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癡

郭小元跟我同村,他家在村西頭,我家在村北頭。

村莊本來不大,從我家拐過幾條胡同,就到了郭小元家。

郭小元家大門西側,有一棵兩人都摟不過來的古槐。老人都講,郭小元祖上中過前清狀元,那棵古槐就被皇上欽點為狀元樹。

隻是,到了郭小元這裏,郭家已敗落。郭小元的父親死在了山西煤井下,母親也跟人跑了。他跟著祖父,一老一少糊弄著日子。他祖父曾是個清末秀才,下地幹活總穿著一件髒兮兮的粗布長衫,張口之乎者也,很是儒酸。不過,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村裏許多婚喪之事或分家上梁,大都請他執筆。有時,人們還饋贈一些食物。郭小元開心之餘,也拿起毛筆,歪歪扭扭,摹臨起祖父的毛筆字。

郭小元天資聰慧,五歲就能背誦《三字經》。整本《毛主席語錄》倒背如流,還代表村小學參加了縣裏匯演。全縣都知道我們村有個神童。

沒有爹娘管束,郭小元自小很頑皮,一直是村裏的孩子頭,整天領著一幫孩子四處撒野,天也敢捅個窟窿。

後來,郭小元被祖父像捉小雞似地逮回家,逼著他爬到古槐上讀書。郭家先人就是用這種方式讀書求功名的。我跟一幫孩子跟看西洋景似的,不時在樹周圍變著法兒招惹著他。起初,他還朝著我們扮著鬼臉。很快,在祖父厲聲的吆喝中,無奈地讀起書來。

一天過午,我割豬草回家,遠遠見古槐下圍著一堆人,擠近一瞧,見郭小元翻著白眼,直挺挺地躺在樹下。一問才知,人犯困,不留神從樹上掉了下來。胳膊腿雖無恙,卻摔成了腦震**。

自那開始,郭小元判若兩人,整天悶在家裏除了練毛筆字,就是死盯著書本。他學習很好,跟我一同考進縣高中。記得高二那年秋天,郭小元的祖父死了。出殯時,卻不見郭小元人影。找了半天,才在一個牆角的柴垛下,發現了郭小元,正若無其事地背著課文。

村人都說,這孩子讀書讀癡了。

其實,郭小元一進考場不久就崩潰了。考卷上的幾道難題,使他頭痛難忍。他用手狠敲著腦瓜,歇斯底裏地大喊大叫,最終被監考人員推出考場。

我很幸運,全鄉就我一人考進大學。上大學那天,一村人送行。郭小元縮在狀元樹後,垂著頭發稀黃麵色慘白的腦袋,那細瘦的脖子如同秋天枯萎的瓜秧,用那雙失神的大眼癡癡地盯著我。我跟他打招呼,可他調頭跑回家,關死了院門。

大學畢業後,我一直在外地工作,很少回老家。即使回來一次,大都忙於應酬,匆匆走過古槐,也疏於跟郭小元打聲招呼。不過聽家人講,郭小元的日子過得很邋遢,孤身一人。整天憋在家裏翻看那些古書,再就是上街撿回廢紙寫毛筆字。幸虧,口糧靠村裏救濟。

前年,那棵古槐,被市裏定為古文物。郭小元家的老房子,也被縣裏出資修繕一新。郭小元也有一點工資,負責看護古槐。他的心情好轉了許多。臨近年關,他特意買來一些紅紙,揮毫潑墨寫起春聯。然後,挨家挨戶送上門,人們大都收下,還給他幾塊錢。他當時興奮地像中舉的範進一樣,揮舞著手裏的錢,滿街瘋跑著喊,俺的字能賣錢了。

到了除夕,郭小元在全村一轉,竟無一戶貼他的春聯。人一下子又犯病了,關在家裏燒了一夜的書和紙。拜年的人上街時,發現他吊死在古槐上。村裏人覺得晦氣,草草埋了他。

今年開春,我跟一位書法界的大師,回老家采風。古槐依舊枝葉繁茂,郭小元的老屋已變成村裏看護古槐的地方。偶然間,大師在旮旯的雜物中發現了一張被皺折成團的字幅,或許出於職業意識,撿起舒展開一看,失口驚呼,好字!

盡管字幅的紙張過於粗糙,有些泛黃破損,但上麵字力透紙背,矯若驚龍,豐筋多力。大師細觀後忙問,這字是誰寫的?此地竟有如此高人。一旁的村人,嗤之一笑,啥高人,郭傻子唄!大師一怔,隨之催促,快請郭先生。村人捧腹。我忙湊近名師耳邊,說此人前年死了。

大師聞之,搖頭痛惜,人才啊!可惜!

大師又四處挖寶一樣,試圖再找到郭小元的墨寶,可惜都被郭小元臨死時一把火燒了。

大師急得搓手跺足,連呼可悲。

我默守一旁,呆呆地望著圍觀的村人,也感到心中有一種莫名的可悲。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郭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