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醫的辯證
軍醫甲,從部隊到地方做過無數個骨科手術,一次次都很成功,被他截了肢或者接了骨的人都很感恩戴德。
隨著年齡越來越大,他眼前那雙含怨的眼睛便越發清晰,在夢裏縈繞,讓他難以入眠。
那雙眼睛的主人很年輕很聰明,也是一位軍醫,卻是入侵部隊的軍醫,我們叫他軍醫乙。
那時候軍醫甲也一樣年輕。
那場邊界衝突引發的戰爭打得相當慘烈。入侵國的雇擁軍受了統治者的政治蠱惑,和利益驅使,越過三道防線,開到受侵國境內。
受侵國被迫自衛,義務兵勇猛無比,疾速殲滅了入侵的敵軍。
雇擁軍的殘兵剩勇在雪山一隅頑抗,與義務兵周旋了三天三夜。彈盡糧絕,隻剩下一名軍人,那就是軍醫乙。包圍圈縮小到方圓二十米。義務兵用軍醫乙的語言大喝:“交槍不殺。”
軍醫乙跪下來,雙手平舉槍支,舉過頭頂,垂下腦袋,投降。
一名義務兵跑過來伸手去拿他平舉過頂的步槍。軍醫乙猛然站起,橫過槍支,把刺刀穿透毫無防備的義務兵的胸膛。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刺刀,捅向緊跟在後麵的第二個義務兵,接著是第三個……,遠處的義務兵憤怒了,一排機槍掃過,齊齊打在軍醫乙的大腿上。
軍醫乙倒下了,他沒有死,這一次他扔掉了槍支,舉起手來,投降。
黑洞洞的槍口包圍著他,義務兵們眼含熱淚,淚水在雪山陽光下閃著火光,他們要為死去的戰友報仇。長官咬著牙命令,為了邊界長期穩定,不準殺死俘虜。
軍醫乙保住了性命。他的雙腿卻因失血過多,醫療條件有限,必須截肢。
軍醫乙哭了。他通過翻譯苦苦哀求:“我的腿骨沒斷,不要截去我的腿!”
手術是軍醫甲做的,截肢手術做得很成功。義務軍是很人道的,在藥品極缺乏的時候,還給軍醫乙做了全身麻醉。在陷入昏睡狀態前,軍醫乙說:“不要截去我的腿。”
手術後,軍醫甲常常遭遇軍醫乙含怨的眼睛。他解釋:“你的傷口感染必須截肢。”
軍醫乙總是冷冷地說:“我的骨頭沒斷,不用截肢。”
在戰俘營的日子,軍醫乙了解了戰爭的真相。明白了正義與非正義戰爭,他發自內心不願再戰。他很感激受侵國的大度和優待。他學會他們的語言,很快可以和監管他的士兵交談。但他一見到軍醫甲便怨怒地叫:“我的骨頭沒斷,不用截肢。”
軍醫甲就反駁:“你的傷口感染,必須截肢。”
軍醫甲知道乙是一名技藝精湛的外科醫生,可惜他做了軍人,在投降的時候,不遵守戰爭規則,誘殺了三名無辜的義務兵。軍醫甲說:“如果當時我在場,如果我手中有槍,我會取了你的性命,為死去的兄弟報仇,而不是截你雙腿。”
軍醫乙冷冷地說:“我知道這是一場非正義戰爭,我不會參與並且堅決反對再有類似事件發生。但我做為一名軍人,在戰場上,為我的祖國,戰鬥到最後一息,這是職責。而你利用做手術之便報複,這是喪失醫德。”守衛的義務兵恨得要一腳跺在他的殘腿上,軍醫甲製止了:“在這樣的醫療條件下,如果不截肢,你會因傷口感染,得敗血症,那樣,我就替兄弟報了仇,而失去了醫德。”
鄰界兩國的和平協議達成了。戰俘要返回自己的祖國。失去了雙腿的軍醫乙被豎進一隻大甕裏,抬上汽車。他含著淚和義務官兵們一一握手告別。卻投給軍醫甲怨恨的一瞥。
這場戰爭之後是幾十年的和平友好。軍醫乙拖著殘體,實踐著他的不截肢醫學理論,他用高超的醫術保住了許多必須截肢的人的四肢。
軍醫甲從雪域邊疆轉業到地方醫院,他的截肢技術也達到國內一流水平,他的截肢術保住了許多人的性命。他的醫療方案卻很保守,總是千方百計做保守醫治,萬不得已時,才做截肢。
一場駭世的大海嘯,危及了軍醫乙國家的居民。軍醫甲和軍醫乙意外地在救援隊裏相遇。他們合作完成了多項手術,在截肢和保守醫治上,竟然默契一致。
軍醫乙沒再提起當年該不該截肢,軍醫甲也沒提。救援任務完成時,他們都很疲憊,他們的年齡不小了,都是蒼顏白發。軍醫乙更衰弱。送軍醫甲乘上歸國的飛機,軍醫乙的眼中溢出兩行熱淚。
累極了的軍醫甲在飛機上一閉眼便沉沉入睡了。
軍醫甲是我老公的姐夫,他專門找到我,告訴我這件事,要我一定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