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狗笨笨
爸爸抓回一隻胖胖的小白狗,小得用兩隻手掌就藏起來了。家裏的兩個小男孩都是“乖乖”,小狗跟著被取名“鬧鬧”。鬧鬧像小雪球似地跟在人腳後滾來滾去,漸漸長大了,爸開始給建築隊看場地,鬧鬧在他身後跟來跟去。爸晚上睡不著,會帶著鬧鬧到田野、河壩去,有時帶回來一兩隻新鮮的大蘿卜,有時帶回來一串用柳條串起的鯽魚。也許野外的夜色神秘而迷人,清晨的鳥兒叫得婉轉。鬧鬧一聽到人吹口哨,便仰起臉清亮地長鳴,學著鳥兒各種啼囀。聽到我們姐妹唱歌,它也不甘寂寞地唱和聲,唱得還蠻諧調。無論誰問爸是怎麽訓練的,爸都隻是嘿嘿地笑。一個不慎,這隻會唱歌的狗就丟了。爸尋遍了汝陽小城的巷子郊外,都沒有找到。
爸又抓來一隻小白狗,據說是鬧鬧的同胞妹妹。大家因鬧鬧太有才了才丟失,就給她取名笨笨。笨笨兩隻眼睛都有黑眼圈,像時髦的煙薰妝。頭頂和右屁股上各有一塊黃毛。她越長越胖,走起路來屁股一扭一扭,我們笑她真像一個胖婆娘。看到我們笑,她傻乎乎地看呀看,然後在這個懷裏偎偎,在那個手上蹭蹭,似乎知道我們笑她沒惡意,而且滿是喜愛。
來年開春,兒子跟小夥伴在農行操場踢足球,笨笨也跟了去。後來兒子一個人跑回來說:“笨笨真笨蛋,隻小黑狗把她領走了。這下子不得要狗了。”
我急了:“在哪裏?趕緊找去。你外爺回來不見狗,還不急死。”
“倆人聞來嗅去,就一起鑽過牆洞,鑽到後麵的草地裏去了。叫也叫不回來。”兒子委屈地說。我收拾完飯菜,正準備出門去找,笨笨卻在大門口拐角的僻靜處臥著,臉藏在前肢裏,叫她也不抬起來,好像很不好意思。遠處,一隻小黑狗一閃,藏到牆角處,卻不離開,遠遠地朝這裏張望。
我好奇地拍拍笨笨的頭:“你到哪裏去了,怎麽在這裏?回家,回家,丟了可怎麽辦?”我拉著它回去,它依戀地回了幾次頭,才讓我拉進門。一反常態,大白天進窩睡去了。晚上爸喂笨笨吃食,她吃了許多。笨笨越來越胖了,也很貪吃。小黑狗也常到大門口轉悠。笨笨一嗅到小黑狗氣息,就跑過去,低低地呢喃,好像跟他說一些悄悄話,兩人蹭一陣,黑狗就離開了。
夏天剛過,笨笨生了一窩小狗仔兒。白色的小狗,卻都在這裏那裏帶著些小黑狗的印跡:有的是頭上一塊黑鬏,有的是四蹄黑色,有的是尾巴尖是黑的,總之一個比一個漂亮。笨笨奶很足,四隻小狗像充氣玩具一樣地長。人家的狗都不願外人看自己孩子,笨笨可真笨,鄰居朋友誰來看,她都不反感,有人抖膽伸手摸摸,她也隻是探頭看看,自己繼續睡。似乎懶婆娘耍賴一樣:“你們想照顧就照顧他們吧,我懶得費心,睡覺睡覺。”小狗快滿月的時候,笨笨就不想在窩裏呆了,四條小崽子,胖嘟嘟地隻知道吃,一見狗娘,一擁而上,叨到**拚命吮。笨笨一會兒就被吃得掙紮起來要往外跑。小狗大了,奶不夠吃了。喂它們奶粉,還不好好吃。笨笨吃狗食,他們好奇地跑過去爭食,竟然補充了奶水的不足。有人見小狗能吃食了,便來討要。小崽子一隻隻被抱走了,笨笨一點失落感都沒有。似乎覺得輕鬆自在了。又跑出去找她的夥伴小黑一起一玩半天了。這沒心沒肺的笨婆娘。
笨笨就這樣兩年三窩不停地生。有時一窩生四個、有時五個、三個……這個胖胖的大屁股婆娘真能生。笨笨在跟小黑一心一意好了幾年後,小黑突然不見了。笨笨也不知道難過,不久又和一隻狐狸似的小黃狗好上了。那一年,她生的小崽崽都是狐模狗樣的,幹脆有一隻就是那黃狐狸的精品版。
爸的身體卻一日不如一日,瘦得厲害,飯量也減了。但是每日還要到醫院的花園裏去,他守護那個花園幾年,有了感情,那些尋醫不著的患者和久住病房的人很信任他。笨笨無知無識,一點她靈性的同類的先知先覺都沒有,還是亦步亦趨地跟在爸後麵。隻是那一樣她破天荒沒有懷孕,夏天來了也沒有累累贅贅地坐月子。那天下午,爸一個人去醫院花園了。媽去西街辦事,笨笨無聊地跟在她的三輪車後。她人胖,走得慢,媽沒有帶著她到處走的習慣,一會兒就把它忘了。等傍晚回來,她發現家裏沒狗,才突然想起,笨笨跟到半路不見了。
我說:“你都到過哪些地方,咱們去看一下吧。”
媽很累,不耐煩地說:“這麽久了,早被人拐走了。尋也白尋,丟了算了。”
我很心疼,也隻好認了。
爸從外麵疲憊地回來,剛端起茶杯,聽說狗沒了,放下就走。天黑透的時候,爸帶著笨笨回來了,笨笨蜷縮在半路的一個牆角。爸並沒有看到她,她看到爸,一下子跑到他麵前,兩行淚從她的笨眼裏流出來。我當時心裏很酸,懊悔自己放棄去尋找。
爸走不動了。他交待把幾籠鳥分送給幾個愛鳥的朋友。一次次撫著笨笨的頭,自言自語:“你咋辦呢?”
我不敢承諾幫爸帶好笨笨,兩個妹妹也都忙,都是不愛操心費事的人。
小妹的一個同事知道後,說他家附近的小食堂主人喜歡狗,也有得吃,願意收留笨笨。我們便說定了把笨笨轉送。笨笨一點也沒預感到自己將被易主,每天默默地伏在爸的床前,一會兒,便跑出門轉轉。
爸離開了。笨笨仍到他床前轉,轉完就出門。一點感覺主人離去了的失落都沒有。這個沒心眼的笨蛋婆娘!她傻傻地、懵懵懂懂地看著我們送爸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又傻傻地跟著人離開這個家,到新的家去了。
我也離開娘家搬入新居。常常想念笨笨,不知她在新家生活得可好,可還是很能生產。一次問妹妹的同事,那人說:“好著來,食堂裏不缺她吃。沒聽說她生崽子。”有時思父懷舊,悲傷難忍,便覺得還是像笨笨那樣的好。隻知道吃飽了,就開心,什麽也不去想,也就遇到什麽都是快樂的。
笨笨如果在,應該是十一歲了。爸去逝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