫軫聽說畫聖到了,已匆匆走來,恭恭敬敬拜倒在地上。眼前的皇甫軫多像三十多年前的自己,一襲白衣,青蔥年少。吳道子一下子感到自己的蒼老。
是啊,歲月如水流,青山依舊,他已是奔六之人了。他挽留不住青春,便對所負盛名極為珍惜。
而皇甫軫,是他一世血汗換得的榮譽的最大威脅:他年輕,雖出身寒微,但極富繪畫天分,又肯下工夫,因此很快就成為新銳畫家,超過自己已是指日可待了。
吳道子走過來看皇甫軫畫的人物:鼻子眼睛都有生氣,長長的衣帶似乎束縛不住飽滿的生命熱情;所有動作都很逼真,勢若脫壁,引得眾看客紛紛稱讚。
那股莫名之氣又直衝頭頂,望著白衣飄飄的青年那張謙遜的臉,吳道子喘不過氣來。
他的腦海中,閃過斐旻將軍那把舞得神出鬼沒的劍。那把劍倏然在他筆端出現,舞動得水潑不進,風聲陣陣。突然,劍停下來,頓了頓,帶著一聲尖嘨衝向天際,直入雲霄。
皇甫軫死了,一個明月夜,死在曲江邊,白衣勝雪,碧血如蓮,劍客把帶血的劍棄在他的身邊。
徒弟告訴吳道子這個消息時,他已枯坐兩天,不吃不睡。聽到這個消息,他睡了兩天兩夜。他一下子老了十歲,他知道,威脅他“聖”名的最大敵人,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