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百轉

山 村 往 事

艱苦也好,舒適也好;平淡也好,精彩也好……流逝的歲月,多情的生活,總會為我們留下許許多多值得回味的往事。

我出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後期,正趕上那場聞名世界、席卷全國的“文革”運動。幸好,我很小。小有時候也是一種優勢。穿越曆史天空的狂風濁浪,經過長輩們的層層過濾,吹打到我們身上的,除了吃穿差一些外,幾乎再沒有別的什麽影響了。我就在父母的嗬護下,羔羊般地成長。

三歲以前的事怎麽想也想不起來了,我能記得最早的事,朦朧中就是三歲多時搬到一個叫趙家山的小村莊去住,逃難一般,幾乎什麽家具也沒有。母親領著我和小妹,住進了生產隊臨時照顧的一間偏廈裏。偏廈很小,僅10餘平方米,中間用籬笆一隔,就算兩間了。後間曲尺形支了兩張木板床,算是三人的臥室。前間稍大,是綜合廳,兼具一個家庭寢宿以外的一切功能。一個厚土壘砌的灶台,占據了前間的半壁江山,剩下微小的空間,一家人的洗漱、飲食、家務,以及接人待客等等,都在這窄窄的三步之地了。

少無憂慮,那時的我並不知道什麽是艱苦,或者體味不到艱苦的真正含義,以為生活本來就是這樣。母親先是在村小代課,後來遭人嫉妒陷害,改去參加大集體勞動,整天忙得天昏地暗才回家。我和小妹沒人管,也玩得天昏地暗的,仿佛那山林,那田野,那溝坎,那樹木,那岩石……都有散發不盡的魅力,天天吸引得我們走不上回家的羊腸小道,以至於附近的山山水水,溝溝坎坎都熟記於胸,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即使現在,偶爾夢回山鄉,眼前的景物也一切如舊,山如黛,林如宮,石如怪……母親開始安排我做些事了,這說明我已長大。活都不重,我尚柔嫩的男人的雙肩稍稍努力,都可以承受下來。山裏的孩子都這樣,四、五歲的時候,就開始幫著家裏做事,像放牛、尋豬草、撿柴等等,都是每日必不可少的尋常事。我家沒有牛,主要任務是提水、撿柴和尋豬草,這些事一直做到我離開那個小山村才算結束。

我家吃的水,就在半裏外的一個大土坑裏。路不遠,但水並不幹淨,是長期積蓄的天然雨水。一下大雨,水就更加渾濁不堪,好幾天都沉澱不清。母親忙於上工,早出晚歸,常常顧不上挑水,吃水的任務就落在我和小妹身上。小妹嬌小柔弱,盡管我已經把水桶幾乎全部移到我身邊了,可小妹仍抬不動,還常常把扁擔一扔,我隻好一個人提。我比木桶高不了多少,三步一歇,五步一挪,等吃力地提回家,一桶水差不多也就隻剩下半桶了。小小一缸水,常常得我半天提,討厭之極。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鄉人,也滋養一方草木。但那滿山遍野的青青野草,並不是隨便都能扯來喂豬喂牛的。什麽有用,什麽沒用,都刻在我幼小的心靈清單上。每天起床後,挎了小小竹籃,和小妹一起,找了同村的大小夥伴,就遠遠近近地跑開了。隻到暮色四起,才踩著落日餘暉,微感吃力地拖著滿滿一筐鮮嫩的豬草,蹣跚而歸。

那裏的落日是很美的,豔豔的晚霞布滿了天空,映得低垂的朵朵白雲如火紅的彩緞,火一般飄舞在身邊的群山樹林之間,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挽上一把放進竹籃裏。而遠處,層層疊疊橙紅橙紅的雲霞,則如波似浪地擁向遠山,簇擁著一輪紅日墜向遠方。我常常對著遠方彤紅的落日癡想,山那邊父親說的那個大城市裏,會是一番怎樣的景象?

我最怕的還是山村的夜晚,母親收工常常很晚,有時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生產隊還不收工。我和小妹就可憐兮兮地坐在矮小的門坎上,滿心擔憂和恐懼地等著盼著,希望母親早點、再早一點回家。好多次,呼嘯的山風或霹靂的雷電讓我們害怕極了,隻好涎著臉,躲迸半裏外的鄰家。鄰家有個大女孩不太歡迎我們,怕我們搶了什麽似的白眼相向,所以更多時候,我們寧願擔驚受怕的躲在幽暗的小屋裏伴著孤燈靜等,也不願乞憐地躲進可以安心定氣的鄰家。這種生活磨練了我們的意誌,讓我們學會了容忍和堅強。許多年後,當我用少小時培養的堅韌戰勝疾病和生活工作中的一個又一個困難時,我才知道,那時的艱辛與苦難,孕育的竟是一份難得的品性,可以讓人受用終生。

撿柴是童年的另一件大事。那時候山林管得很嚴,都是生產隊集體的,任誰也不許隨便砍伐,一旦發現或者被檢舉砍了樹木,處罰是相當嚴厲的。隻有掉在地上的幹柴和枯死在樹上的幹枝,才可以當作柴禾弄回家。可幹柴總是有限的,哪裏夠全村的孩子們撿?我們常常是跑了一山又一山,才勉強撿得一些瘦瘦弱弱的小樹枝,屁顛屁顛地背回家。

