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宮人

開元之春,一場粉色的香雪,輕輕地覆蓋長安。

玥像一朵粉潤的桃蕾,降生在桃樹環抱的長安郊外小村。有一種媚骨是與生俱來的,見到玥的人都仿佛看到了十幾年後的傾國傾城。

他們說,定是絕色,能像宮中的貴妃一樣,集三千寵愛於一身。

人們美好的祝願是不符合邏輯的。專寵就意味著無可分享。貴妃隻能有一個,那就是豐腴肥美的楊玉環。

但玥的父母都抱定了把她送入宮中的決心。那晚,玥夢見桃林中一個黃衣金冠的男子做了自己的情人。不久玥被征召入宮,進梨園修習音樂、舞蹈。她輕盈的體態最善做胡旋舞,快速旋轉中幾乎要飛離地麵——教習們都誇她趕上了貴妃的聰明穎悟,也趕上了貴妃的天資美貌。

沒有見到皇上的可能了。貴妃趁皇上臨朝時,悄悄來到梨園。她慢慢走近玥,看了又看,微啟朱唇:“送上陽宮。”

玥隻看到那與貴妃一樣豐腴的白嫩太監微笑著說了一句話。她腦子懵懵地,沒聽清說的是什麽,但她真實地感到悲涼。

玥跟在高力士身後,一步一搖地向深宮更深處的偏僻靜園走去。這裏有花草樹木,有黑發裏雜了白發的過時宮人。她們形容枯槁,將在幽禁封閉中窮其一生。

玥不知道她走後,唐明皇便駕臨梨園,他笑顧貴妃:“梨園弟子千人,無一人能及我美人一分。”

貴妃嫣然一笑,滿園牡丹在她灼灼容光中羞愧垂首,露珠如淚。

玥在灑掃完庭院後,獨自坐在上陽宮的小榭中,輕擊玉磬,對木窗唱一曲梅林怨,曲調婉轉悠揚,悲淒決絕,與昭陽宮的霓裳羽衣曲應和著。

每當此時,老宮女們圍過來,安靜地坐在門前木墩兒上側耳傾聽。她們都曾得到唐明皇含笑眷顧,春風一度後,是永遠的囚禁,淒涼上陽宮,是她們青春與才貌的墳墓。不遠處靜立的是形銷骨立的江采蘋,永遠吟唱著她心中的<<一觚珠>>。

而玥,她與唐明皇僅有一場燦爛桃花夢。

玥悲哀的愛情,在上陽宮院,像桃花一樣迅速綻放又敗落,她以為要如此這般地窮其一生了。

突然,長安城傳來惶惶的喧鬧,不安的氣息在皇宮裏漫延,而與貴妃纏綿長生殿的唐明皇竟一絲也沒察覺。天寶十四年十一月,經過三個月的幹旱,天上飄起雨絲雪粒,上陽宮裏寒不可當。

宮門伊呀而開,那個幾年前帶玥到這裏的肥白太監又來了。他帶著玥走出來,送入貴妃逃離長安的車輦中。

玥忐忑地偷眼望身邊的貴妃,她更加豐腴,更加妖冶,如盛唐精華養成的一朵開到極致的紅荷。小玥更加消瘦,更加清雅,像池塘一隅偷偷開放的白蓮。一車之中一朵紅荷,一朵白蓮,一樣的奪人魂魄,一樣的傾國傾城。

馬嵬館驛裏,軍號炮聲中。

玥終於見到了真正的唐明皇。但他不是夢裏的黃衣金冠的情人。他早沒了飄逸,沒了威儀,隻有頹廢。

皇上冷冷地扶玥免禮平身,冷冷地封她為妃,然後命她代貴妃進獻給安祿山。

玥淒然地跌在地上。她明白了肥白太監嘴裏喃喃地說著的那句話:傾國傾城便是錯。

被皇上抓過的手臂上仿佛有火吱吱燃燒,疼痛貫穿她整場絕望的悲情人生。假如沒有貴妃,沒有安史之亂,是不是皇上能如夢裏的情人,對自己有一點點真情眷念呢?

這隻是世界上不存在的假如。

但是,大唐的軍士不肯進發,他們要處死紅顏禍水——楊玉環。

唐明皇避了出去,拄著他的玉杖,走到衛護森嚴的深巷裏去了。

貴妃在期待著,像當年在太真宮中一樣期待著。但她隻等到肥白太監送來的一丈白綾。貴妃笑了,她精心裝扮了自己。

玥說:“我早沒有生念了,我願意代您祭白綾。”

貴妃一直微笑著,她搖頭:“你永遠代替不了我。”

貴妃隨著肥白太監離開了,玥的眼前出現了幻覺,回到她入上陽宮的那一刻,不管是玉環還是玥,都與大唐的繁華鼎盛一起發出破碎的聲音,在時空中漸行漸遠。

原以為就這樣結束了。玥在混亂中逃到一個荒涼小村,淡然地生活。但是唐明皇尋來了。他的手杖篤篤地敲碎玥竹榻上的清夢。她剛剛夢見了那個“雲想衣裳花想容”的女子,那臨去時的微笑,是一個癡心女子被傷害後的絕望笑容。

玥逃開了,像唐明皇一個遇仙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