小孩子心中總是長滿了美好的願望,我自然不甘心每次隻背回一小捆母指粗細的枝枝棍棍,做夢都希望能撿回大捆大捆粗粗壯壯的木柴,讓母親高興高興,不再天天為燒火做飯而操心。終有一天,這個種了幾年的願望萌芽了,並且得到迅速成長。當然這得感謝附近要好的小夥伴,是他們的智慧和幫助,圓了我多年的美夢。

那天,就在我一直為撿不到粗大的木柴苦惱時,和我一起撿柴的陳家國突然有了不錯的鬼主意,於是一拍即合,我們當即行動起來。他很會爬樹,幾竄幾竄就爬到高高大大的樹上,不管枯枝活枝,劈劈啪啪一起砍下來,每棵樹上砍幾枝,再在活的樹枝斷麵上摸上黃土,免得被人看出新砍的痕跡。我不會爬樹,就在下麵削枝葉,去得一片青葉也不剩,看去像幹柴一樣,往枯枝裏一夾,不細究誰也看不出破綻。不一會兒,一小捆我扛起來還有些吃力的粗柴就上肩了。母親隻顧得高興,根本沒功夫細看,連誇我能幹,我也得意的不行,仿佛一瞬間已長大成人了。

我時常念及我的一群兒時夥伴,他們大多也是我的小學同學。或許我生來就不屬於那個山村,在那裏生長,卻不適應那裏的生活,同村的小夥伴們就格外關照我,幫我撿柴 (後來變成了砍柴),幫我尋豬草,給我做伴,陪我玩耍,還為我留下了許多有滋有味的童年回憶與感念。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是否還生活在那裏,生活得怎樣,有時想起他們,還真想重回故鄉,去會會他們。

山裏生活,最有滋味的還是采吃野果。三月黃、羊卜奶、丫八果、山楂、毛桃、猛子、地半果、火棘果、油柿、板栗等等,一年四季接得上茬,各有各的姿色,各有各的美味。生活在那個異常貧困的年代,這些不用錢買的山果,都能在我們年少好吃的嘴裏,嚼出滿口的酸甜與清香。有時,我們也偷吃禁果——乘大人都下地去了,就偷摘長在生產隊果樹上的桃、杏、棗、柿和核桃等等。我一直不解隊裏為什麽把果樹管那麽嚴,碰都不讓碰,最後又不知所蹤。看著紅彤彤掛在樹上的小棗,實在忍不住了,我們就乘天快黑的時候,撿塊石頭躲在暗處扔過去,稀稀落落砸掉一片,然後瞅瞅確實沒人看見,才敢貓到樹下,不管髒不髒,撿起來就往嘴和兜裏塞,真的是囫圇吞棗,做賊心虛。

我住的那個鄉村核桃特別多,幾乎每塊田間地頭都有。還是青的時候,我們就乘尋豬草之機,開始悄悄摘了吃。還未完全成熟的核桃極難剝皮,砸得厚厚的青皮澀汁飛濺,弄得滿手烏黑,但白嫩的桃仁卻異常鮮美,那清脆爽口的滋味,恐怕是城裏的孩子永遠也吃不到的。

山村的雪說來就來了,還沒到冬月,雪就下過好幾場了。厚厚的白雪棉絮似的鋪在山川田野上,是女孩子堆雪人,男孩子打雪仗的好時候。這時候也不用幫大人做多少事了,放學之後,就三五成群地玩雪、玩冰,在雪堆裏翻滾,在山坡上滑雪,煞是快樂有趣。

俗話說,大人望種田,小孩子盼過年。在山村生活的那些年,過年是我最盼的事。雖然我家人少,就父母、小妹和我,又客居他鄉,沒有親戚,過年並不熱鬧非凡,但一家人能團聚在一起,還有新衣穿,有好吃的,有鞭玩,對我來說,每一樣都有極大的**,還別說都加在一起。別看那時我還小,卻一頓能吃半碗肥肉,而現在,連兩小塊都吃不下了。山裏的年真像年,厚厚的積雪渲泄著濃濃的春節氣氛與冬的意趣,旺旺的炭火溫暖著圍坐一起的一家人的笑臉。與別家可能不同,就是再艱苦,吃罷團年飯,父親也要變戲法似地拿出一些糖果糕點,一盤盤擺在木板鍋蓋充當的小桌上,沏上一壺“三匹灌”,一家人就邊吃邊喝邊說笑,別提多快樂幸福。

父親說這叫“團年茶話會”,每個人都可以盡情吃,著實讓嘴饞的我們大飽口福,隻到實在吃不下了,才在父母懷中沉沉睡去。年如白駒過隙,跑得真快,似乎一覺醒來,它就離我遠去。春節後,父親便又回到鎮上工作去了,家中又恢複了以往的平淡,村裏也漸漸恢複了忙碌的景象,新一年的生活又在一個冬雪消融的日子裏悄悄開始了。

多年以後,我離開了那個整整生活了八年的山村,來到縣城居住,享受著越來越豐富多彩的生活。但那段艱難困苦的歲月,卻如烙痕深深印在腦海裏,隨時都可以複原成真切的影像,電視劇一樣放給我的孩子看。

歲月悠悠,往事悠悠,事過境遷之後回頭看看,其實許多苦難的生活,經過時間的淘洗之後,最終都會變成一些值得回味的故事,深深淺淺地窖在心中,如杯杯盞盞的陳年老酒,酸酸甜甜、醇醇釅釅,常常引人對月小酌,淺品細嚐。